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龍船 卷一 冥龍船 第二章(中)

作者 ︰ 南安棠

想來是體質因人而異,孫維尚並不會暈船,對他而言,貼在床上,感受海船隨波擺動,是種享受,他舒坦入睡。夢中,他夢見藍得無垠的天,無垠的天的海,他仰身墜入水中,水花在他眸中飛濺,像閃耀的珍珠,他並不恐慌,他像鮫人一樣優雅地沉入水中,海水的冷涼滲透他的肌膚,他的骨頭,他與大海融為一體,屬于汪洋的情感流進他的意識,那份情感幽藍惆悵,遼闊偉岸,亙古的時光,塑造了它的肉靈,漫長的寂寥,造就了它的性情,它靜靜流淌,輕聲細語,柔順纏綿,它翻騰激蕩,號叫嘶鳴,冷戾而專橫,溫柔時,它像母親,凶惡時,它是暴君。但此時它是如此的柔美委婉,夢縈迷人,讓人沉溺而不能自拔。意識就將像風箏一樣遠逝,卻又听到細柔的歌聲,那不是人類的歌聲,人類發不出如此美妙的聲音,那是鮫人的歌聲,他們唱著︰「子自北來,將往何去?故國哪堪夢回,杜宇血泣。子自北來,將往何去?千里深淵,萬里思鄉路。」

歌聲哀傷,反復吟唱,也只是這兩句,孫惟尚悵然失落,夢中醒來,已是清晨,晨光落在他枕邊,一旁林敬宗已不見。

回想夢境,只模糊記得一句︰「子自北來,將往何去?」其余,再思憶不起來。

床頭已放好一疊衣物,絲的絲緞的緞,還有那紗料白得似雪的襪子,皮制綴有銀花的腰帶。這一身衣物從里到外穿戴起來,又把頭發披散梳理,扎髻戴巾,往鏡前一照,容儀不凡,翩翩甚都,真乃衣冠中人物。

孫惟尚正在沾沾自喜,听到身後腳步聲,回頭一看,林敬宗站在門口,一臉驚訝。也難怪林敬宗驚訝,他從未見過孫惟尚這副打扮,竟是這般風雅,自己的衣服,穿惟尚身上,反倒比穿自己身上來得貼身好看,真不知道該樂還是該哀。

「不錯,真不錯,還挺合身。」林敬宗在孫惟尚身邊兜轉、稱贊,他平日自詡有張好皮相,今日看來不及惟尚七分。

收收袖子,孫惟尚端正對林敬宗作揖︰「多謝敬宗的衣服。」林敬宗不愛文縐謅那套,但也回禮說︰「不用跟我見外,我的衣服多,你又沒帶什麼衣服上船,到我這里取就行。」

別的東西林敬宗可能不多,但攜帶上船的衣物,可是有一大箱子,哪穿得完。

「看來這幾日只得先跟你借著穿,船靠岸再去添置。」一旦船靠岸,孫惟尚就能去添置衣物,他又不缺那個錢。「你爹起來了嗎?」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林敬宗回︰「剛听到他吆喝人給他端水洗臉,就這會過去嗎?」林敬宗已有準備一早起來就被老爹痛訓,只不過真要過去,他又遲疑。

「我獨自過去比較妥當,他要看到你,只怕會遷怒你。」孫惟尚和林敬宗雖然是主僕,但打小結識,好得跟兄弟一樣,自己冒失惹禍,豈能拖累好友。

林敬宗舒口氣,訥訥說︰「那好吧。」

側房在大廳兩側分布,住戶都是海船上有身份的人,這里不像水手們住的底艙,昏暗少光。一早大廳人就不少,有些人梳洗好,坐在長桌前閑談,等伙房將早飯送過來。這些人是隨船的各地干人,也有幾位番商,並不認識孫惟尚,只不過他們也不曾見過孫惟尚,見到惟尚這麼個陌生人出現,都投來目光,指不定心中還想這麼個人物,怎麼先前不曾見到。

日後有的是機會結識,孫惟尚朝眾人拱拱手,只顧往老林的房間走去。站在門口,用手扣下門,老林在里頭回︰「門開著。」孫惟尚想自己這麼進去,估計能把老林的魂嚇跑一半,遲疑一會,朗聲回︰「林叔,我是惟尚。」孫惟尚聲音落下,老林沒回應,只得又說一遍。老林本來在房里更換好衣服,正坐在床上讓小僮給他穿鞋,孫惟尚聲音響起,他還想說︰「進來」,可又有哪里不對,這聲音好熟,听到惟尚第二番話,老林反應過來,驚愕激動,急著要出去,卻不想他一只腳鞋子還沒穿好,他慌亂邁出兩步,鞋子松月兌把他腳給絆著,險些跌倒。大力撐在桌上,老林驚魂未定,腦仁疼痛,此時,孫惟尚已進來,站在他面前。

