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九集《賀蘭悲歌》 第十四章

作者 ︰ 阿越

石帥。仁多保忠想了一陣,終是拒絕了眼前的誘惑,但卻在言語中留了幾分余地。主君蒙難,為人臣者何忍棄之?願石帥全我仁多家君臣之義。朝廷與石帥之恩德,臣等銘記于心,不敢或忘。若破賊之後,主君願舉國內附,則臣家自當為朝廷之忠臣。到了這時節,石越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仁多澣的底線了。仁多保忠面對這麼大誘惑亦不肯松口,毫無疑問,是受有嚴令。在大勢未明之前,仁多澣是一定要保持著夏臣的名份的。這方面仁多澣不肯讓步,那麼仁多澣本部人眾在戰爭中的地位,才是將來談判的重點。總之,石越是絕不能容許仁多澣這樣一個危險的因子留在宋軍身邊的。

盡可能的消耗仁多澣的兵力,分化、拉攏他的部將——石越不經意的又將目光掃過慕澤,職方司收買慕澤,不是難事。他不是有個族中兄弟在職方司效力麼?石越在心里打過種種念頭。除此之外,再設法安插軍隊加以防範,應當不是問題……但這些,都不是現在要做的事情。

雖然已經承認退讓,但是石越在口頭上暫時卻不肯松口,仁多將軍不妨再考慮一下。朝廷恩典,絕不輕下于人。石越緩緩說道,本帥先看看文將軍的傷勢……多謝石帥。仁多保忠謝道,他與慕澤都有幾分驚異。宋人對文煥的仇視,仁多保忠與慕澤是可以理解的,但石越如此作態關心文煥的傷勢,在二人看來,無疑是一種政治姿態——這分明顯示著宋朝決心籠絡所有西夏的將領,對過往的所作所為,既往不咎。對此,仁多保忠倒也罷了,慕澤卻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沸騰。

石帥這邊請。文郎君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說,若能熬過今夜,便不會有事。否則……仁多保忠引著石越往一間房間走去。他與文煥畢竟有幾分情誼,且文煥在西夏所娶之妻,正是仁多族的,二人又是親戚,說起文煥的傷勢,仍然忍不住擔心。而慕澤卻有幾分兔死狐悲的傷感。

仁多將軍盡可放心,本帥必定會嚴懲凶手。石越用憤怒掩飾著自己的傷感。

熱,四周全是滾燙,仿佛有烈焰燒灸著自己的身體,直達自己的內心。他覺得自己如處洪爐之中,正被炭火煆燒著。

他在無邊的痛楚海洋中漂浮,黑暗籠罩著一切,他卻覓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神思既恍惚,卻又清醒。人生中無數的片段糾葛,似乎在這一刻紛至沓來,爭先恐後的在他眼中浮現。

啊,那是何處,如蔭綠蓋,無邊翠障,道上青草延綿,女敕綠可喜,那綠忽似一股清泉流過他的心,讓他在焦熱中感到一陣沁人的涼意,那,哪是那兒?他竭力的思索著,這地方是如此的熟悉,本應該是刻在他心底深處的呀,可為何,為何竟想不起來,那是那里?

幾個青年正在那里飛馳,談笑風生,意氣方雄,他們正縱馬追逐著一只牙獐。其中一個白袍青年猛一夾馬,竟比眾人快出一箭之距,便在這毫不間歇的一鹿,那英氣勃勃的白袍青年迅速抽箭搭弓——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牙獐應聲倒地。青年們頓時發出歡呼。

潔白的羽箭,直刺入牙獐的腦內,這可憐的小獸還不及掙扎,便即斃命。

好箭法!好彩頭!好狀元!有人高聲稱贊著。

他的頭突然劇烈的痛了起來,狀元,狀元……那個聲音也似利箭般,刺入了他頭顱。

僥幸!他听到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聲音,按捺著喜悅,故做謙遜的說道,他忽然覺得自己突然進入了那聲音的內心︰這本就是十拿九穩的一箭。文兄!又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道︰你今後有何打算?他猛然間辨出,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薛奕!薛奕!

