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民國 第六十六節勸藥(下)

作者 ︰ 15端木景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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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媛將頭偏向枕頭里側,听到腳步聲曼絮輕柔,她沒有轉臉,只是半闔眼簾。傷口發炎,她已經高燒了幾日,身子虧空得厲害。如今高燒壓下去了,可失血過多,微微睜眼都覺得費勁。

房間里靜謐無聲,唯有熟悉的藥味彌漫,如水袖在她鼻端輕拋,觸動她胃里對藥物的反感。

那腳步聲停在她床畔,副官給她搬過椅子。

雲媛知道是慕容畫樓,以為她要開始長篇大論,故意閉目養神,裝作睡熟。

半晌,靜坐在她身邊的人兒幽靜,連呼吸都輕巧……

雲媛睜眼,打量她一瞬。只見她目光若月夜下的海,漆黑眸子襯在幽藍色眼波里,偶爾躍過粼粼波光,冷銳嫵媚,卻不是在對她挑釁。

見她終于抬眸,慕容畫樓才勾起淡淡笑意︰「雲小姐不肯吃藥,是因為不想再受督軍恩惠?」

雲媛的心口似被什麼擊中,悶悶地疼,慘白臉容生出難堪的赧色。

慕容畫樓起身,端起副官擱在小茶幾上的藥碗。藥湯微燙,她的手心卻溫熱起來,聲音更加輕柔溫軟︰「李副官曾經告訴我,督軍待雲姨太極好,三千寵愛聚一身……就算後來知道雲姨太太的身份,督軍都一忍再忍,給了姨太太無數次機會。就連伯特倫號那次,差點死在姨太太手里,如今得知姨太太受困,不還是不辭千里,辛苦將你救回來?」

「我……我叫雲媛……不是誰的姨太太」她猝然轉臉,瘦削肩頭扛起孤傲冷媚。

畫樓卻撲哧一聲,柔色眸子綻現鋒芒︰「一日是賊,一生是賊你跟過白雲歸做妾,這輩子能撇清?收起你的清高,好好把藥喝了。你若是還有良心,覺得他從前待你不薄,就不要讓自己死在他面前,令他一生愧疚」

重重一聲,藥碗重擱在床頭櫃上,她的嗓音斂了煞氣,恬柔附身,輕輕在她耳邊,似愛人喁喁情話︰「乖乖喝藥,養好了病,趁早滾,好嗎?」。

雲媛的胸腔劇烈起伏,簇火眸子盯著慕容畫樓。

而畫樓已經撇開了眼,從容走出了屋子。

她下樓時,晚飯沒有吃完。因為白雲歸在場,飯桌上頗為沉默。

她胃里依舊燒灼,威士忌余威未消,便叫佣人給她一碗銀耳湯。炖熟的雪色銀耳盛在描金邊的密瓷青花小碗中,配了一根翡翠色瓷勺,色澤清爽,甜甜香味中有春日驕陽般的繾綣。

溫熱的銀耳湯,因為這樣精心的裝點,她吃得心中綠意盎然,不再糾纏著放冰塊。

吃了飯,佣人又給他們上了點心。

他們都是吃慣西方飲食的人,飯後點心習以為常,慕容半岑卻倍感不適。他喝不慣添了牛乳的紅茶,亦喝不慣味道香醇的咖啡,更加不喜微帶苦澀的熱可可。蛋糕吃了一頓尚好,每次飯後都用,他胃里抵觸,捧著茶偷偷望慕容畫樓。

「怎麼?」慕容畫樓察覺他的異樣目光,溫婉沖他笑。

慕容半岑忙道沒事,蹙眉去喝茶……

跟喝藥一般為難。

慕容畫樓頓時明白,接過他手中的紅茶,笑道︰「半岑,你是不是不習慣這樣的飲茶方式?」

白雲靈與白雲展都瞧過來,慕容半岑只覺得臉頰撩燒,頗不自在,喃喃低聲︰「也不是……挺好喝的……」

這話言不由衷,畫樓拉過他的手,鼓勵他︰「半岑,你可是男孩子,將來要一個人出國念書的。你若是連這點小事都不敢直言道出,姐姐怎麼放心你?每個人的生活習慣、飲食口味不同,這又不是什麼難堪的事。你不說,我們還以為你很喜歡呢。這樣一來,你遭罪,旁人也吃力不討好,兩邊都不順當」

慕容半岑抬眸,瞧見姐姐目光溫柔又堅定,膩軟掌心握住自己的手,好似親近許多。他依舊害羞,聲音如蚊蚋道︰「我吃得飽飽的,喝這個茶胃里脹……牛乳味道怪,咖啡和巧克力也怪……蛋糕也怪……」

白雲靈已經笑倒了,「大嫂,你還說送半岑去英國念建築,依我說,你還是送他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吧英國可是吃面包喝牛乳的,日本還有米飯吃。我那時很多東方同學,就是飲食不適,半途輟學回國的……書沒念成,差點半條命搭在英國了……」

