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二之全)

作者 ︰ 阿越

白溝驛初戰不利,讓趙隆徹底明白,他將要面對的對手,不是他以往的對手可以相比,而他所能依賴的部下,也不是以前那只能征善戰的西軍。

回到雄州後,他一面吩咐官撰寫戰報,下令部將清點士武備,廣布邏卒于城外,一面便去找知州柴貴友商議對策。他雖然隸屬武衛二軍,但按規矩,除非樞密院另有敕令,河北沿邊駐屯禁軍首先是听令于所在知州、知軍們的。實際上,武衛二軍都指揮使也是由霸州知州燕超兼任。而西線的飛武一軍都指揮使,則是由定州知州段子介兼任。但若無樞密院敕令,他們都調動不了其他軍州的駐屯禁軍。

這樣安排亦屬迫不得已,以武衛二軍為例,雄州因為宋遼百年通好,其外交使命重于軍事使命,以當時武臣之素質,實難勝任,因此知州必須是文臣。如此一來,雄州知州卻不便兼任軍都指揮使,只能以霸州知州兼任。但益津關——也就是霸州,比雄州更靠近遼境。當趙隆見著遠探攔子軍的時候,霸州多半已經開始與遼軍苦戰了!倘若雄州的趙隆部也受燕超節制,生死存亡之際,這些部下是赴援霸州呢,還是不赴援呢?坐視主帥戰死而不救,按軍法部將是要處死的。但河北沿邊諸鎮的禁軍,首要任務,卻是守衛所在軍州。

所以,武衛二軍與飛武一軍各部,與其他禁軍大不相同,可以說,他們只不過是名義上共用一個番號,實際上卻是的部隊。

因此,趙隆的上司,便是雄州知州柴貴友。

趙隆見到柴貴友時,柴貴友第一句話便是︰「趙將軍,本郡乃是文臣,不似燕霸州、段定州知兵,如今契丹果然背信入寇,雄州存亡,便全賴將軍了!」

「大人,下官……」趙隆欠身抱拳,正待謙讓幾句,但柴貴友卻已是心急如焚,打斷道︰「將軍不必謙讓,此前唐都承過郡,便曾與本郡私下說過,他說趙將軍乃是西軍名將,田侯素民愛重者,將來萬一有事,囑咐本郡要多多倚重。如今看來,唐都承所說,正為今日啊。」

他一面感嘆,一面又忙不迭地問道︰「趙將軍,如今該要如何處置?方才胡巡檢來報,道是將軍已與契丹交過鋒了?不知勝負如何?來的契丹有多少人馬?是何人領兵?」他口中的「胡巡檢」,乃是雄州巡檢胡玄通,統率的是雄州的另一支武裝力量,平日專責捕盜、治安、緝私。宋初與契丹交戰,河北沿邊有些巡檢麾下兵強馬壯,令契丹付出慘重代價,甚至連禁軍亦有所不及。不過如今承平日久,這些巡檢自然無法與立國之初相提並論。

听見柴貴友這一連串的問題,趙隆只覺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壓了下來。此時他也無法多說什麼,只能默默承擔下來。欠身回道︰「回大人話,今日在白溝,下官踫上的,是契丹的遠探攔子軍……」

「遠探攔子軍?!」柴貴友立時臉都白了,旋即不敢置信地望著趙隆︰「將軍沒看錯?胡巡檢說將軍只帶了十個人,難不成……難不成將軍擊敗了遠探攔子軍?」

趙隆只覺得喉嚨一陣發干,「回大人,確是遠探攔子軍。下官與他們隔河交鋒,死了一名親兵,也殺了一名遼人。」

「果真?!」柴貴友盯著趙隆看了半天,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苦笑道︰「看來是真的了。如此說來,雄州要面對的,是遼軍主力。」

趙隆低下頭,在這位之前還幻想遼軍主力會攻向定州的知州頭上,又潑下一盆冰水,「依下官看來,這些遠探攔子軍黑衣黑甲,多半是契丹北樞密使耶律信的部下!」

便听柴貴友又道︰「罷了,罷了,不該問。反正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大人說得極是。」趙隆沉聲道︰「雄州乃河北門戶,無論如何,必須堅守。」

「趙將軍說得是,雖說這是扇四面漏風的門戶,不過,好歹也是個門戶。」柴貴友自嘲地苦笑了一聲,「那趙將軍說吧,該如何辦法?明日一早,契丹的先鋒,便該到易水河北了。這易水北邊,還有容城、歸信二縣,又該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趙隆身上了。

