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八集 第三節

作者 ︰ 阿越

《夭下郡縣書•陝西路》(熙寧九年刊,桑氏書局)

……綏德以南曰淮寧河,沿河距綏德四十里,有懷寧寨,又四十里,有新築綏平寨;淮寧河以南曰吐水,蕃人謂之「灌筋水」,過延川縣北入黃河。有支流名清澗水。清澗水入吐延水處,有青澗城,至懷寧寨七十里,至綏德城一百一十里。此皆邊防要寨,延州之險扼處。

……延川縣城北九十里,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液,遇火輒燃。或謂六月取之,涂瘡疾即愈……

《西夏紀事本末長編•綏德之戰》……初,用劉舜卿謀,伏軍于吐延水以北,淮寧河之南。使張約節制八千長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懷寧寨,張聲勢。而以姚兜領振武軍、沿邊弓箭手、未整編禁軍及教閱廂軍計三萬五千眾,僵旗息鼓,伏于守約之後。又命種愕領龍衛軍九千與蕃騎三千,皆馬軍,伏于綏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聞守約來,以黨名大王領馬軍兩萬,步軍一萬五千余人,擊之。每與戰,大宋兵皆不利,少卻然守約典兵日久,威名甚著,其兵部伍嚴整,雖退不亂,西夏諸將皆憚其威名,又慮懷寧寨與之特角,亦不敢迫。兩軍僵持有日。

及是夜,種古燃煙花以召援軍。守約丑正造飯,寅正即舉兵大出,簡八百精銳敢死之士于陣前,皆執強弩,而使蕃兵護兩翼,守約挺身陣前,自節金鼓,與夏軍戰。

黨名大王亦西夏名將,善知兵,為將謹慎,遂自領步軍以當守約,張馬軍為兩翼,夾擊守約。守約素得蕃人敬畏,又遺以強弩硬弓,撫之如漢兵,沿邊蕃部皆駿勇,至是,莫不死戰。夏軍竟不能克。

兩軍激戰,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敵眾,弓矢皆盡,守約親冒矢石,左臂中箭,斷箭怒吼,奮戰不己。

眾皆感奮,莫不效死,將士死者二三,傷者四五。夏軍雖得勢,然自寅正出戰,未暇得食,苦戰半日,既饑且渴,人困馬疲,•準懼于軍法,猶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約度形勢,遂舉大旗,姚兜盡起伏兵,皆執振武軍旗,出守約軍後。夏軍莫不驚懼徘徊,黨名大王親斬兩酋長,縣頭于陣前。其知不能免,竟親率五千眾斷後,令其子黨名多磨領余眾退至綏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當一鼓之擊。姚兜兵至,夏軍稍觸即潰,自相蹈籍,姚兜縱兵擊之,殺傷無算。黨名大王知大勢己去,三呼「亡矣」,竟自自刎于陣前。

姚兜遂合張守約兵,窮追黨名大王余部,會遇大風,風沙迷眼,方止。

姚兜、守約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綏德。其軍容鼎盛,秉常以下,盡皆驚怖。

熙寧十一年,正月。

沛京城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一派節日的氣氛。自熙寧十年十一月以來,帝國的北方地區,連續下了幾場大雪,至正月二日,沛京又是普降大雪,自今尚未消融,殘雪掛在樹枝上,竟顯得十分的嬌憨可愛。

在沛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大相國寺前,此時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牆邊臨河第三棵柳樹下面,有人在那里搭了個小小的茶棚,擺了幾張桌椅,煮上一壺茶,儼然便成了一個簡陋的茶館。許多的市民游玩累了,便會到這里來,掏上幾文錢,買一杯茶坐下歇腳,一面听一個五十多歲的李秀才,口沫橫飛的說著一本署名為「衛輝張氏」的《上古神仙評話》的新話本。

