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衛生所,醫生問了問情況,給楠京把了脈,然後說要檢查一下楠京的眼楮,醫生讓楠京把眼楮睜開,可楠京就是睜不開眼楮。
楠京的眼楮好象被什麼東西給封住了,怎麼努力也無法睜開。「爸爸,我會成瞎子嗎?」楠京一下子陷入了痛苦的深淵。
「不會的,絕不會的,這不是帶你在看醫生嗎?」張敬民忙安慰起女兒。
「還疼嗎?」醫生問道。
楠京點點頭。
醫生說道︰「我給她開點眼藥水,先回去點幾次,若沒有啥效果,就趕緊送鎮上衛生院去。這眼楮里有毛病,是一刻也不能耽誤,孩子就得更注意了。」
父女倆出了衛生所的大門,一種花香便撲鼻而來。
「爸爸,是什麼花開了?好香哦!」
「是茉莉。」
「以前這里沒有茉莉,是最近才栽的吧?」
「估計是。」
「爸爸,我想睡覺了。」說著楠京就趴在張敬民的背上。
「你眼楮還疼嗎?」
「不怎麼疼了,但還是睜不開。」。
「先回去點了藥水再睡,忍一會兒。」
楠京本想忍著不睡,但還是睡著了。夢境中有人在一塊玉米田中央埋什麼東西,玉米田好像是記德叔叔家的。
待楠京醒來時,眼前漆黑一片,黑的無止境,沒有邊際。
「女乃女乃,是不是晚上了?女乃女乃!」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丫頭,你醒了嗎?眼楮還疼嗎?」
「不疼了,屋里這麼黑,女乃女乃,你怎麼不給我點個燈呢?我什麼也看不見。」
「你什麼也看不見嗎?這燈可是亮堂得很,你這丫頭,這又是怎麼了?」
房間里明明有燈,而楠京卻什麼看不見,明擺著她失明了。
「爸爸呢?爸爸是不是回去了?」
「他剛剛才回去,一會還要過來。」
「爸爸來了,我要讓他帶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具體是要往哪個方向走,要走走才知道。」楠京剛說完話,就听到了父親那熟悉的腳步聲。
「爸爸,你快來,背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
「一直往前走。」
路上,楠京可以傾听著被陣風搖曳著的樹木的沙沙聲,可以聞著花香和青草的氣息,但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爸爸,看到一塊種玉米的田了嗎?」
「看到了,前面就是了,這周圍種的是橙子樹,就這塊地種有玉米。」
「你把我放下來。」
山村的夜晚寂靜得很,偶爾才傳來一兩聲狗叫。
「爸爸,你拿著手電筒往那塊田中間走去,那里應該有一堆玉米秸,你把那扒開,看看下面有什麼。」
「那你就在這兒站著,我去看看就來。」張敬民說完就邁著大步走了,他
的步伐邁得很快。
沒一會兒,張敬民發出了一聲驚叫︰「我的天!」
「怎麼了?」
「這下面竟然有一個孩子,看樣子剛出生不久,還是活的,手還在動,眼楮紅腫得厲害,怎麼會有這種事,這是誰干的?這完全是在活埋人嘛!」
「是個丫頭嗎?」
「我看看!」一會兒,張敬民回答說︰「還真是個丫頭。」
「爸爸,你把她抱出來。」
「這怎麼辦好?這是一條命,做人怎麼可以這樣子,這種喪盡天良的事竟然也有人干。」
「我幫你拿手電筒,你看看她的眼楮里有什麼東西沒?」
張敬民把手電筒遞到楠京手里,「你的手不要動,現在剛好照到她的臉上,千萬不要晃,要不然我看不清楚。」
「知道了,爸爸。」
「她的眼里好象被灑進了煤炭細末,眼角眼里都被磨紅了,有的地方都出了血,可憐,一雙眼楮要廢了。」
「有解決辦法嗎?」
張敬民沒法回答。突如其來的事讓他措手不及。
「還是送衛生所里去。」
張敬民讓楠京把手電筒拿好,他一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牽著楠京往前走︰「楠京,你的手不要晃,晃來晃去把光都晃別處去了。」
走了大概有十來步,就听到有人往他們這邊跑來的腳步聲。張敬民趕緊拉楠京就地蹲下。
來人是往玉米田中央跑去,張敬民把孩子放到地上,撒開腿也往玉米田里跑去。
只听到「啊」地一聲,隨後傳來張敬民的怒吼聲︰「深更半夜,你在這里做什麼?」
「我沒做什麼,我只是來轉轉。」這說話聲讓楠京覺得有些熟悉。
「轉轉?這有什麼好轉的,你是在看那個孩子死了沒吧?」
「哥啊,你就放過我這回吧,好歹咱們也是叔伯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放我這一回吧。」
記德叔叔?