「這倒是真話」白雲展也接口,「覺得牛乳和面包味道怪,真不適合去西方……我還有同學因為水土不服,來不及回國,就埋骨他鄉了呢」

畫樓失笑,「這都是哪跟哪?半岑只說他不適應飯後茶點,怎麼你們就一堆中途輟學、埋骨他鄉的話出來了?」

慕容半岑更加尷尬,微帶歉意不安地望了慕容畫樓一眼。

她正欲安慰幾句,周副官端了藥碗下樓,對白雲歸道︰「督軍,雲小姐喝完藥了……那藥極苦,要不要屬下給端碗粥去?」

白雲歸凝視畫樓,眸色深斂。

畫樓則沖周副官頷首︰「去吧……」

眾人都上樓休息,白雲歸留下慕容畫樓在客廳里說話。女佣將壁爐的銀絲碳重新添了,又給他們煮了咖啡,端了蛋糕。

白雲歸將沙發那頭的毛毯丟給她,讓她罩住膝蓋,一副要與她秉燭長談的姿態。

慕容畫樓莞爾,便將同雲媛說的話,字字句句轉告了白雲歸,還笑道,「您別怪我說得狠。她性子烈,又傲氣,重癥下猛藥才有效。這藥非要我這正室夫人去下,她才能吃得下去……等她傷好了,您就當我將功補過吧」

白雲歸捧著手中的咖啡杯,唇色微抿,半晌才淡淡道︰「你沒有說錯什麼。她若是真的有心,就不會讓自己死在我面前。」

慕容挑眉,輕呷咖啡,滿口馥郁幽香,連骨子里都酥軟了。

深秋寒夜,簾外雨密風疾;而室內旖旎春暖,坐在壁爐前喝茶聊天,曾經是她最向往的生活。沒有生與死的擔憂,沒有明日醒來後不知流落何方的飄零,安寧踏實。

同坐的男人不算愛人,卻是個值得敬重的人,也不算人生憾事。

英雄男兒注定是受人崇拜的,而不算用來愛的。

她側首打量白雲歸,烈艷爐火前,他的鬢絲濃密整齊,眼角卻有歲月的紋路;古銅色肌膚歷經光陰洗禮,幽深膚質灼眼誘人;肩膀寬厚,靜坐如鐘。

「她是這些年我唯一的女人……」他突然道,聲音里疲憊滄桑,「他們黨內內訌,情報局二處與四處相互殘害……我總不能眼睜睜瞧著她死在別人手里。就算一條槍,隨身帶了七年,總希望它有個善終……哪怕這槍曾經走火,重傷了自己」

「我懂」她笑道,眸子炯炯迫人,「以德報怨,督軍的心意,她是明白的。她若是不懂,就不會這般執拗……她有愧的督軍」

「我養她七年……」白雲歸迷惘瞧了畫樓一眼,唇畔笑意苦澀,「難道只為了她有愧?」

一語令畫樓啞然。她未經情事,不懂這些,實在胡謅不出什麼道理來。

而他卻似受傷的猛獸,因為她幫了他一把,他回報微薄信任,向她坦白自己的傷口。

這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慕容畫樓放下手中咖啡杯,湊近他身邊,靜靜握住他的手,微微沖他笑。

他精亮眸子黯淡,瞧著她嬌艷如春花的臉,笑容恬柔似三月楊柳風撲面,才覺暖意沁心。

滿室的暖流,在她身後幻化繁花著錦的盛景。那般美景,誘惑著他靠近。

畫樓詫愕間,已經被他擁入懷抱。溫暖結實的胸膛令她窒悶得透不過氣來。而他將頭埋在她的青絲間,久久靜立……

管家次日早起,便瞧見客廳里壁爐未滅,正想責罵女佣偷懶大意,卻瞧見沙發里那偉岸身姿,頓時嚇得放緩了腳步。

督軍靠著沙發,眼瞼緊閉,呼吸均勻,居然這樣睡熟了;而他的腿上,淡粉色羊絨毛毯里,包裹著嬌小的身影,枕著督軍的腿睡得安詳。

誰能想到,督軍與夫人居然這樣在客廳里睡了一晚……

軍醫來給雲媛復診,白雲歸才被副官叫醒。他詫然瞧著腿上的小東西,像只貓咪一樣縮著,卷走了全部的毛毯,舒服躺著……而他睡意向來輕,可能最近幾日未眠,跟她說著話,就這樣睡熟了……

看了看牆上的大擺鐘,這個時間佣人們早已起來,他居然未曾察覺。

李副官接過毛毯里的人,抱著她上樓,白雲歸大腿被她壓得有些發麻,歇了一瞬才上樓。

軍醫帶來了消炎的外敷藥和一些內服的草藥,說傷情沒有繼續惡化,只要配合吃藥,一兩個月應該可以痊愈。

「听到了嗎,好好吃藥,最多半個月你就能下床了……雲媛,當日沒有殺你,今天也不會,安心養傷,等你能下床了,我親自送你離開」白雲歸聲音沉穩內斂,已無前幾日的暴躁。

雲媛闔眼躺著,不發一聲。

直到腳步聲消失,房間里恢復以往寂靜,她才緩緩睜開眼,端起擱在床頭櫃上那半溫的 黑藥汁,咬牙飲著。苦澀滋味沿著味蕾一點點侵入五髒六腑,她幾欲吐出,卻見碗中蕩開一朵朵漣漪。

不知何時,淚如斷線珠子,滴在藥湯里。

咬了咬剛剛結痂的唇,和著滾燙的淚,將那藥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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