不過這一夭,李秀才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卻沒有如往常一樣開講他的神仙故事。

「眾位看官,今日要說的是,卻是本朝前不久發生的一樁大事……」

這一句話,頓時將茶客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

「話說去年十月,西夏國秉常興無名之兵,來犯我大宋邊境。想那秉常不過是天狗星干犯天條轉世,又如何能敵得過我大宋有左輔星君石學士坐陣……」

其時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機早己化解,捷報傳至京師非止一日,但是具體的詳情、戰況,民間卻無人知曉。之前兩軍激戰正酣之時,因為情報傳送滯後,連皇帝與樞密院都是一夕三驚,京師曾經謠傳了十余日,道是石越己被西夏人俘虜,絕食殉國,西夏兵鋒直抵長安。皇帝趙項坐立不安,一夜之間,三次召文彥博入宮。好在文彥博畢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臥家中酣睡,對皇帝的詔書,只是讓人輕輕回一聲「斷無此事」便不再理會。最後還是皇帝親自去文府,見到文彥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這才安下心來,放心回宮。皇帝尚且如此,民間雖然新聞管制,但是卻阻止不了謠言的傳播,京師之中,莫不人心•隆崖,有人甚至打點行裝,準備去杭州避難。直到文彥博拒赴皇帝詔的消息傳出,人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果然,幾天之後,便傳來慶州兵退的消息。再後來,宋軍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師。在京師中等待祝賀正旦的各國使節,紛紛上表拜賀;皇帝下詔京師放花燈十五日,普天同慶。老百姓到這時,才鐵了心相信宋軍的的確確是打了大勝仗。于是對石越這個文臣的懷疑,立時轉變成一種神秘主義的信任。

這個時候,坊間自然也流傳出關于宋軍大勝的無數版本。而老百姓們無論信不與信,都同樣津津有味的听著每一種流言。

「……那姚、張二將軍破了黨名大王,便兵合一處,計有大軍二十萬,直驅綏德城。見著西夏人,也不喊話,揮兵便殺將過去,小隱君見援軍到來,也從城中殺出。那西夏人攻了幾十日的城,人馬疲憊,士氣低落,哪里能當住我大宋精兵,一個個以一當百,如虎入羊群,竟將西夏兵殺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還有數十萬大軍護著夏主,狼狽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張二將軍都是步兵,如何又趕得上,眼見著夏主就要逃月兌,便在這時……」

說到此處,李秀才便嘎然止住,注視眾人,微笑不語。

眾人正听到緊要處,見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這時,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啊,你快說啊,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板見眾人如此,忙走將過來,笑道:「眾位可知為何這李秀才如何知道這般清楚?」

眾人見老板如此相問,都是一嚼,不由大笑,現在謠言紛紛,其實眾人心中,也都是將信將疑而己。卻听那老板說道:「這次回京捷報的,有一個兵漢恰好是李秀才的親戚,李秀才下了本錢,買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這點真情。我說眾位,亦不能白听這一回,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這才是正理。」

眾人這才明白,有幾人便掏出幾文錢來,放到李秀才桌前一個盆子里。李秀才眯著眼楮,偷偷拿眼瞅那盆中,見錢己差不多,這才拱拱手,做了一個團圓揖,繼續說道:「便在此時,便听一聲炮響,種愕將軍率十萬馬軍殺到,原來石學士早就伏下這一路人馬。便听夏主大叫一聲‘我命休矣!’眼見著便要在劫難逃。」

「難道竟將那秉常給活捉了?」座中有人詫異地問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處,那西夏軍中殺出三名降將,竟生生將大宋兵擋住了,護得那夏主逃出生夭。」李秀才長嘆一聲,咬牙切齒的說道。

「哎喲?!」在場眾人盡皆折腕,有人恨聲問道:「那些降將卻是什麼?」

「一個蕃將禹藏花麻,一個漢將李清,還有一個,便是文煥那狗賊!」李秀才又抓起驚堂木,仿佛將那案子當成了文煥本人,狠狠地拍下,罵道:「這三個降將救出夏主,大宋兵輕騎直進,兀自窮追不舍,整整追了兩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轉世,還會點妖術,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種將軍無奈,只得退兵。」

「啊?」眾人盡皆听呆了,有人問道:「那夏主會妖術,這又當如何是好?」

「這不用怕。」李秀才搖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會妖術,我大宋皇帝卻是紫徽星君下凡,石學士更是左輔星轉世,若是當時石學士在綏德,那秉常便逃月兌不了。眾位想想—那西夏人傾國而來,何以石學士便知道要伏兵綏德呢?可見他確是能掐會算無疑……」