趙隆也是苦笑了一聲,「大人,容城、歸信二縣,如今恐怕只能信任諸葛大人與任大人了,容城駐扎著屬下的第二指揮,歸信駐扎著第四指揮,各有五百禁軍,纓城自守,仍堪一戰。」他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以下官之見,如今頭一件要緊的事,除派人向朝廷報急外,便是要分派人馬,巡查關北,拆毀易水上的橋梁,將關北至易水之房屋樹林全部燒毀,水井投毒,人畜遷入城中。城門要加派人手,晝夜看守,不讓百姓接近。城中在實行宵禁,百姓哪怕生火做飯,也要在規定的時間內,不得隨意舉火,晚上更是嚴禁舉火,城內水井,易著火處,都要遣人看守,如今人心惶惶,遼人在城中必有細,若為其所乘,大事去矣!」

「說得不錯,說得不錯。」柴貴友連連點頭。

「第二件,頒下告示,往來商旅,全部進城,不得南下。違者斬!」

柴貴友不解地望著趙隆︰「這卻是為何?」

趙隆解釋道︰「契丹已近,我軍雖依水設寨、拒河而守,但難策萬全。依下官之見,未必擋得住遼人渡過易水。便如大人所言,雄州不過是一四面漏風的門戶,我們得做好遼人留下小股兵力將我們困在城中,大軍卻繞道南下之準備。以過往戰例而言,這等事甚多。因此商旅南下,再快也跑不過契丹人,路上必為契丹所劫,反而以其貨物資敵。況且我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沒有細。最要緊的,是怕南下的商旅,阻住官道,不利于援軍前來。」

「原來如此。」柴貴友點點頭,「既然如此,便照此辦理。」

「第三件,胡巡檢的部下,請大人下令,讓他听下官指揮。此外,城中兵力不足,禁軍不敢私自募兵,請大人下令,募集勇壯能戰之士,充入巡檢,協助守城。並擇本州膽大機靈之善走百姓,往來容城、歸信,探查敵情。」

「好,此事本郡讓胡巡檢去辦。」

「第四件,請大人下令本州鄉村百姓,皆就近遷入本城或歸信、容縣,及張家、木場、三橋、雙柳、大渦、七姑垣、紅城、新垣八砦,糧食、牲畜盡量帶走,不能帶走,亦要燒掉……」

趙隆的話沒說完,柴貴友已經大聲苦笑起來。他疑惑抬頭,卻見柴貴友搖頭道;「此事卻依不得趙將軍。」

「為何?這是……」

「本郡知道,此乃堅壁清野,疲敵之策。」柴貴友揮揮斷他,澀聲道,「但將軍可知道,河北承平百年,本州有多少富民?這些富民又有多少家產?官府若燒他家糧食,他們又如何肯依?本州鄰近夷狄,民風尚武,百姓家藏刀弓,素稱難治。本郡不想還未與契丹交戰,便先與百姓打起來了。」

「可即便不燒掉這些糧食,契丹來了,也會被搶……」

「百姓不會听你這些的。只要此刻未被契丹搶,他們便會心存僥幸。而且,契丹人搶了他們的糧食,他們恨的是契丹人;若是官府搶了他們的糧食,到時候,他們怨恨的便是朝廷——這些人便是遷進城中,誰能保他們不懷怨勾結契丹?趙將軍,這天下,多的是只顧自家家產,一點兒也不在乎忠君愛國、華夷之防的有錢人。」柴貴友望著趙隆,又道︰「況且,契丹人去搶他們,不是自己的子民,若有反抗,便行屠戮,趙將軍,你能讓本郡下令去屠戮治下子民?」

「這……」趙隆也知道自己斷然下不了這個手,一時亦無言以對。

「若是不能,那便是下了這個令,亦是無用。」柴貴友又道︰「本郡會頒布告示,曉喻百姓。但來與不來,听其自願。」

「也罷。」趙隆知事亦只能如此,當下抱拳欠身,道︰「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且去安排防務。」

「如此,有勞將軍了。」柴貴友也抱了抱拳,見趙隆正要退出去,忽然間想起一事來,忙又叫住趙隆,道︰「趙將軍,還有一事……」

趙隆一愣,停住腳步,「請大人示下。」

「是關于今日白溝驛之戰。本郡會傳出話去,今日將軍率親兵在白溝驛,以少勝多,大破遼軍,殺遼軍九名,傷敵十余名。將軍回去後,將今日去了白溝驛的親兵姓名報給本郡,凡今日出戰之親兵,每人賞緡錢一貫!戰死的那一位,除朝廷撫恤外,本郡另賞緡錢二十貫、絹四匹!」

