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的讀者 第五十六章

作者 ︰ 橫秋

五十六

你有過苦海無邊的感覺嗎?漫長的,須用光年來丈量,沒有盡頭,望不到邊際。如寒風中無邊的黑夜一樣,看不到光明,找不到方向,溺水一樣的感覺。

我被這漫長的黑夜給淹溺了。更形象一點地說,我是在這漫長的黑夜中陷入了沼澤地,無盡的煩惱夾雜著腥臭的淤泥灌塞著我的耳朵、鼻孔、眼楮里。它們無孔不入,盡管我緊閉著嘴巴,可最後還是在身體的不斷沉陷中,在痛苦的掙扎著中不得不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吞著腥臭又惡心的、淤泥一樣的煩惱。因為我還有心跳,我的肺還在工作,我本能地呼吸著,可我只能為我的肺提供這些惡心的、臭泥一樣的煩惱……我度秒如年,我一秒一秒地倒計時,我還在掙扎,卻不知我還能支撐多久……

打開塵封的記憶,我這樣說並不表示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真的被鎖在箱子里心甘情願地成為過去,我只想表明故事年代的久遠,以及我希望它們成為永遠過去的一種一廂情願。

在我綴滿繁星的記憶里,始終懸著一彎下弦月,它被隨意地丟在寂寥的夜空里,象被拋棄在深潭中無助的眼楮,周圍群集了懷著不同心態的星星︰或嘆息它的無助,或嘲笑它的卑微與糯弱。每當這時我就會不由地想起老舍先生的《月牙兒》。

我曾經不只一次地產生這樣一個疑問︰為什麼在我的記憶里會多次出現這樣的畫面,這究竟是一種巧合還是對我漫漫人生的一種影射?

我曾經也自擬了一篇名為《苦海無邊》的長篇,起草了兩章就再也不忍心寫下去了,我覺得故事太淒涼,實在不敢繼續。我讀過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還有苦命的《月牙兒》,我看過老舍的生平——太蒼涼、太淒慘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我都無法從那故事里面走出來。我認為小說的最大特點就是它里面主人翁的命運和情緒具有強烈的感染性和延續性。一篇對人物思想和命運刻劃成功的小說,它有時候甚至能改變讀者在一個時期內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我知道我沒有一代語言大師老舍先生那樣精湛的文筆,寫不出那樣鮮活、感人、讓讀者走進故事難以自拔的喋血人生。我即不想讓自己的作品膚淺到食同嚼蠟的地步,又不想讓故事影響了讀者的心情,可我實在沒有辦法讓那淒涼的感覺喜劇化,于是只好將那些文字殘存在博客的草稿箱里改成心情日記。

閉上眼楮,夢里常會出現一些沒有頭緒的畫面,就象七、八十年代的農村在場院里演的電影︰一部片子演完了,下一部片子的開頭片斷往往會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鏡頭,既有前一部片子的結尾,又有下一部片子的開頭畫面,烏哩哇啦、雜亂無章。

1979年12月13號凌晨,具體時間已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睡到半夜里就被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聲給驚醒了。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我無邊無際的煩惱是不是父親在遙遠的天堂對我無限牽掛傳遞的感應。

實在記不起這種感覺在我生活中潛伏了多久,在我十歲的時候,就提前遭遇了人生的第一大不幸。

沒有給父親送行是我今生今世都無法補救的遺憾。那是1985年的冬天。北方的雪格外大,風也刺骨。開始還是飄著鵝毛大雪,可是隨著風速和風力不斷增加,雪也越下越猛了,由原來的雪花被利刀一樣的北風削去了稜角,滾成了雪粒霹頭蓋臉地傾瀉下來,砸在臉上只覺得刺疼。

中午放學回家,推開虛掩的大門,旁邊牛棚里剛出生的小牛犢緊緊依偎在母牛的身邊,母牛也是滿目慈愛地舌忝舐著牛犢身上絲緞一樣的絨毛。那時候我並不懂得什麼是「舐犢之情」,只是每當看到這種情景時,都有無限的溫暖在身體里對流。大門有一條石徑一直通往堂屋,石徑歪歪斜斜地把整個院子分成不對稱的東西兩半,西邊是豬圈和牛棚,東邊有一口自上而下都是石頭砌成的井,約十多米深,水是地下泉水,甘甜清冽,井口上有一塊長方形的石板,平時不用的時候就蓋在井口上,防止有什麼東西落入井里。這整個院子就被稱作「天井」,這一帶的人們都把院子稱作「天井」,也許有一定的隱喻。那時候農村里沒有自來水,何況這是小山村。「水」是生命之源,象征著生命和財富,水源豐富的地方才會有「風水寶地」之說。所以解決吃水問題是山村里人們賴以生存的首要問題。如果說誰家院子里有一口井,那是一件很榮光的事情,因為你掌握著整個村里人的命脈。

在我推開大門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感覺到空氣的異常凝重——平時這個時候,只要進了院子就能听到舅母拉風箱燒飯的聲音,還有縷縷炊煙從門縫里冒出來,就有一種強烈的食欲。而今天卻異常安靜。

堂屋的門是虛掩著的,似乎有人听到了開門的聲音就出來看,我已經進屋了,與慌忙中解散的人們撞了個正著。

所有的人都在。舅母說︰「喲,學生都放學了,我這還沒做飯呢。」就慌慌張張地燒火,拉那喘著粗氣的風箱。

姥爺坐在炕沿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袋,因為前門牙都掉光了,吸煙的時候嘴唇就會深陷進去,我看見他吐出的煙霧很明顯地在他的額前形成一團愁雲。

表弟依偎在姥爺的身旁,傻傻地看著我半天沒有響應,這似乎有點反常,他平時見我回來總是圍著我轉來轉去。

舅舅也出去似乎做自己的事去了。屋里就只剩下了舅母拉風箱的「突突」聲還有姥爺叩煙袋的響聲。這種氣氛讓我覺得無所適從。

……

模不著頭腦了吧,不是說到放學回家嗎?怎麼又是舅舅又是姥爺的,好象是處婆家?我幼稚的人生經歷真的是很復雜,有時候我自己也很困惑︰為什麼會這樣?對于命運,我不敢抱怨,只有承受。好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的父親是後來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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