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的讀者 第六章

作者 ︰ 橫秋

對于我老爺子,我還是想單獨總結一下,因為他經常說的一些話都把我的耳道磨出繭子來了。如果不讓這些話名垂千秋,就失去了它的意義了。不過,我不能總「老爺子怎麼怎麼的」,就學魯迅先生稱其為「父親」吧,這樣顯得對他尊重一些,畢竟他是生我養我幾十年的老爸。

父親是1949年出生的,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同齡。

父親小的時候,就跟著爺爺到張店一帶的煤礦推煤。爺爺吃力地推著那種舊式的木車子,父親則用繩子在前面使勁拉。彎彎曲曲的小土路有幾百里長,每次父親的雙腳都要磨出血泡來。

父親還去二三百里外的大孤島揀過草糞。「草糞」其實就是曬干的大便。父親每回都要揀百十斤這種東西,能掙七八塊錢。這听起來很滑稽。我問過父親︰「為什麼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揀‘草糞’?」父親解釋︰「這是那個時代決定的。那時,早已是農業社了,這是社里安排的工作。大孤島有油田,是人員密集的地方,社里安排人到這些地方揀‘草糞’並負責運回,緩解社里肥料短缺的矛盾。」往回運草糞全靠腳程,正常情況下得走三四天的時間。有一次,他在返回的途中下起了雪,四周變得白茫茫的,車輪子不停的打滑,路也漸漸找不到了。父親在一個柴垛下整整待了十天,每天只能吃一點點干糧,差一點就凍死在那兒。終于露出路眼的時候,虛弱的父親竟又推起小車頑強的回到了家。父親用那次掙來的錢給母親買了一面梳妝鏡,那面有著三十幾年歷史背面繪著紅日仙鶴古柏樣式古典的木框鏡現在已退出歷史舞台,沉寂在一只雜貨箱中。

最苦難的日子是1959年到1961年。父親親眼目睹了許多人活活餓死的情形。那時侯的糧食被人們毫無節制地浪費掉,還有一部分被荒唐的思想埋進土里,以為播種越多收獲的糧食就越多。恰好趕上自然災害,當人們自食其果——吃用石灰糟爛的玉米皮導致消化不良、水腫甚至餓死的時候,心里就想聞一聞膜膜的味道。父親說,他當然也吃過這種東西,也吃過樹葉樹根還有地瓜蔓。那幾年能夠生存下來的孩子四五歲了還不會走路。

父親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會說︰「說了你也不相信。」我說我信的,那時候的社會大背景就那樣。父親就白我︰「那還不好好念書!」弄的我心緒就很不好。

父親也不光是絮叨這些大苦大難的事情,有時候也講一些歡樂的小事兒。如曾經在村子西邊原來還是透明清澈的小河里游泳模魚逮過螃蟹;在滿目是蘆草的荒坡里看見一條碗口粗的大蛇纏在一棵不起眼的小樹上吐著舌信子,嚇的他「嗷」的一聲沒敢回頭的往回竄,表情非常生動有趣;還和自己的「一把聯子」(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到處撒丫子看京戲看呂劇,到如今每每喝酒的時候還總是唱兩段;有一次還翻筋斗豎膀練給我看,說我不應該不喜歡鍛煉,說他象我這般大時是如何活潑好動……

父親只上過三年的完小,就回到農業社參加勞動掙開了工分。一九七五年,村里保送他到北鎮農校讀了一年的書。這是父親人生的轉折點。畢業後,又回到村里的實驗隊。第二年,鄉里成立種子站,父親被借調到此負責。當時單位只是一間簡陋的辦公室,兩間舊土屋倉庫,一桿老式桿稱。因為工作人員幾年間里只有父親自己,父親順理成章的被人們稱呼為「站長」。開始,父親提著那種舊式的黑提包,徒步鄉里二十幾個村,進行「玉米雜交種」的試驗示範。隨著工作點點滴滴地開展,老百姓逐漸認識了這一新生的事物。就如星火燎原般,種子的銷售開始火爆起來。父親艱苦創業的工作姿態鄉領導也是有目共睹的,因此,鄉里僅有的兩輛「金鹿」自行車就有一輛成為他的專騎。這是父親時常自我炫耀的一段經歷,一筆財富!