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慷慨的,激昂的高聲道︰我們這些武人,無非是為國家戰死沙場。若有一天,能觀兵靈夏,克復燕雲,縱死無憾。好個文煥!文煥……文煥是誰?他的頭又刺疼起來,這個名字,是如此熟悉,卻如空中的飛羽一樣無法抓住。眾人也齊聲喝起彩來,壯哉斯言!壯哉狀元!果真能觀兵靈夏,克復燕雲,平生更有何憾?!是麼?薛奕的表情是那麼地不可捉模,可是我卻想替朝廷去控制那無盡的大海。石山長說,國家未來之財富,必來自于海洋。海?眾人轟然笑起來,薛世顯(注一),真是福建子!無怪都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世顯,人說海上風高浪險,只怕不那麼好相予的。控制大海,談何容易?也有人好意的相勸。

世間無薛奕不能為之事!那個男子,真是驕傲啊。但是我卻打敗了他,我才是武狀元……我?我是誰?

還是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我相信你。我們都會名留青史!不讓衛霍專美于前,我們定有機會建立超越李衛公的功勛!我們會的!兩只手掌,在空中擊出清脆的響聲。

他靜靜的听著他們高談闊論,覺得自己身處其中,卻又無比的遙遠,他听到眾人齊聲的喝彩︰壯哉斯言,壯哉狀元……不知為了什麼,心突然間絞痛起來。

綠蔭與清泉在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更加刺骨的灼熱。啊,啊,他不禁申吟起來,嫡母,嫡母……阿煥,阿煥!一個溫柔的聲音回應道。

啊,娘娘,娘娘,听到這聲呼喚,那些灼熱與痛苦似乎又在瞬間『九月論壇遠離了他,他驚喜的叫著,看著母親從小徑上緩緩行來,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的看著一個正在擺弄小竹弓的童子。阿煥,今天的詩記熟了麼?那個被喚做阿煥的童子頭也不抬,一邊玩弄著竹弓,一邊回答︰記熟了!背給娘娘听好不好?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阿煥一邊背,一邊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忽然叉起了腰,看著遠方,稚氣的臉上竟是一片豪邁。

阿煥背得真好,但阿煥知道詩里的意思嗎?當然知道,這是李賀為平定藩鎮之亂所寫的詩,詩里說,為了要報效象黃金台一樣珍重的君恩,為了消平藩鎮之亂,寧願手提著寶劍為官家戰死!阿煥昂然的抬著頭,忽然高聲叫道︰娘娘,以後我也要平定藩鎮之亂,成為統兵十萬的太尉!母親寬慰疼愛的笑了,他看著那美麗溫柔的女子親愛的撫著那童子的頭,低聲的稱贊著,忽然間覺得說不出的安慰快樂,但不過一瞬,母親溫柔親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張俊朗的中年男子的臉,帶著嘲諷的笑意,突兀的跳出來,插在他的眼前。

我沒有降敵!他听到自己喃喃的說道,聲音里只有他才听得出來的哭腔。

誰知道?誰能相信?中年男子神情促狹,在他面前緩緩的踱著步,目光卻炯炯的望著他,但里面沒有一絲同情,全是得意。

我沒有降敵!他咬起牙,但不知為何,全身卻松馳了下去,軟弱無力的道︰我也不會降敵!誰會相信?中年男子殘酷的反問,他抬起手,一疊報紙飛散開,鋪滿了空闊的房間,你看看吧!他冷酷的緊抿著唇,轉身離去。

我沒有降敵,我沒有,他喃喃的重復著,不知說了多少遍,最後口里吐出的,只是自己也不理解的沒有意義的字眼,他俯子,撕掉了一張又一張報紙,仿佛這樣做可以令一切不復存在,可是報紙鋪天蓋地,他不知撕了多少,也撕之不盡,甚至,一點也沒有減少,最後,那些報紙上的黑色大字,竟一個個的跳出來,對他嘲諷地猙獰地大笑大叫︰文煥投敵,該死,該死!他終于絕望了,他跪倒在地,不停的顫抖,最後蜷曲成一團,他的頭深深的埋在他的膝里,可是這一切,無法躲避那些尖銳而冷酷的聲音︰文煥投敵,文煥投敵!文煥投敵!那聲音,似乎匯集了千人萬人,似乎已經成為了聲音的海洋,沖擊著他早已痛苦不堪的心。那聲音,帶著百折不撓的信念,仿佛一定要將他催毀掉方才甘心。