張敬民說︰「放過你,得先看看這孩子的眼楮再說話。」
到了衛生所,經過檢查,醫生十分遺憾地說道︰「這個孩子不僅眼楮無法醫治,而且連她的性命也難以保住了。」
張敬民馬上對記德大聲斥責︰「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做?就因為是個女嬰就要把她給活埋了嗎?還往孩子眼里灑煤灰,這種事你怎麼可以做得出來?」
「我可沒有你那麼高的思想覺悟,我就是個大老粗,我就想我老婆為我生個兒子,我家已有兩丫頭片子,我哪能再留著她?」
「你這,這,這完全就不是人做的事,真的不是人干的事,虎毒還不食子呢。」
「事我已經做了,還能怎麼辦?」記德的語氣听起來有些無可奈何。
「我懶得管你這事,楠京的眼楮還得趕緊去治才成。」張敬民說完就牽著楠京離開了衛生所。
把楠京送回到母親家,張敬民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家。
「丫頭的眼楮……」
張敬民還沒有說完話,就被潤子打斷了,「丫頭的事我不想听,听了只會令我心煩。」
張敬民生氣地說道︰「你怎麼就這麼無情呢?丫頭難道是你撿來的孩子嗎?」
潤子淡淡地說道︰「我不是無情,是向命運低頭了。」
不去看妻子,張敬民把目光轉向正在吃餅干的大女兒,「天京,你去看看丫頭吧!陪陪她吧!她太孤獨了!」
天京把頭一偏,說道︰「我才不要!」
「天京?」
「她那麼怪,我才不要跟她靠近,我不要!」天京說完就跑了。
黑暗籠罩了楠京,盲人的痛苦與無奈她是切身體會到了。有句古話說的好,瞎子點燈白廢蠟,這下子用到了楠京的身上,不管屋里燈再亮,蠟燭點得再多,楠京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
外面陽關再強,楠京也只能用身體去感受它所帶來的溫暖,眼楮沒法感受到。
握著孫女的手,運子說道︰「好可憐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僅活了三天,活了三天,受罪了三天。造孽啊!」
「女乃女乃,我想她這樣去了也好,或許能早日投胎,找個愛她的父母也說不定呢!」
「慘死了!尸體竟然被丟到當初你去找77條蛇的那個天坑里去了……」
一想到那個無底天坑,楠京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女嬰被丟到那里只會是尸骨未存。
「孩子就這樣丟了?殺死孩子的那個凶手仍然在村里招搖過市,女乃女乃,我不知該怎麼稱呼記德叔叔了,我覺得他沒有資格做父親,他做的事連畜生都不如,爸爸說虎毒還不食子,我認為該叫他凶手才恰當。」
運子點點頭︰「是啊,所謂的殺人償命,並沒有用到這件事上。」
運子去做午飯了,閑來無事的楠京模索著來到院外。
幾個人拿著鋤頭正從運子家門口經過。
其中有一個說道︰「不就是一個丫頭片子死了嗎,沒必要追究什麼責任不責任,這只不過是一次意外而已,說真要追究責任,都還不知該從哪里追究起,在村里弄個丫頭死去的又不是只有這一家。干嘛這麼較真呢?」
另外一個點點頭︰「是啊,都是蛇丫不好啦!根本就不應該讓自己的爸爸去幫著找女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又怎麼樣呢?」
「若派出所來人問,我們就保持沉默到底吧!」
听了這些話,楠京覺得好悲哀。老天啊!怎麼就沒有一點公道可言呢?讓人好寒心啊!重男輕女的思想在村里人心里怎麼就這麼根深蒂固。因為根深蒂固,所以一個父親弄死自家丫頭,他們也不覺得奇怪。
才剛邁出校門,雲稀就看到了衡子的身影。
「舅女乃女乃,你怎麼來了?」
「從今天起,你上學放學我都會跟著你。」
「為什麼?」
「怕你亂跑一氣。」
「什麼怕我亂跑一氣?不就是害怕我去看楠京嗎?」
「你這孩子,原來你知道啊?」
「江雲稀!」
是岑惠在叫雲稀的名字。
听到岑惠叫自己,雲稀板起臉往前邁開了大步。他現在不想說話了,尤其不想和岑惠說話。其實自己也並不是討厭岑惠,而是自己的心情很糟。眼楮看不見的楠京現在更讓雲稀感到心疼。
失明已經整整一周了,楠京什麼也沒有去想,因為越想腦子就越亂,越想就越痛苦。眼楮復明不知在哪一天,未來好像是一片渺茫。
將孫女的手握住,運子問道︰「丫頭,你怎麼不說去看青青了,你不想去看青青怎麼樣了嗎?」
青青?
