鳳穿殘漢 第五十八節 東萊五銖

作者 ︰ 黑色柳丁

耳杯掉在地上的聲響為司馬欣引來了眾多圍觀者。面對眾人狐疑的目光,年輕的糧商顯得有些尷尬。就在他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忽听坐在首席的蔡吉不以為意地說道,「司馬郎君想是醉了。」

有了蔡吉這句圓場,現場的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一旁侍者趕緊上前收起了杯子並擦干淨地上的酒水。至于司馬欣本人則連忙起身向蔡吉致歉道,「司馬欣不勝酒力,還請使君恕罪。」

「司馬郎君無需介懷。東萊酒本就勁大,郎君不適應也再情理之中。」蔡吉一面擺了擺手示意司馬欣不用緊張。

坐在司馬欣身旁的甄堯見狀,更是拍著他的肩膀打趣道,「郎君在河內,號稱百杯不醉。今日一試,汝可心服?」

「慚愧。慚愧。」司馬欣紅著臉訕訕地說道。頓時引得在場眾人一陣哄堂大笑。

蔡吉手持耳杯,注視著正在被眾人調笑的司馬欣,然而她的眼中卻並沒有笑意。司馬欣剛才的舉動顯然不是酒醉,而是針對東萊五銖發行的反應。這意味著眼前這個男子可能已經意識到東萊五銖的發行會給天下局勢帶來重大改變。當然對方也可能只是一介普通商賈,因害怕東萊五銖發行影響物價,而當場失態。但無論是何種緣由,司馬欣這個人物今晚算是引起蔡吉的注意。

事實上被蔡吉的計劃牽動神經的人遠不止司馬欣一人。甄堯、王翰等人都是久經商場的老手,一早便以看出蔡吉早晚會利用手中掌握的食鹽來操控天下物資。只是沒想到蔡吉竟然能夠造出近似金幣的銅錢來替代五銖錢。此刻二人表面上雖一左一右地調侃司馬欣,可心里卻各自盤算起了應對之策。正所謂富貴險中求,天下間的每一次變革。無論好壞都暗藏著機遇。誰能抓住這機遇,誰就能成為天下數一數二的富豪,甚至執掌朝政亦有可能。齊田、呂不韋皆是如此。

不過就算蔡吉此刻能看穿甄堯與王翰的心思,她至多也就不以為然的笑笑而已。東萊五銖發行的政治意義遠勝于經濟意義。能看出其中奧秘的人鳳毛麟角,但並不是沒有。

此時此刻郭嘉與蔡吉僅一張屏風之隔。由于設計得巧妙,大廳內的賓客看不到屏風後面有人,但眾人的聲音卻能被屏風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如若需要。屏風後面的人還能蔡吉耳語交流。因此大廳內所發生的事統統沒有逃過郭嘉的耳朵。

對于發行東萊五銖之事,身為東萊核心人物的郭嘉自是早就心中有譜。相比大廳眾人的表現,這會兒他更感興趣的是對面老相識的反應。郭嘉的這位老相識正是曾經的冀州別駕——田豐。田元皓。

話說當日田豐受于吉陷害。被袁紹解除官職押解回鄴城。于吉生怕田豐回去後翻案,便派火遁旗主段娥眉暗中謀殺田豐。豈止段娥眉早就得了蔡吉指示,加之其又欽佩田豐為人剛正不阿。于是段娥眉便一面做出田豐溺水身亡的假象,一面則派親信護送田豐前往東萊。田豐起初還以為自己這次定要喊冤而亡,卻不曾想竟峰回路轉來到了龍口。以田豐的智略,只要稍稍安定下來,便能想到這段時期鄴城所發生的諸多事件,其實都是蔡吉在背後搞的鬼。甚至連于吉都可能受了蔡吉的指使故意引誘袁紹稱帝。進而使袁氏成為被天下人唾棄的逆賊。

田豐為人忠義,就算蔡吉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不肯就此背叛袁氏。因此數個月來。田豐雖隱身龍口城內,卻始終不肯見蔡吉。唯有郭嘉時常不厭其煩地跑來造訪田豐。由于怎麼趕也趕不走。田豐無奈之下只得任由郭嘉或與他把酒言歡,或與他談經論道,或與他暢談天下。