一九八三年,父親轉干。就是說,這以前父親的勞動其實就是干臨時工。但他無怨無悔,他忘我的青春奉獻生活給予他真誠的回報。在我們家老宅南屋北面的牆壁上,「先進勞動者」的獎狀和證書用糨糊貼得滿滿的。他的轉正和這些不會是一點關系也沒有吧!父親人誠實勤懇,對生活的態度既是無畏的,又是無謂的。父親的性格決定了他的命運。他跟我說過他人生的兩次機遇。一次是八五年縣組織部考試,當時沒有說明明確的考試目的,試題題目則是一些很簡單的語文算術題。父親輕易的把試卷的正面題目答完以後就交卷了,出了考場他才听人家說起後面還有兩道問答題。當時父親還沒覺得有什麼。但那次幾乎參加考試的人都陸陸續續調到縣委充實干部隊伍,那次考試對他們「那幫人」只不過是走走形式的,他的粗心大意使他與自己的美好前程失之交臂。現在,當初的那幫人成了局長縣長的比比皆是,有的甚至都從這些位子上退下來了。父親才覺得世事變遷的令人不可思意。他說沒想到啊!他的沒想到反映了他個性的實質,他是個和政治和仕途絕緣的人。作為一個單位負責人,他不阿諛奉承,甚至連禮節性的節日走訪都不參與。但正直的父親一直是這個小部門的「官」,一直是——沒有提攜。一直到他的頭腦再也不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單位入不敷出的時候,他才從小鎮調到縣里做了倉庫保管。在他的干部履歷表上,那些年都是只添一行的文字︰(姓名)×××,×年×月在×××(單位)參加工作至今,(職務)站長。

曾經還發生了這麼一件事。也是九十年代的老事了。父親當時的主管領導對他說,可以從單位的積累資金里支出三千元作為父親的獎金。但他考慮了幾宿也沒敢呀。父親說,他小時候親眼見過爺爺在四清的時候挨斗退賠的場面。爺爺老早就退休了,身體硬朗的很,曾是三莊五寨的「寨主」,村里的村長。好像是陪下村的干部在家里吃過幾回便飯,很平常的小事情運動的時候卻被糾了出來。當然,買菜割肉的錢最後要由爺爺來補償。一個人的性格肯定會受到家庭根深蒂固的影響呀。父親有時候也發狠︰「要是早知道**這麼**,真應該拿那些錢!」當初的那位鎮長退休了,有時候兩人踫了面,就拿這件事當作談資,意猶未盡地說一會兒。父親會笑呵呵地說,不能白拿呀,得給領導下禮呀!

父親的第二次所謂的「機遇」是發生在一九九二年,農業局調他到縣里,找他談話的時候他沒有同意。父親的理由是老婆孩子都在農村,還有父母需要照顧。如果到了縣城,這一大攤子怎麼辦?都搬到縣城的話,他那點微薄的工資也負擔不了。父親考慮問題很現實,但現在的那些領導又是怎麼支撐過來的呢?我就說他有一種小農經濟思想,小富即足。父親唯一懊悔的是前幾年沒有在縣城要一套福利房,那時候樓層合適的房子才兩萬多一點。現在好了,買了套新房花了十幾萬,早些時候的老房子也得要七八萬才能買下來。

父親如今快退休了。有一次他在家里說起,等他退休後,會墩個大棚養蘑菇,還要利用沒人要的廢麥秸搞菌種產業化,進行二次創業。母親就拮據他︰「種出蘑菇你到集市上去賣啊?」父親無語。

在我小時候,最崇拜的人就是父親。但他只能算是一階平民,在他的大半生里只發生了一些烙上時代印記的瑣碎小事。父親是平凡的人。對他,我不好說什麼,也不能深究。

我想起我的同桌顧建濤,他在寫家信的時候,總是在第一行的稱呼寫︰「敬愛的父母大人在上」。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寫,他對我說我也應該這樣寫,不然就是個錯誤。這家伙太封建了。如果說當初是我錯了的話,那我今天就算是補上了,可惜不知「父親大人」我老爸會不會有興趣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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