我沒有投敵!他撕心裂肺的大叫,可是這聲音,敵過不千人萬人的聲音海洋,轉瞬就湮滅得他自己都听不見了。

在這一刻,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因為他陷入了更深的、絕望的深淵,在那里——無盡的黑暗令世間最大的痛苦都只能遁形。他在深淵里沉淪,心中只有最初那一片延綿的綠,他忽然間想起︰那是汴京的郊外。那縱馬豪語的人,是自己,那從小立志的,是自己,可為什麼,一切會變成如今這樣呢?

他想起那一箭,那痛楚,那些報紙……

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他願意在那絕望的深淵中繼續沉淪,不再醒來……

……

石越默默地站在床邊,望著昏迷不醒的文煥,什麼都沒有說。

他若就這樣死了,他不會甘心的。仁多保忠沉聲說道。

石越沒有應聲,但他在心里也在說著︰你若這樣死了,實是在太不值!跟在石越身後的一個判司文書安慰著仁多保忠,我們會盡全力的。文將軍福大命大……說到此處,他似乎是又想起了文煥不過是個叛臣,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倫不類,立時閉嘴不語。

石越回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走吧。好好安排人照顧文將軍。說罷,又轉身對仁多保忠道︰方才所說,還請將軍三思。接下來的事情,將軍可先與豐參議他們談妥。是。仁多保忠欠身應道。

***汴京。

亞歐大陸東部的心髒。

掌握著人類最富庶的國度的皇帝,正在崇政殿召開一次相對秘密的御前會議。受詔參預此次會議的人數並不多,但是卻都是大宋最具份量的大臣。

朝廷收入不可謂不多,但支出更為可觀。戶部尚書司馬光的聲音平穩而嚴威,幾乎讓人只听他的聲音便無法置疑他所說的話的權威性,熙寧八年,朝廷歲入折合緡錢共計六千九百八十一萬四千二百三十一貫七百四十三,結余二百萬貫。熙寧九年,朝廷歲入折合緡錢共計七千二百萬六千貫五百一十二,雖然朝廷收入增長,且厲行節儉,但是許出支出仍然繼續增加,整編軍隊的花費加上幾處災情的額外支出,結余反而只有三百二十萬貫。熙寧十年,朝廷歲入繼續增加,折合緡錢達到七千四百二十一萬六百二十貫九百三十四,但此年朝廷在陝西用兵,兼之數路再遭天災,整編軍隊與軍隊換裝速度加快,朝廷在熙寧十年的結余是淨負二百萬貫。熙寧十一年歲入與熙寧十年相當,然各路水旱災情不斷,兼以整編禁軍之花費劇增,結余亦不過二百余萬貫。熙寧十二年是財政收入最好的一年,歲入七千八百六十四萬四千九百貫三百五十七,又無大災害,節余達到六百萬貫有余。但是,臣要特別指出的是,所有這些收入,還包括了自熙寧十年八月以來至今,累計發行的交鈔六百五十萬貫。相當一部分人自動忽略了司馬光其他的話,而是對熙寧十二年的財政狀況感到歡欣鼓舞。雖然這也是大家早有耳聞的事情,但即便是這些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人,除了呂惠卿等少數人外,也是第一次親耳听到司馬光證實。大宋有多少年沒有這麼好的光景了?