說起來,田豐與郭嘉第一次見面還是在袁紹的行營。那時田豐剛輔佐袁紹在界橋大破公孫瓚,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而郭嘉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年輕。雖說郭圖、辛評以及田豐本人都十分看好郭嘉的才華,可他卻在翌年辭別了袁紹。甚至在臨走前還對主公袁紹留下了一段評語,「夫智者審于量主,故百舉百全而功名可立也.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機.多端寡要,好謀無決,欲與共濟天下大難,定霸王之業,難矣!」

當初田豐在听到郭嘉的留言之時,只覺得這個年輕人太過狂妄目中無人。可如今郭嘉昔年所說的種種缺點,卻在袁紹的身上一一應驗,並將袁氏一族引入深淵。每每想到此事,田豐都會暗暗唏噓不已。而隨著與郭嘉的接觸日漸加深,田豐也在旁敲側擊中逐步看清了蔡吉的野心。

田豐從沒想到一個女子也會擁有一顆逐鹿天下的野心,並且還有足夠的膽量去實現自己的野心。而就目前來說蔡吉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扎實。哪怕田豐對蔡吉再怎麼心存偏見,都無法否認那個少女的才華確實是在袁紹之上。也正因為如此,田豐才漸漸地開始對蔡吉產生興趣,直至此刻坐到了屏風後頭。

不過這會兒的田豐並沒有對蔡吉公布的方案產生什麼反應,他只是平靜地坐在哪兒認真地傾听屏風另一面傳來的聲音。郭嘉見此情形也沒有主動詢問田豐的看法。因為他相信以田豐的才華,必能瞧出東萊五銖發行的意義。只要田豐還坐在原地,就說明他對自家主公還感興趣。

于是兩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相對而坐,直到大廳內的接風宴結束,兩人還是沒有起身的意思。不一會兒,送走一干賓客的蔡吉只身來到了屏風後頭。一見田豐還沒走,蔡吉趕緊上前向其躬身行禮道,「吉忙于宴客,讓先生久等。還請見諒。」

然而面對蔡吉客氣的寒暄,田豐只是微微哼了一聲,並沒有還禮。倒是郭嘉舉起了面前的耳杯,朝蔡吉招了招手道,「主公可來一杯?」

蔡吉苦笑著擺了擺手。繼而坐到了兩人之間。在後世有許多人都說田豐的脾氣不好,而且也沒有識人之明。但在蔡吉看來,田豐投靠袁紹。與其說是個人的選擇,不如說是家族的需要。這方面出身大家族的沮授也是一樣的情況。相比之下郭嘉受家族牽絆就要小得多,也能有更靈活的選擇。因此說田豐沒有識人之明並不公平。至于脾氣嘛。任誰身家系在一個不靠譜的人身上。脾氣都不會好到哪兒去。不過田豐的家族或許限制了他個人發展,但站在蔡吉的角度,這樣的大家族卻是她經略河北過程中急需拉攏的對象。

田豐見蔡吉坐到了自己的對面,在沉默了半晌之後,終于開口說道,「使君要發行新錢?」

蔡吉見狀,趕緊正襟危坐,將一枚東萊五銖遞給田豐請教道︰「是。不知先生可否指點一二?」

田豐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食案上的五銖錢,「此錢甚好,只怕百姓不肯用。」

一邊說錢鑄得好。一邊卻又說百姓不肯用。乍一听起來,田豐的這話簡直就是自相矛盾。可蔡吉卻心領神會接口道。「先生是怕它地百姓將東萊五銖當金銀儲存,甚至其他諸侯大肆囤積東萊五銖,從而引發錢荒?」

田豐听蔡吉這麼一說,不由奇道,「使君既知此弊,為何還要如此鑄錢?」

田豐與蔡吉說的其實是同一件事,那就是「良幣驅逐劣幣」。與劣幣驅逐良幣的環境不同,良幣驅逐劣幣是建立在一個完全自由的外匯市場上的。即沒有任何法律強制干預的市場,在各種貨幣之間,並沒有一定的法定比價存在,而這些貨幣之間價值各不相同,其中走勢堅挺、含金量較高的貨幣被認為是硬通貨,即「良幣」;反之,走勢疲軟的貨幣被認為是軟通貨,即「劣幣」。在國際貿易當中,人們往往樂意接受硬通貨,即「良幣」,而不願意要軟通貨,即「劣幣」。從而優勝劣敗,形成了「良幣驅逐劣幣」的局面。