有好一會兒,老林的嘴巴一直張著,雙目瞪圓,估計蒼蠅飛進去,他都不會察覺。孫惟尚本來就是個機敏的人,他躬身致歉︰「林叔,勿要驚恐。我自個躲上船,上船前,已留書信給我爹娘。想著林叔早晚要發現,所以還是親自來見林叔,萬望林叔見諒。」老林見過大風大浪的人,震駭過後,把臉一沉,落座沉寂,孫惟尚就這樣一直壓低身子,恭恭敬敬。終于,老林抬頭看向孫惟尚,無奈說︰「惟尚,你可真是胡來,叫你林叔怎麼跟你爹娘交代。」又嘆息︰「坐下吧,我有話跟你說。」

孫惟尚落座,老林端詳他的裝束,口吻不變︰「你這身衣服,是敬宗的吧。」孫惟尚一本正經回︰「我今早去見敬宗,他也極是吃驚,又見我身上穿著僕役的衣服,才把這身衣物借我。」老林說︰「你別幫那渾小子說好話,鐵定是他慫恿你上船,也是他把你藏船上。」

老林何等精明的一個人,可不信一個大活人能在海船上藏一天一夜,並且無人察覺。

「真不是敬宗慫恿我,我幾番跟我爹要求出海隨船,林叔是知道的,我偷偷上的船,敬宗起先也不知道,又礙著我的緣故,他也不敢跟林叔說。」

老林听孫惟尚這般辯解,半信半疑,何況此時不是該追究惟尚怎麼上的船,怎麼藏起來,而是該怎麼處置已經在船上的惟尚。

「惟尚,我知道你想出海,也知道你爹娘為什麼不許你出海。」往日惟尚也找老林表示過要隨船,不只是去求爹娘而已。老林的話,讓孫惟尚連忙問︰「我曾琢磨過是因為番王的緣故,後又想不至于攔阻我到這等程度,林叔,你說我爹娘為什麼不許我出海?」

老林沉默一會,才說;「為何不許你出海?你幼年溺海,大難不死,已是萬幸,這是其一;其二是孫家有仇家,這仇家的海船還不少,難免會踫面。」

仇家?孫惟尚想︰當時爹也說過,當年攜帶妻子回刺桐不成,也是因為遭遇到仇家的襲擊。

「是誰?」

到底是誰?以至坐擁財富的父親只能選擇回避,而且還希望兒子也這麼做。

「刺桐的仇家,你祖父那時結下的梁子,此人家族盤踞刺桐,海船遍布東西洋,你即使以前未曾出海,總也听說過這號人存在。」

老林甚至不願意提這個家族及該家族的任何人。

「難道是刺桐卜氏家族!」

孫惟尚心里已有答案,但他仍是驚愕無比,刺桐卜家,顯赫百年,任何海商都听過這個名字,不管是華商還是番商。這個家族相當之富有,而且不僅有錢,還有勢,一直掌控刺桐的市舶司。市舶司負責管理往來海船,也便是說,可以不準許某家海船靠港,更別談在該地交易。卜氏家族世代都是海商,他們的海船隊伍極為龐大,因此成為這個家族的仇人,只怕連在東西洋貿易,都很困難。

「如果是這樣,那孫家的船如何能靠港刺桐,如何能游曳大洋?」

老林並不否認正是這個大名鼎鼎的家族,他也不否決惟尚的置疑,只是平緩說︰「用的是林家的稱號貿易,再說船主又不隨船,這才相安無事。」

「我用化名隨船,再說我家三代居于海外,難不成仇怨到三代都不能化解?」

孫惟尚不是個熱血慷慨的人,他性情平和,以和氣生財為教條。

「就怕萬一啊,惟尚。」老林並不覺得用化名是個好法子,只有將惟尚安全送回佔城他才安心。

「我祖父當年怎麼跟這個家族結仇?」孫惟尚還是得搞清楚來龍去脈。

「事情說來話長,你曾祖在世時,就與卜家有些不快,到你祖父時,卜家家主有個女婿每年發海船八十艘,跋扈專橫,霸佔海貿,欺凌弱小,你祖父看不過去,明里暗里都斗過,梁子按說是這時候結下。」

老林簡略陳述,再詳細的情況他也不知曉,畢竟時隔多年,而他又不是孫家人,知道的有限。

「听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仇恨,料想不礙事。」孫惟尚听完寬心,他還以為是人命之類的仇恨,以至好幾代都不能化解。

「話是這麼說,但是我老林得給東家一個交代,惟尚,你爹娘的擔慮不無道理。」老林得勸動惟尚,他帶惟尚出海,日夜都要提心吊膽,惟恐有萬一,有不測。「你明日隨過往的海船回佔城吧,所幸船行不遠,回去還來得及。」

孫惟尚搖頭,他好不容易才出來,豈有返回的道理,「林叔,就當了我一個心願,讓我隨船一回吧。」

對于孫惟尚幾乎是哀求的口吻,老林並非心軟,而是覺得這回恐怕真得帶惟尚航海,這人很少為某事執拗,到油鹽不進,說情講理都沒用,這回真是惹來一個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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