臣還想提請皇上與諸位大臣注意,因為連續大規模用兵,兼之不斷發行交鈔,銅錢與交鈔大量流行于民間,今年京師的米價,官價已經達到石米一貫,市價更高。既便是去歲大熟的湖廣與兩浙路,米價亦已達到石米七百,幾乎與仁宗對元昊用兵時的米價相當。朝廷熙寧十一年軍費耗費之巨,亦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物價上漲。如若朝廷決意在西北大舉用兵,便以十萬之兵計,一兵當三夫轉運,則至少當有四十萬人有賴供食。而陝西之兵,便已不止十萬,臣以為一旦有事,至少須計算六十萬人之糧供給,便以人日食二升計算,一年之支,至少需四百二十余萬石。(注二)陝西雖薄有軍蓄,最多亦只能勉強以當一歲之供給。而戰事一興,則不可期之驟勝,日後軍資,皆需由他路轉運,路途遙遠,耗費更多。西夏打上兩年,朝廷至少要耗費一千萬石以上的米——一旦如此,則物價沸騰絕不可避免。以此計算,伐滅夏國,以臣之見,朝廷至少要預備一千萬貫的軍費,並且要盡量希望戰爭在一年內結束,最多不能拖過兩年。司馬光緩慢而又清晰地說出這些讓人幾乎無法反駁的數據。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馬光的潛台詞︰這場戰爭,一旦打起來,很可能會耗盡大宋的家底。如果能期以必勝,保證必能滅亡西夏,或者超過一千萬貫的投入還有價值。但是戰爭是沒有人可以打保票的,一旦失敗,或者久戰不定——特別後者,簡直便是財政上的噩夢!

除此之外,司馬光加強了音調,我們最好還要祈禱上天,這兩年不要再鬧出什麼大災大害。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汴京每歲要從東南六路運米六百萬石,而陝西還需要數(九月論壇百萬石,每歲汴河能真正能運輸的時間只有那幾個月,汴河上的船只有限,運量亦受限制,能否同時保證陝西的軍糧供應與汴京的糧食供應,這是極大的難題。而如何平抑淮浙一帶的米價,更是大難題……臣愚鈍,實不知伐夏之事,所得何足以償所失?若將這一千萬貫的軍費,用于國內之建設,用之于學校,則可使上百萬之孩童讀書識字;用之于湖廣開發,則朝廷不出數年,又得一大糧倉;用之于減稅,則天下咸受此利!臣請陛下三思之。司馬光可謂言辭懇切。從為天下理財的角度來看,身為戶部尚書的司馬光,對與西夏的戰爭始終無法表示。在他與以他為代表的相當一部分士大夫看來,這種戰爭不僅沒有意義,而且不能給人民與社稷帶來任何好處,是典型的忘本逐末的做法。相反,對于薛奕統率的海船水軍在海外的擴張,司馬光等許多大臣的態度卻有了微妙的變化,相比大宋朝要向西部與北部擴張所要遇到的阻力與付出代價而言,此時宋朝海船水軍在凌牙門以東的海域,輕輕松松就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而且,更重要的是,謀求這種優勢不僅不擾民,還能帶來巨大的利益。海外貿易的稅收已經超過全國總稅收的百分之十,便是最有說服力的說辭。

司馬光已經隱約意識到,與其向西,向北,還不如向南,向南。

大宋在西夏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人民就必須忍受物價飛漲的痛苦。一個如宋朝這樣的文明國家,與其它國家打傳統的大陸戰爭,至少在短期內,是絕不可能贏利的。打仗就是以財富換安全。但是宋朝的海船水軍若要在凌牙門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滅國之戰,莫說汴京,但是兩浙、廣州的糧價,都不會受到多大的影響。輸了動搖不了國家的根本,贏了國家就能享受利益,或者這樣的戰爭,更適合大宋。

但是,標榜為漢、唐的繼承者,代表著華夏的正朔,大宋的君臣們,絕大多數都不可能將自己的目光從西夏與遼國身上移開。更何況,這兩個國家的存在,還代表著邊境的威脅與不安全。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太祖皇帝的名言,大宋幾乎是家喻戶曉。忍氣吞聲這麼久,好不容易有一個徹底扭轉乾坤,一洗恥辱的時候,豈能輕易放棄?!

趙頊是為什麼要變法圖強?!

在皇帝趙頊的心中,還有更深的隱痛——這個傷疤盡管整個大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也從來沒有人敢提起,但直到雪恥的那一天,它永遠是宋朝任何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君主最耿耿于懷的恥辱。

大宋的太宗皇帝,是在與遼軍的戰斗中受傷,疽發崩駕的!