「這……」趙隆定定地望著柴貴友,一時十分為難,他從軍以來,從來不在戰報上做假。

柴貴友似是明白他的心思,又解釋道︰「如今人心惶惶,本郡不得已,欲借此來激勵士氣!」

趙隆遲疑了一下,終于欠身道︰「下官遵命。」

四月八日這天晚上,是趙隆的不眠之夜。

他往來于雄州與易水南岸的兩座水寨之間,調派人手,布置防務。一面還要派出探子去打探各處消息,又要分出精力來,給雄州新募的巡檢部隊分配兵器。好在雄州巡檢胡玄通是個精干之人,半個晚上,他就募集了三百人——這三百人都是雄州本地人,多是各地忠義社的,個個都精習武藝弓馬,有幾十人還騎了自家的馬來。這只生力軍的加入,的確令趙隆高興了好一陣。只是這些人畢竟不知戰陣,趙隆叫曲英從武庫調出三百架弓,九千支箭,發給他們,將沒馬的安置在雄州城牆上,協助守城,有馬的幾十人則令他們跟了胡玄通,听候差遣。

可即便是這樣的,他的兵力還是不夠。他麾下原本便只有三千人馬,其中又有兩個指揮,三分之一些人馬,分別駐扎于容城與歸信。兵力捉襟見肘,趙隆也意識到,要想守住雄州,扼住易水不令遼軍輕易渡河才是關鍵。因此,他在易水邊的兩座水寨內,各布置了一個指揮防守,自己親領營中馬軍與親兵策應,以此構成第一道防線。

但情況怎麼看都無法讓人樂觀。

易水並不是什麼天險,在下游還能行舟,然而在雄州境內的易水,水深流急,河面狹窄,不能行舟,大宋水軍無用武之地。而遼軍在河對岸,僅憑弓弩就可直接攻擊水寨。兩座水寨都是木寨,他害怕遼軍火攻,不敢在寨內囤放火器,可寨中又無法安放床弩。如此一來,他們也只能依靠普通的弓弩與遼軍作戰——這不過是相當于兩個固定的大陣。寨中的禁軍,士氣低落,人懷恐懼。直到柴貴友大賞今日白驛溝之戰的消息傳來,水寨中的氣氛,才又變得活躍一點。

到了後半夜,去往歸信的探子渡河回來,帶來的消息讓趙隆更加心情沉重——遼人的先鋒,已經將歸信縣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探子堅稱他看到遼人營寨相連,至少有上萬人馬。而且有許多的步軍!這些契丹步軍如今正在歸信城外,打著火把,連夜伐樹,並且有大批的工匠在制造攻城器械。

這讓趙隆實在無法相信。他將他負責情報的行軍參軍韋榮兒叫來,令他親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里面,他卻已經相信那探子所帶回的情報。他隱隱地感覺到遼軍的這次南犯不同尋常,然而他卻無法分辨是否如此——這雄州城里,沒有人真正經歷過遼國南犯。

也許這就是遼人與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趙隆原本早就已打定主意絕不分兵去救歸信。但當真正听到探子帶回的消息,他又猶豫起來——歸信城中,有他們五百部下!

領兵去救歸信,的確是冒險,有可能就此被遼軍殲于歸信城下,導致雄州不戰自破。但若讓遼人從容攻下歸信,他們便可以以歸信為據點,來進攻雄州,將來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難了。

他一直猶豫道天明,也沒有拿定主意。而從容城卻傳來了更壞的消息——容城降遼了!

容城降遼的具體情況,直到四月十日的中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揮使江守義在遼軍抵達城下之後,就殺了容城知縣,打開城門,降了遼人。肩負監軍之責的軍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手機訪問件事情在雄州禁軍中造成了極壞的後果,一面是柴貴友、胡玄通等人隱隱流露出來的猜忌與防範,另一面是惱怒的杜台卿幾乎變得歇斯底里,他下令將他的衛隊派到每個指揮的虞侯身後監視,又命令徹查軍中與江守義、李月往來密切之將士,一時之間,雄州之內,人懷猜忌,上下相疑。

趙隆明知這樣是軍中大忌,但他亦無計可施。江守義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趙隆,也是懷疑對象。他若再敢替這些通遼的疑犯說話,休說杜台卿不會听他的,柴貴友只怕就要解除他兵權了。