楠京听得一頭霧水︰「青青是什麼?」
「青青是……」運子瞪大了眼楮,「你難道不知道青青是什麼東西了嗎?這怎麼會呢?怎麼可能……」
「我不記得了,女乃女乃,我不知道你在說誰?」
「它是一條蛇,這名字還是當初你給取的。」
自己會給蛇取名?楠京搖了搖頭︰「不可能吧?我怎麼會給一條蛇取名字,女乃女乃,是不是你記錯了?」
「我怎麼能記錯呢?」難道丫頭失憶了?失明又失憶?運子不敢再往下想了。
「也對啊,我長這麼大,女乃女乃從未騙過我呢。」
「丫頭啊,你仔細想想啊,仔細想想看啊!」
無論楠京怎麼念「青青」這個名字,她就是無法想起青青的模樣。蛇究竟是什麼樣子呢?楠京想不起來了。
「可我真的想不出蛇是什麼樣子了,女乃女乃。」
「我跟你說吧。」
「不,我要自己想,我自己慢慢想。」
兩個小時過去了,楠京還是沒有想出來,卻頭疼得非常厲害,頭簡直像要裂開一般。
疼痛使楠京痛苦地捂起頭,「女乃女乃,我不要想它是什麼樣子了,頭好痛,像要裂開了。」
「我告訴你吧。」
恐懼席卷了楠京整個身體,一種莫名的恐懼使她搖起了頭,「不,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有關它的事,女乃女乃,以後不要再跟我提它,我覺得它很可怕,它好可怕。」
「蛇很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
「為什麼你會覺得蛇好可怕呢?」
「我不知道,不知道……」
雲稀不能忍受楠京承受痛苦。他希望楠京的痛苦都能成為自己的痛苦,他寧可一切都成為他的痛苦。
雲稀的心痛苦極了。
「請開一下門,我要去看楠京。」
衡子嚇了一跳,注視著雲稀。
「我很快就回來了,舅女乃女乃,請你讓我去一趟,好嗎?求求你了!」
「你!不行!不能去!」衡子無視雲稀認真的表情,斬釘截鐵地說。
「我一定要去見她一面,我非見她一面。」
「好吧!趁岑惠還沒有起床,我們去一趟。」
「謝謝舅女乃女乃!」
走了一段路,衡子回過頭說道︰「雲稀啊,你還是別去了,我們回去吧!」
「為什麼?舅女乃女乃,你說話不算數……」
「我听說是蛇丫沖撞了什麼蛇精,現在要閉關思過,不能見親人以外的人,見了就不會好了。」
「誰說的?誰竟然說這樣的話`?」
「是她做的夢,她做的夢特別準,你不會不知道吧?」衡子編出了大謊話來阻擋雲稀前進的腳步。她必須阻擋,非得阻擋,要想盡辦法來阻擋。
「是嗎?」雲稀停下了腳步,「那麼我也只能等待了,是嗎?」
衡子點了點頭。
夏天的天氣很熱,由于失明,使得楠京心煩意亂,無事可做。每天除了睡覺她都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
張敬民來看楠京的時候,楠京正在睡覺。熟睡的她看起來像是個小天使。
不大的客廳里,張揚、張敬民和運子圍著小茶幾坐了一圈。
張敬民說道︰「丫頭現在這樣,我倒寧願她回到從前。」
「我也這樣想呢,假如她一直這樣,還真不如回到以前好。眼楮看不見,什麼事也做不了。」運子說完就嘆氣。
張揚在抽旱煙,沒有說話。
運子又說道︰「那該怎麼辦呢??怎麼辦?」
張敬民說︰「等吧!等吧!除了等我們仿佛沒別的辦法了。」
等忙完了手上的活,運子來到楠京的面前,拉起她的手說道︰「丫頭啊,要是你的眼楮好了,你就可以上五年級了。」
是啊!的確是這樣!楠京不得不點頭︰「女乃女乃,听爸爸說姐姐現在是六年級的學生,還是學校少先隊大隊長,老師都說她前途無可限量。做為一個剛剛十一歲的孩子,本應有花一般夢一樣的歲月,而我有的只是孤單和落寞。這是為什麼?」
「……」
「听爸爸的語氣,我感覺他為有姐姐這樣的女兒很自豪。姐姐是他的希望,而我估計是他的失望。一正一反,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怎麼會呢?不會的……」