欲圖契丹,當先滅西夏。

趙頊的決心不可動搖。祖宗的恥辱,必須用勝利來洗雪。

卿不必多言。便是砸鍋賣鐵,朕亦要打贏這一仗!皇帝如此向他最重要的臣子們如此宣布著,漢唐故土,絕不能久染羶腥!陛下英明!崇政殿中,所有的臣子都拜了下去,高聲附和著皇帝的豪情壯志。只有司馬光屹然不動,目光平靜從容地望著皇帝。

趙頊亦不以為意。他早已習慣他這些臣子的脾氣。平心而論,趙頊稱得上是史上少有的能優容大臣的君主。他將目光轉向他的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們。

文彥博微微躬了子,沉聲道︰陛下,樞密會議商議的結果,臣等已具表上呈。朕已讀過。趙頊點點頭,由年高德勛的軍中宿將、元老們組成的樞密會議,是一個沒有決定權的參謀機構,專門就軍事方面的問題討論,提出建議供皇帝參考決策。樞密會議對于伐夏有種種意見,但有一點卻是統一的︰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但是身為樞密使的文彥博,在伐夏的問題上,內心卻有點矛盾。他非常懂軍事,但卻並不是一個武人,而是一個名臣。所以,一方面,他有著與司馬光同樣的擔憂,擔心無法速戰速決,久拖不下,使國家陷入泥潭;另一方面,曾經久歷西事的文彥博,與樞密會議的那些元老宿將們一樣,亦無法放棄這樣的天賜良機。

這樣的機會,一百年間也只會有這麼一次。

況且,文彥博也明白,宋軍是有很大可能打贏這一仗的。宋朝為了這場戰爭,準備了許久了。熙寧十一年以來,陝西路通過種種手段陸續儲存了四百多萬石糧食,導致司馬光所說的熙寧十二年兩浙、湖廣米價居高不下的原因,這亦是其中之一。這四百多石軍糧,可供十余萬軍隊,數十萬丁夫半年至十個月之用(當年石越在趙頊面前,還是說了外行話,他大大低估了運輸的耗費;而司馬光亦低估了這個數字)。只要前期軍糧有充足的保證,以宋軍現在的戰斗力,再加上其他方面的種種準備,戰爭就大有希望。

仿佛是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文彥博繼續說道︰陛下已決心一戰,抵定西北。臣等不敢不切實言之。以軍費而論,臣以為一千萬貫的開銷是決然不夠的。雖然大軍在外,利在速戰,但若期以一年必勝,只怕不切實際。臣以為,朝廷至少需要有打上兩年的準備。除與西夏外,對契丹亦不可不防,開封黃河以北地區的堡寨,不能停工,與遼國接壤地區,尚須繼續修葺城池,保持警戒,以防有不測之變。禁軍之未整編部隊,亦當加速整編——在西夏作戰的軍隊,未必不需要援軍。此外,每次勝利之後的犒賞費用,亦不能省。朝廷不能奢望著前線的將士們節省著打仗。無論如何,文彥博都必須先將困難指出來,做鴕鳥是打不贏戰爭。