另一方面,這兩天的時間,一水之隔的歸信城,戰況之慘烈,讓人揪心。

圍攻歸信城的,是三千契丹騎軍與八千渤海步軍,還有大量的漢人工匠。遼軍連夜造出幾十架雲梯,十幾架撞車,自九日清晨開始,就對歸信城發動一波一波的猛攻。歸信知縣任傅良平日治民,素懷恩信,此時親冒矢石上城牆指揮守城,趙隆的第四指揮半日之內,陣亡過半,指揮使、副指揮使、虞侯全部戰死殉國,任傅良斬了前來勸降的遼使,又將自己未滿三歲的獨生幼子扔下城牆摔死,以示必死之意。兵力不足,他就強征城內十六歲以上男女,全部上城牆守城。歸信縣城牆內外,死尸橫積,但遼軍上萬大軍,攻了整整一天,傷亡了一兩千人馬,歸信竟然就是攻不下來。

九日晚上,任傅良又募集了三百死士,在夜色掩護下,從城中地道出城——這歸信地道據說乃是名將楊延昭所建,出城之後,直達遼軍陣後。這只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夜襲遼營,將遼人辛苦造好的雲梯、撞車,燒了個大半。又有十余人分道奔出,前往各處求援。

前來瓦橋關求援的兩名死士,在柴貴友與趙隆面前聲淚俱下,苦求一日,見二人並無發兵之意,兩人不顧柴貴友與趙隆阻攔,一人繼續南下求援,一人竟然又游過易水河,要與任傅良同生共死。就在易水北岸,趙隆眼睜睜看著他死于遼軍攔子軍箭下。

到了十一日,歸信的戰況更加慘烈。

遼軍後繼大軍陸續趕到,歸信城外,旌旗遍野。遼軍運來兩尊火炮,四架拋石機,還有自容城繳獲的大量震天雷。隔著易水,趙隆都能听見歸信火炮發時的轟隆聲,瓦橋關內外,氣氛凝重,每個人都鐵青著臉,心事重重。歸信的每一聲炮聲,都像是打在了瓦橋關守軍的心頭。知道日落時分,炮聲終于停下,每個人的心都沉到了深淵之下。

果然,入夜之時,趙隆接到斥候的報告——歸信陷落。遼軍用火炮轟開了城門,而江守義與李月帶遼軍找到了雄州地道的出口,遼軍兩道打入,任傅良率軍巷戰失利,自刎于縣衙之內。遼軍旋即縱兵大掠,歸信一城,幾間地獄。

紹聖七年四月十一日晚子時左右,雄州瓦橋關易水北岸,一只百人左右的契丹騎軍高舉著火炬,疾馳而至易水北岸列陣。

瓦橋關水寨,角聲大作。戰火,終于燒到了瓦橋關!

一隊隊武衛二軍三營的禁軍將軍列隊而出,張開弓弩,對準了對岸的契丹人。守衛水寨的指揮使迅速的登上望樓,等待著策馬而至的趙隆的將令。

北岸,一位黑甲騎士越陣而出,張弓搭箭,嗖的一聲,一枝綁著書信的羽箭,正中一座水寨的寨門。

趙隆的一個親兵看了趙隆一眼,驅馬朝著落箭的寨門馳去。

那黑甲騎士策馬來回踱了兩步,目光落在趙隆的身上。

「足下可是趙隆趙將軍?」這黑甲騎士竟然說得一口純正的汴京官話。

「你是何人?」趙隆驅馬上前兩步,高聲反問。

「在下大遼先鋒都統韓將軍帳下遠探攔子帥蕭吼,奉令前來下書!」

「下書?!哼!」趙隆望望蕭吼,又望望取過書信驅馬回來的親兵,忽然大喝一聲「駕」,朝著那親兵策馬疾馳而去。他一把奪過親兵手中綁著書信的羽箭,調轉馬頭,回到本陣,抬眼望著蕭吼,高舉手中之箭,高聲道︰「此物便是蕭將軍所下之書麼?」

「不錯!所謂識時務者……」

蕭吼一句話放說到一半,便見趙隆已摘下弓來,將那羽箭搭在弓上,弓弦響過,一枝羽箭朝著自己來。他心中一驚,慌忙側身閃避,卻听趙隆高聲說道︰「請蕭將軍回復韓寶將軍,這便是趙某的答復!雄州在此,爾等若有本事,只管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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