李秀才滔滔不絕地說著種種傳說,眾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眾人絲毫沒有注意,在這個簡陋茶棚的角落中,有兩個俊雅的男子正在低頭喝茶,只是時不時拿眼楮掃上這邊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麼興致盎然。

「大宋這次真的大勝了麼?相公。」如果有人听到「他」的聲音,一定會驚訝的跳起來,原來竟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不過她的聲音極低,茶棚中眾人誰也沒有留意。

被她稱為「相公」的男子,卻只是神不守舍地唔了一聲。若有認識的人見著他的樣子,必然大吃一驚,原來他竟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桑充國。叫他「相公」的人,自然是他的夫人王倩無疑。

王倩似乎有點惱怒,慎道:「相公?」

「嗯?」桑充國猛地一驚,這才回過神來,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麼?」

桑充國口中說出來的話,讓王倩大吃一驚。「我在想,這次無論勝與不勝,其實于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處的,可能只有子明而己。」

「若能大勝,怎麼于大宋不是好事?這是我爹爹夢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縱然他與石越有隙,心里也會高興。」王倩不解中帶著幾分慎怪。

桑充國皺了皺眉,他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端正了一子,沉聲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朝廷—夭子與百官,按照經書所說,天子是奉行上天的旨意,來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則是協助夭子牧守萬民的。而夭意,其實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達上夭……」

「是啊?這有何不對麼?」王倩疑感地眨著眼楮,習•賡險地托腮問道。

「而子明卻曾經說過,天子不是受命于天,而受命于民。兩位程先生與岳父大人也說,天下非天子之私產,夭下是祖宗之夭下,是夭下人之夭下。」

「這自是正理。」王倩笑道:「本朝立國以來,士大夫莫不奉行。縱是天子亦不敢以天下為私產。這些道理,其實不待石子明來說明。石子明不過是集前賢之大成而己。」她說的卻是事實,宋朝本是中國歷史上民本思想最濃厚的時代,•準後人無知,將宋朝中央集權的加強等同于所謂「封建專制」的加強,將一個明明是中國歷史上宰相與外朝之權最重的時代,硬生生地說成是皇權加強的時代。

卻听桑充國沉聲問道:「既是如此,那麼,究竟什麼樣的朝廷才是一個好朝廷呢?無論天子是受命于天還是受命于民,歸根結底,天子都應當順應民意。那麼,是不是應當得出這樣的結論,惟有順應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無知之時。」王倩沉吟了一下,說道:「所以,應當如聖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時二人早己忘記身處的環境,更是將說書人與他的听客拋置腦後,全心全意地討論起來。

桑充國怔了一下,笑問道:「那娘子以為,何為仁政?」

「大抵輕搖薄賦,簡刑寬政,可稱仁政。」

「我以為不然。」

「啊?」王倩听到夫君這樣的回答,幾乎是驚呆了。不可思議地望著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的眼中,閃爍著思想的光芒。

「我反復翻閱石子明的著迷,又與二程先生、邵先生幾經討論,方才得出這樣的結論—」桑充國雖然壓低著聲音,卻掩飾不住情緒的激動,「所謂的仁政,應當便是一個好的朝廷應負的責任。一個好的朝其責任,不止于輕搖薄賦,簡刑寬政。後人評價諸篡孔明說,為政之要,在于寬猛相濟,一律簡刑寬並非好事。至于輕搖薄賦,自古皆被人所稱贊,但是我卻以為,重要的並不是是否輕謠薄賦,而是朝廷征收的稅收,用到什麼地方?!」

王倩出神地听著。

桑充國略有幾分得意,道:「此事我曾與岳父大人寫信請教,岳父大人亦以為然。」

王倩點點頭,她自然可以想見,自己的父親並不會反對這樣的觀點。實際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這樣的觀點,只不過沒有明確的陳敘出來罷了。