此外,至熙寧十二年為止,朝廷在延綏行營有步軍四萬二千、馬軍一萬八百;環慶行營步軍一萬五千、馬軍九千;秦鳳行營步軍三萬九千、馬軍一萬二千六百;熙河行營步軍一萬二千、馬軍一千八百;長安以陝西內地駐軍步軍二萬四千、馬軍三千六百。全部禁軍合計步軍十三萬二千、馬軍三萬七千八百。這還沒有計算陝西路的廂軍、蕃兵、沿邊弓箭手的數量。西夏雖經屢敗,兼之內亂,但控弦之士,附翼于梁氏者,亦不下二十萬,其余各種勢力,更不可不防。朝廷欲期以必勝,不能僅以西軍之眾伐滅人國。樞密院以為,河東路之飛武軍第三軍、飛騎軍亦當參預伐夏之役。而自殿前司諸軍中,當調遣拱聖軍、驍騎軍、宣武第一軍、第二軍、鐵林軍為助。再遣使招董氈助戰,如此,方能保持對西夏之絕對優勢。故此,在計算軍費的時候,臣以為寧可高估一點。文彥博將兵力配置向眾人一交底,司馬光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一千萬貫!他實在是遠遠低估了這個數字。這樣規模的戰爭,一千萬貫能一年之用,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但是若能平定西夏,這筆開銷是值得的。呂惠卿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插道︰朝廷養兵之費,每歲至少在五千萬貫,多則六千萬貫。其中大半耗費在陝西。若能平定西夏,則朝廷無復西顧之憂,大力裁兵,歸兵為農,單一歲所節省之軍費,便不止一兩千萬貫。此乃萬世之功業。臣以為為大臣者,當目及長遠,不可錙銖必較。呂相公說得輕易。司馬光讀出了呂惠卿話中的諷刺,立即反唇相譏,休說戰無必勝之事。便有必勝,治理西夏的開支,又豈能少了?無大軍威懾,只怕軍隊前腳方走,立時便有變亂。在西夏駐軍,轉運之費,未必下于戰爭之費。要使群羌心服,談何容易?只恐我大宋更無裁軍之日。他又轉向皇帝,亢聲說道︰陛下,臣不敏,亦知聖主當修德以徠遠人。設使大宋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國強兵練,夏國與契丹又何敢犯境?縱有擾邊,我擊破不難。何必如此耗費根本,大興兵戈,使天下之民,未見其利,先受其害?為子孫除害,立萬世之功,此漢武之托辭,前漢衰敗之由也。臣不才,待罪侍奉三朝,不敢不冒死直諫︰真正的聖主,不是那些開疆拓土、耀武揚威之主,而是能讓天下百姓豐衣足食,使外敵不敢冒犯之主。願陛下三思之。身為戶部尚書,皇帝與整個朝廷暗中對于伐夏的決心與所做的準備,司馬光是非常清楚的。雖然明知道無法阻止整件事情的發生,但是他始終認為自己已當盡到自己的責任。為這個龐大的國家管理了幾年的財政之後,司馬光對自己的一些觀念更加堅持,而另一些觀念,卻也同時發生也不易覺察的改變。他更加堅信,靈武、燕雲,不應當成為宋朝的歷史包袱,漢唐有漢唐的特征,但是大宋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他全力軍隊的改革,一只更有戰斗力的軍隊,可以保障大宋的安全。但是,若有希望謀求與西夏、契丹的和平相處,便沒有必要選擇戰爭——畢竟,現在宋朝對西夏與契丹,都不必支付那恥辱性的歲賜了。他致力追求的大宋,是一個政府能力行節儉,人民能豐衣足食、享受教化的國家。這樣的國家,才是司馬光理想中,不遜于三代之治的社會;這樣的國家,只會讓遠方的蠻夷們羨慕向往,而絕不敢輕易侵犯,縱然受到侵犯,大宋也有能力給予有力的回擊。冒著財政破產的危險,打一場必要性也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的戰爭,身為中國歷史上最優秀的歷史學家之一,司馬光更相信朝廷是被歷史蒙住了雙眼。

司馬光也並不是一個完全回避的戰爭的書呆子。他的觀念也在微妙的發生著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轉變。他其實並不是回避戰爭,而是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接受了這樣一種觀念︰戰爭必須劃算,主動發動的戰爭,它的風險要盡可能的可以控制。對于向南方、向海洋的擴張,司馬光由最開始的疑慮,已經漸漸轉變成默默地。身為戶部尚書,他比旁人更敏銳地覺察到了海洋戰爭與大陸戰爭的區別。

但在這一點上,以整個大宋而論,司馬光是孤獨的。

皇帝的臉色變得陰霾起來。

呂惠卿有幾分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迂腐!他在心里暗罵了一聲,然後朗聲說道︰戰爭之勝負,陛下可問諸文樞使與吳兵部;微臣所敢保證者,是朝廷定可以籌集軍費,以供前線之需。卿有何良策?趙頊喜動顏色。眾人盡皆側目。只有司馬光微微哼了一聲。