「女乃女乃,我這一輩子肯定要在黑暗中過下去。」
「丫頭,你說什麼呢?胡說些什麼?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你一定可以再看見太陽。也許明天你就會看見了。」
「是嗎?可能嗎?還有可能嗎?」
「一定會的,一定可以。你要耐心等一等,你要耐心一點。」
「女乃女乃,你不要再安慰我了,你就不要再給我這些空話了,不可能了,我的眼楮根本就沒有辦法再看見了,若是能看見,不早就看見了嗎?」
「你這丫頭,怎麼就受不了一點打擊,這怎麼能行?我帶你去看大夫,我們去找大夫。」
「我已經放棄了,我早就放棄了,我不會去看什麼醫生,我哪兒也不要去,我不去呀……」
「你給我出來!給我站起來!」
「我不!我不要起來!」
「你給我站起來!」
「我不起來!」
「站起來!」
「不!」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落在楠京的臉上。
「女乃女乃!你打我?」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不走,我不要再去看什麼醫生,每次一看醫生,我內心就會變得非常痛苦,我哪里也不要去。」
「你這丫頭!」
「女乃女乃,要不你把我丟掉吧!我活著什麼用也沒有呀,你把我丟掉好了!早就該把我丟掉了。」
「你今天是非跟我抬杠嗎?你給我出來,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讓我看一樣東西?我眼瞎了,能拿什麼來看?沒有了眼楮,我什麼也看不見,我什麼也看不見呀,我是廢人了呀。」
「那就用你的心去感受,用你的手去觸模,用你的鼻子去聞味,難道因為眼楮看不見,你連整條命也不要了嗎?」運子說完把楠京生生給拽了起來,拉著她往前走。
外面的天氣很好,有風在輕輕吹拂。
「你蹲下來,模模你腳下踩的是什麼?你快給我模模看,再想想你自己。」
只用手輕輕一模,楠京就知道她腳下踩的是隨處可見的車前草。
「車前草。」
「你還記得它?那你怎麼不學學它?把車前草種子丟在石板上,只要有一點點土,一點點水,有點光,它就會生根發芽,直至開花結果。可你呢?」
「女乃女乃!」楠京無言以對,不知說什麼才好。
「早知你是這樣一個丫頭,我真後悔疼了你,你這樣對命的態度讓我失望。」
「女乃女乃!」
「你怎麼可以讓關心你的人失望?」
「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這樣了,我不再說喪氣話了。我等,我會等!」
像是在配合楠京的心情,天京的讀書聲順風飄了過來︰「向晚遇不適,趨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天晚上,楠京模索著在日記本上寫道︰
夕陽無限好,夕陽落下就是黑夜,黑夜就是黑暗一片,我的眼楮里裝著漫長無際的黑暗,不知何時太陽會把光芒透過黑暗灑給我一點點。
失明,可以說是眼楮看不見明亮的東西,或者說是眼楮失去了明亮的色彩,但我在內心里還有一種不同于他人的說法,失明就是失去了明天。什麼美好的事物都看不見,豈能指望會有美好的明天?
就這短短幾行字,楠京用了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才寫完。雖然寫得歪歪扭扭,但每個字都未重疊到一處,凡是能看書的人都能看懂這篇日記。
陽光再燦爛,楠京也看不見。她只能盡情呼吸著草木的清香,張耳傾听著樹間的鳥語,用手觸模著周圍的一切。只有這樣,她的心才不會那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