「百姓交稅服役,供養天子及百官,此為理所當然。然則,這交上去的稅,所服的役,卻必須所用得當。否則,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是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財賦,出自百姓,亦當用于百姓,方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國之內,有天子,有百官,有軍隊,此皆坐食傣祿者。百姓之所以供養天子、百官、軍隊,是為天子與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無盜賊;軍隊能夠抵制外侮,使邊疆無烽火。然後方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以此觀之,則朝廷之責,是能使百姓安居樂業。換言之,則可說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皆是惡政。何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輕謠薄賦,簡刑寬政。

但凡訓練軍隊、興修水利、販濟災民、鼓勵生產、辦學校、建藥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為仁政。而最要緊處,則是仁政並非是朝廷之施舍,而應當是朝廷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若其不為,便是失職。」

桑充國的觀點表面上看來平平無奇,但是細一思之,卻是發聾振嘖.王倩忍不住喃喃說道:「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她委實是震驚了,開始桑充國反對以簡單清靜少為思想作為「仁政」的標準,這一點身為王安石的女兒,她並不覺得如何新鮮,但是當桑充國說出原來「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須要做的事情之時,她卻是震驚了!

原來百姓們完全可以不必為朝廷的「仁政」而感恩戴德,那其實只不過是朝廷的職責所在而己!

「兩位程先生如何說?」

「大程先生與小程先生皆以為是。」桑充國的語氣中,顯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觀點,是連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並不知道,甚至連石越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因為石越是帶著「救世主」的心態去進行他的著敘,叨民舊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識,再誠惶誠恐,但是他在心態上,卻不可避免的居高臨下了—于是他雖然在書中告訴士大夫們,治理國家應當如何如何,但是卻表現得循循善誘,他不敢大膽地指責統治者—這是你們應當做的!他只是告訴他們,上古的聖王是這樣做的,然後暗示他們,這樣做就符合聖人的標準,會有好的結果,在歷史得到好的評價。

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說石越不知道這些東西,但是不管是出于謹慎也好,還是出于別的什麼原因也好,總之,最初喊出這一聲「這是你們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國。所以,他的確有理由感到驕傲的。

不過桑充國沒有意識到的是,在熙寧三年說出這些話,與在熙不相同的。在石越的著作經過八年的傳播之後,他喊出這些話來寧十一年說出這些話,還是很

才顯得那麼理所當然。

王倩凝視桑充國一會,心中也為他感到驕傲。同時卻又一點不滿,她在心里微微慎怪為何桑充國之前沒有和她討論這些事情。顯然,桑充國有這樣的想法,己經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國最先所說的話,不由奇道:「那方才相公說,無論勝與不勝,其實于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處的只有石子明。與此事又有何相千?打敗西夏,使邊藕無烽火,不正是相公所說的‘朝廷的職責’麼?」

「可我現在卻認為,這並非是當今的急務。」沉吟了許久,桑充國方說道:「打一場大戰,敗了不必說它,便是勝了,也是累得無數的百姓轉運于道,不得安寧。而花費的錢糧,更是不可勝計—若肯將這些錢財用來辦小學校,便是讓天下的童子都讀書亦不是難事。朝廷養著成千上萬的冗兵冗官有錢,打仗有錢,•準獨要來建小學校時,卻立刻沒錢,只是騙得老百姓出錢義學!」桑充國提及此事,不由憤•質不平。

「肉食者鄙,古來如此。不能很快見利之事,朝中也難以通過。」

「除此以外,去歲災民,以十萬計,皆在等待朝廷販濟。去年有幾名學生分赴各路統計,發現各州棄嬰,有增無減,而慈幼局卻往往力有不逮,數以百計的嬰兒因此夭亡。各地又有許多村夫愚婦,有病不治,反信巫術,若朝廷能多開醫藥局,豈非能多活許多人?朝廷官員,若誤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這些人死去,難道便不是朝廷之過?為何卻可以熟視無睹?軍隊雖然是國家所必需,抵御敵寇也是理所當然,但是我觀子明所為,卻似有開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著秉常,一舉滅了西夏,倒也罷了。現在听各處傳聞,只怕秉常有驚無險。朝中諸公聞此大捷,必有人鼓惑聖听,盼著今年一舉滅夏。大兵一興,成敗未知,而勞動百姓,耗空國努,卻是不可避免……此于國家,是喜是患?此于百姓,是福是禍?」