朝廷今日之積蓄,足以支半年至一年之用。以今歲、明歲之歲入結余,再適當增發交鈔,民不用加賦,而軍費自足。呂惠卿自信的說道。

再增發交鈔?!馮京幾乎被唬了一跳,陛下,交鈔無本,不得印發!否則後患無窮。百姓焉知有本無本?呂惠卿反問道,只要朝廷繼續允許以交鈔交稅,交鈔與銅錢何異?戰勝之後,以一年節省之軍費,足以補上。馮京頓時無辭以對。

司馬光心里明明知呂惠卿說的是歪理,但是亦苦于無辭反駁。猶豫了一下,終于決定不要自取其辱。雖然知道濫發交鈔的禍害——這是有過一些先例的,但是司馬光亦意識不到這樣做究竟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文彥博只是怔了一下,與吳充對視了一眼。他們二人都絕非不懂民生財政的武人,亦知道增發交鈔,實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這至少要好過因糧于敵的夸夸其談。大不了,廢掉交鈔便是,這樣的先例亦並非沒有。雖然不是善政,但亦算是一時權宜之計。如呂惠卿所言,若能隱瞞過去,亦未必不可能呢。

趙頊亦贊道︰只要處分得當,亦是奇謀。陛下,故臣以為,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如何用兵,以何人為帥?呂惠卿順著皇帝的話說道,只要能打贏,這些代價值得付出,困難亦可克服。但若不能稱心如意,後果不堪設想。選將用兵,實是至關重要。呂惠卿拋出這個議題,所有人頓時都怔住了。計算軍費開支,需要調撥之軍隊與役夫若干,如何用兵,何人負責糧草,何人負責轉運,如何應對遼國……這等等事宜,的確是大家預料當中都要討論的問題。

但是,選帥,卻絕非是預定議題的內容之一。

雖然呂惠卿將選帥用兵綁在一起拋出來,但是在場之人,誰听不懂背後的含義?汴京流傳的流言,立時浮上所有人的腦海——听說有不少大臣上疏,反對石越擔任伐夏的主帥,卻全都被皇帝壓了下來。

崇政殿中沉默得有點尷尬。

這種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皇帝的意志,呂惠卿一向慣于揣模上意,他說出這番話來,有多大程度上是出于皇帝的授意?但若是皇帝的意思。為什麼傳說中那些奏疏皇帝要將它們壓下來?亦或者,這個流言的本身,便是一種小手段?

沒有理清楚頭緒之前,是不會有人輕率表態的。

不止一個人眼熱伐夏軍統帥的位置,但是,誰能比石越更有競爭力?

伐夏之役,調動大軍近二十萬。其實不乏軍中宿將、幾朝勛臣。臣為國計,以為以石越為帥,未必能節制得了這些人。尤其是殿前司諸軍,其統軍之將,幾乎個個都歷事三朝,戰功卓著,只恐內心不服。將帥不和,素是兵家大忌。故臣以為,朝廷當另遣元老重臣坐鎮節制,以石越在陝西度支糧草便可。石越此人,臣素所深知,其為人謙退,有君子之風,亦不須憂其爭功貪名,有二重臣和衷共濟,何事不成?!呂惠卿侃侃而論,他說的,絕不是什麼好的理由,但卻是十佳的借口。

呂相公何不直說,以何人為帥更佳?司馬光語帶譏諷地說道。朝中有名望的重臣,文彥博身為樞使,王韶臥病在床,眼見壽年便到,要找個有足夠份量的人去與石越和衷共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注一︰薛奕在小說中,本字子華,這是阿越一直查不到他的字,而自己合他名之意取的。但今次無意中在薛奕故里莆田的網站中,查到他字世顯.雖不知原始史料出自何處,姑從之。

注二︰計算宋人口糧,一般以日食二升為準。阿越按,漢代丁男兵士日升六升至八升,東晉前期兵食七升,漢代一升為二百克,東晉一升為二百六十四克,則一般丁男兵士每日之口糧,當合約一千六百克左右為宜。宋代一升為七百五十九點六克,則正好約合二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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