歷史上由于中國歷代王朝在經濟、技術、文化、政治上都優于周邊民族,深受漢文化影響的海外諸國紛紛將中原的銅錢當做通貨來囤積。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宋朝。當時的高麗、日本、交趾等國都直接用宋朝的銅錢做貨幣。而遼、金等少數民族政權雖然也鑄造銅錢,最終還是被制作精美、童嫂無欺的大宋通寶擠出了歷史長河。以至于後世考古這兩朝的銅錢都十分稀少。

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蔡吉深知「良幣驅逐劣幣」是國與國之間金融戰的一件利器。因此也有人聲稱宋朝銅錢大量外流是在對他國進行「貨幣戰爭」。說是宋朝的貨幣戰爭先後拖垮了遼國和金國。其實這事多少有些馬後炮的意思。遼、金兩國確實因為用宋前代替自家貨幣,致使內庫空虛,國力衰弱。可宋朝同樣也有自己的麻煩。由于銅錢外流日益嚴重,最終引發了錢荒(銅錢短缺)以及會價通脹等問題。田豐曾任冀州別駕,深知錢荒會對百姓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而這也是他對東萊五銖的前途並不看好的重要原因。

蔡吉當然也知道錢荒的問題,但在她看來這個問題並沒有田豐想象中的那麼嚴重。于是蔡吉便向田豐解釋說,「正因如此,本府才下令所轄府縣皆以‘東萊五銖’交易。青銅五銖、金、銀等錢幣,需按市價兌換成東萊五銖方能使用。私鑄者,斬無赦!他人若要從東萊購貨,亦須使用東萊五銖。如此一來,錢又回流也。」

蔡吉所采取的原則其實很簡單,就是將貨幣與物資掛鉤。這樣做對內能穩定物價,對外則能吸納大量的物資。其實宋朝雖有錢荒的危機,但最終被拖死的還是遼、金兩國。而宋朝之所以對外會給人軟弱的印象,說白了還是軍事拖的後腿。

果然田豐被蔡吉這麼一說,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只是深受儒法兩家學說影響的田豐,一直認為一個勢力想要壯大,只需抓好農業,再官辦經商,便可屯兵屯糧與天下諸侯一較高下。之前袁紹便是靠著這一招,逐步統一河北,進而成為實力最大的一方諸侯。雖說袁紹為人剛愎自用,但一想到袁氏一族雄厚的實力,田豐還是頗為自得的。相反像蔡吉這麼拐彎抹角的賺錢,實在是有些小家子氣。田豐依舊連連搖頭道,「話雖如此,使君如此勞民傷財又有何意?」

「元皓此言差矣。試想,北地羊肥,商賈以東萊五銖購羊,牧人得錢,購東萊鹽于市。如此一來天下貨資豈不盡歸吾家主公囊中?」這一次發話的是郭嘉。他之前之所以一直沒發話,主要是想讓蔡吉與田豐多交流交流彼此加深了解。可一圈對話下來,郭嘉發現田豐與蔡吉的思路迥然不同。田豐著眼于一隅之地,想以穩扎穩打的方式逐步蠶食擴張。而蔡吉則是放眼天下,連橫合縱,以四兩撥千斤之巧來經略天下。兩者各有千秋,可就蔡吉目前的實力與地位來說,自然是後者更適合于她。

田豐經郭嘉這麼一提醒,也意識到蔡吉不是袁紹,沒有四世三公的家族可以仰仗。青、徐二州也沒有冀州。蔡吉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走到今天這地步或許就是靠了這些個歪門邪道。思慮至此,田豐也就不在同蔡吉抬杠下去,而是向其欣然拱手道,「如此老夫便靜觀使君如何將天下貨資盡收囊中。」

這一次,田豐雖然依舊沒有答應投靠自己,但只要他繼續留在龍口,蔡吉便已心滿意足。一旦揮兵北上,無論田豐加不加入麾下,他都將是招攬河北世家名士的一枚重要籌碼。此刻面對田豐的挑釁,蔡吉毫不猶豫地還禮道,「日後還需先生多加指點。」

這段時間關于貨幣的內容寫得多了一些。主要還是覺得以前寫《命運的抉擇》的時候沒有交代清楚,不少書友都提到了劣幣驅逐良幣的問題。所以這一次偶系統地寫了一遍,估計有些枯燥吧。O(n_n)O~不過這對以後的情節發展十分重要,為了以後不被噴,還是決定嗦一回。另外前一章《鹽業大亨》,也談了食鹽與貨幣的關系,算是給一直關心東萊鹽業發展的書友一個交代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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