王倩一時默然。從小她就讀過許多征戰別離的詩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並不樂見輕開戰端。但是收復西夏之地,卻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廷訓,耳濡目染,豈能不受影響?故此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誰對誰錯。若說桑充國對,似乎又嫌遷腐;若說他不對,但那百姓的困苦,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桑充國所說之話,一句也難批駁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國低聲長嘆道:「子明作的好詞。只恐自己卻忘記了……大敗西夏,他自然是聲名日盛,炙手可熱,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願趁著這次大捷,息兵數年,使國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難以如意。」

二人說到此處,再無談興,不約而同都將目光移向那些還在興高采烈听李秀才說書的茶客。桑充國見那些人臉上一個個都洋溢著興奮之色,猛然間又想到,這些人似乎是樂見軍隊開藕拓土的,這些人的心意,應當也是民意,那麼,究竟應當先考慮哪個民意呢?為什麼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過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之處,桑充國只覺得原本清晰的腦中如同一團亂麻,糾纏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國沒有猜中石越的情況,也沒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卻猜中了朝中諸臣的心態。

慈壽殿。

太皇太後曹氏的居所,這一天顯得十分的熱鬧。殿外雖然依舊銀裝素裹,殿中卻是爐火通明。曹太後微微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含笑望著殿中眾人:自高太後以降,向皇後、朱妃、王妃,後宮所有封號在「妃」

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殯妃,全部到齊了,皇帝也自然親臨。除此之外,昌王趙穎,嘉王趙額與他們的王妃、王子、郡主,也被恩詔入慈壽殿請安。

此時由皇帝趙項與高太後、向皇後陪侍曹太後左右,余人依序而坐,將慈壽殿坐得滿滿的,眾人盡皆笑容滿面,不時低聲私語歡笑,儼然是一副三代同堂共享夭倫的景象。

坐得一會兒,趙頸看見趙顛含笑與趙額交首接耳,趙額頻頻點頭。不由笑問道:「二弟與四弟卻在說何事?」

趙穎含笑不語,趙額紅了一會兒臉,又看了趙穎一眼,方說道:「臣弟與二哥方才在說,今年這般景象,實是歡喜,只可惜卻少了兩個人……」他說到此處,抬眼看趙項,卻見趙項原本滿面笑容的臉,己是如蒙上烏雲一般黑了下來,心中打了個突,竟是不敢再說。但他這話聲音甚大,滿殿皆聞,原本歡聲笑語的慈壽殿,在一瞬間,便己安靜得連根針都落地都听見。連小孩子都嚇得不敢出聲。

趙穎見趙額不敢再說,他知道自己這個四弟,一向醉心于醫學與仙術、文學,素來不聞外務,對大哥趙穎是既敬且懼,這時被嚇得不敢說話,倒也並不意外。當下他緩緩起身,接過趙額的話,從容說道:「此事原是臣弟听說狄詠戰死環州,可憐十一娘孤兒寡母在長安,因想向太皇太後、太後、皇兄、皇後求個情,復了十一娘的封號,把她接到京師,也好有個照應。」他說到此處,動了真情,眼楮竟是紅了,又低聲道:「十一娘與十九娘,都是與臣弟一起長大的,骨肉相連,如今她們觸犯天成,本是不該,惟盼太皇太後、太後、皇兄、皇後恩澤……」說罷,揮起衣袂,撲通跪了下來。

他這麼著一跪,趙額原是個本份老實之人,想起從小到大的感情,也是站不住了,緊跟著跪了下來。二王一跪,兩個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著身邊的孩子,也一並跪了。

趙頸的臉上陰晴不定。

他此時並不知道狄詠是怎麼死的,整個宋朝,都還沒有人知道狄詠是怎麼死的。大戰過後,石越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環州城中活著的人口,仁多淤雖然屢約沒有殺他們,但是卻全部擄入西夏。趙項己經詔令石越,無論如何要將這些人贖回來—實際上,石越早就在做這件事情了,但是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進展。

不過,無論狄詠是怎樣死的,他戰死是事實。趙項對狄詠的怒氣,隨著他的戰死,早己煙消雲散。清河隴復封號,其實只是遲早的事情。

但是,雖然趙項早己決定要恢復清河的封號,可是他心中卻希望這件事情,是由他親自提出來的,而不應當是其他人,更不應當是趙顛!

但趙穎偏偏就提出來了。雖然他假意讓趙額先說,以顯示自己並不是想借為清河求情之名,對博取天下軍民的好感,但是趙頸又豈能看出來這等伎倆?

趙項心中十分惱怒,卻又不便發作。他無法拒絕這個請求,總不能讓天下臣民以為自己是無情無義的君主口驢

忠臣的遺霜、懷著遺月復子的寡婦、與皇帝親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絕賢王的請求?也許自己並不懼怕這些,但是趙頸卻明白,這只會讓趙顛「賢王」的名義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趙項終于冷靜下來,他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笑道:「聯豈不心疼這個妹子?前番懲戒,不過是顧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爾。既有二弟與四弟求情,聯明日便下詔,復清河郡主封號。至于柔嘉,她若願意在西京多留些時日,便由她留幾日罷。」

「皇兄聖明。」

「官家聖明。」

趙頸露出了笑顏,頓時殿中響起一片頌揚之聲。死寂的慈壽殿,又變得熱鬧起來。

趙頸又陪著曹太後說笑幾句,趙顛又湊上前講了幾個笑話,引得曹太後哈哈大笑。一直在逗著自己兒子信國公趙矣的王賢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鐘,又見曹太後己露出疲色,雖則她與兒子難得見面,頗有幾分戀戀不舍,卻終是忍心將兒子交還給尚皇後的宮女,輕輕走到尚皇後耳邊,耳語數句。

尚皇後微微點頭,忙放下正在自己懷中鬧騰的淑壽公主,起身請求散了宴。

眾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趙頸眼見趙顛夫婦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動,忙喚了聲:「二弟稍等。」

趙穎听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眾人散去,趙項先將曹太後送至寢宮,又送走高太後,這才走到趙穎身邊,拉著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敘敘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壽殿,徑往御花園走去。

一千內侍,’隱得緊緊跟隨,只見趙頸與趙顛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憚、友受非常。

趙頸與趙顛聊了幾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寧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趙穎見皇帝忽然問起此事,心中不由一驚,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還記得這等小事。臣弟……」

竟是硬咽得說不出話來。

趙項微微一笑,不去理會,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現在是一歲七個月了。不過天家體制,向來是十七歲出嫁,二弟現在就替她尋婆家,實是太早。」

趙穎不料自己這個皇兄,竟然連這點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當真是嚇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釋道:「雖是年齒尚幼,然則為人父母者,莫不盼著子女能安享富貴。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結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結交。然終不甘心將自己女兒,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許入那商賈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沒有體面。因此臣弟與衛氏商量,只盼著能許個讀書人家,不求顯達,于願己足。皇兄在九重之內,或不知當今之風氣,但凡嫁女,都願嫁進士。連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進士揭榜之日,莫不驅車于榜前,若見著未娶的進士,便強行拉回家,結以婚姻,可見擇個乘龍快婿,實是一大難事。臣弟這心思,實與那公卿無二,不過臣弟不敢違祖宗家法,故此只盼著早找個讀書人家約下婚姻……」

趙項似笑非笑地望著趙穎,淡淡笑道:「聯竟不知如今進士竟如此稀奇。不過想那桑充國家的兒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佷子,如此名門之後,自然是他日注定的進士。二弟的算盤打得真不錯……」

趙顛听皇帝如此說,千脆裝糊涂,苦笑道:「雖是如此,卻畢竟是被桑充國蜿拒了。」

「哦?」趙頸奇道:「桑充國連郡主媳婦都不稀罕麼?難道還指望著聯許個公主給他家不成?」他語氣神情,倒似是他從來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趙顛雖然被桑充國拒絕,可是卻看不出什麼惱怒之色。

趙項斜晚趙穎一眼,笑道:「其實二弟不必為兒女如此操心,聯這個佷女到了十七歲,聯給她許婚便是。包你是個好人家。」

「多謝皇兄。」趙顛連忙欠身答應,同時不由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不過他畢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馬上說道:「有件事,臣弟還要冒死懇請皇兄恩準。」

「二弟但說。

「臣弟長子孝鴦,現在宗學就讀。臣弟想請皇兄恩準,讓他去白水潭就讀。」

「這是為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臣弟希望臣這一支太宗血脈,能夠早立規律,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漸削,亦不至措手無策,坐困窮途。只是深懼讒言……」

趙頸卻是知道這是趙顛在向自己表明姿態,說明自己無問鼎之意,所以子孫們遲早會變成平民。只不過宗室與士子一同讀書,卻也頗可疑懼,他亦不礁好,聯讓有司議之,著宗學仿白水潭開科便是。

旨不防微杜漸,當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覺白水潭教得顛不敢再說,忙恭身應道。

與趙顛說過話後,趙頸沒有前往崇政殿,也沒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壽殿。

他阻止了內侍宮女們的通報,輕輕走進曹太後寢宮,在榻前找了張椅子坐了,靜靜等待曹太後醒來。

這個時刻,趙項恍惚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還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在曹後的床邊坐著,吃著桌上的貢桔。想著往事,趙頸不覺將手伸向桌上,一模之下,卻模了個空。

他自覺好笑,見內侍宮女都在簾外,便很沒有威嚴的捏了捏鼻子。

雖然己經過了三十歲,早己不是繼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卻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來幼稚的小習慣。

比如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稍稍破壞一下自己夭子威嚴的形象。

自從西夏入寇的消息傳到京師之後,趙項的壓力就非常之大。他經常半夜驚醒,一會兒夢見西夏那個年青的國王率著騎兵殺入沛京,拿劍逼著自己禪位;一會兒夢見因為軍費不足,士兵嘩變,宋軍大敗,自己跪在太廟之前,被烈日暴曬;一會兒又夢見災民做亂,不可收拾,趙穎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數落……他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為了緩解這種情緒,趙項不得不經常通宵處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趙頸夜訪文府,見到文彥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羨慕文彥博的從容。

「真有古人遺風啊。」趙項常常不自覺地這樣的想著,但是他自己卻始終無法做到那份從容。哪怕是在夜里批閱奏章,他都反復的在明明知道沒有軍情的奏折中,一遍遍尋找,生怕有遺落的軍情奏折沒有看到。這種強迫癥折磨得趙頸幾乎崩潰,但是在臣子們面前,他依然還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個禁中,沒有人能給他安寧的感覺。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在心慌意亂之時躲避的地方。

曹太後是可以信任的,但自從他十六歲受封穎王以後,那女乃女乃般的慈祥後面,卻始終保持著一份禮貌的距離。

王安石他原本也認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卻辜負了他的信任。雖然他對王安石,依然存著一種類似于師生的情誼,但是熙寧二年、熙寧三年之時的那種信任,早己不再。

石越曾經也是可以信任的,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經讓他有朋友之誼的感覺的臣子,但是時間也這種關系變質。石越變成了他能千的大臣,但是因為太能千,卻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韓維、文彥博,都可以信任,但那只是君王對忠臣的信任而己!

惟趙項自己知道,貴為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憊之時,卻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傾吐的對象,找不到一個靠背的地方。

想到這些,趙頸不由有點索然。

好在一切都己經過去,石越在陝西畢竟是打了大勝仗。

不過,打贏了戰爭,並不意味著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實際上,戰爭的時候,許多事情,他可以暫時擱置,不去理會,但是戰爭結束之後,這些問題卻都必須一一面對。

現在,趙頸便擱了一肚子的問題,等待曹太後醒來。

讓趙頸擔心的是,曹太後的身體越來越差,絕非是壽年還長的景象。

「官家?」曹太後略帶驚訝的呼喚,打斷了趙頸的思緒。趙頸忙轉過頭去,卻見曹太後己經醒來,正吃驚的望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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