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四節上

作者 ︰ 阿越

落日。

長安城,驛館。

一個灰袍男子背手站立欄邊,默默地看著驛館的人員替一匹黑色的駿馬換馬蹄鐵,夕陽的金光灑在他烏黑的長發上、肩膀上,僅從背面看去,就已知此人俊逸不群。

「鎮卿!」

灰袍男子轉過身去,赫然竟是吳安國。看清喚他之人後,他的臉上不禁閃過一絲訝異之色,道︰「田兄!」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田烈武!

「你如何會在此處?現在到處在傳言,道是平夏城大捷,你不是在高遵裕部下麼?」田烈武看起來似乎比他還要驚訝。

吳安國默默搖了搖頭,略帶諷刺的說道︰「是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要召見我。」

「向安北?!」田烈武大吃一驚,問道︰「你犯了軍法?」

「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嘴角微翹,譏諷之情見于言表。

「戰爭方起,便是有過,也應當軍中處罰,以便效用,如何還要遞交帥司處置?」田烈武大搖其頭,卻不去問吳安國是不是真的「目無長官」。

吳安國臉色卻漸漸黯淡了下去,嘆道︰「部下都死光了,呆在平夏城,又有何益?」

「啊?不是大捷嗎?」

「什麼大捷!」吳安國冷笑道,「雙方死傷差不多,不過是擊退了西賊的進攻而已。兩個翊麾校尉殉國……」說到這里,吳安國突然想起薛文臣平素對自己的關照,王儻戰死前說的話,「忠烈祠相會!」他不禁輕聲的念了出來。

「什麼?」田烈武顯然是沒有听清。

吳安國猛地一驚,回過神,目光又移到那匹黑色的駿馬身上,淡淡說道︰「沒什麼。」沉默了一會,終于想起田烈武本來應當在京師,便又問道︰「田兄如何也到了京兆府?」

提起此事,田烈武不由得興高采烈起來,笑道︰「我是調至龍衛軍任權軍行軍參軍,準備先至帥司報到。」

「軍行軍參軍?」吳安國不覺愕然,軍行軍參軍,最低也需要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才可以擔任,而自己與田烈武在軍中資歷相儔,卻不過是從八品上的御武校尉,文煥以武狀元從軍,也不過是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這田烈武如何卻是官運亨通至此!

「只是代理而已。」田烈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還有個‘權’字,我只是宣節副尉,資歷不足。因金將軍竭力推薦,才有這次機會。」

「恭喜。」吳安國淡淡地抬了抬手,他對田烈武的官運,倒並不嫉妒。軍行軍參軍的確是升官之途,按大宋禁軍轉遷之制,一般來說,指揮使不能直接升為營副都揮使,而須先至軍一級擔任軍行軍參軍,然後方得升遷。田烈武一朝至此,升遷自然是指日可待。不過他卻不知道,田烈武之所以能調任龍衛軍行軍參軍,很大的原因是因為田烈武深得其長官金彥的欣賞,兼之又有薛奕的推薦信。

田烈武沒在意吳安國的神態,撓了撓頭,笑道︰「論打仗的本事,我遠不及你,若是鎮卿你也能來龍衛軍就好了。」

此時正值吳安國倒霉之際,若是換作別人口出此言,他必然要以為是譏諷之言,立刻便要變色。但這話由田烈武來說,吳安國卻知是出于至誠,當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

「什麼伯樂?千里馬?」田烈武哪里又讀過韓愈的文章?一時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想了一會,方笑道︰「若說馬,听說龍衛軍的馬倒全是好馬。鎮卿,你看這匹馬怎樣?」他手指的,正是不遠的處那匹黑馬。

「此馬頭高而頰瘦,耳小而向上有力,眼大而鼓,嘴鼻寬大,馬鬃不厚,腰肢不長不短,馬肚亦不大,後腿微曲,馬蹄不大不小,毛色純黑而亮,額頭更有白斑,真是好馬!」吳安國一向少言寡語,此時卻是一口氣贊來,顯然對這匹馬已是觀察良久,又甚是喜愛。

田烈武听了個目瞪口呆,半晌方笑道︰「鎮卿真是知馬。我雖知道這是匹好馬,但卻說不出這許多好處來。可惜這匹馬不是我的座騎,否則當送給鎮卿。」

「這是誰的馬?」

「是種諤將軍的馬,皇上這次任命種將軍為龍衛軍都指揮使。」

「種諤嗎?」吳安國點點頭,道︰「不知比之其幼弟種誼如何?」

「這……」田烈武別說是不知二人高下,縱然是知道,也不敢亂說。

吳安國卻毫無顧忌,「種誼將軍治軍嚴整,臨陣對決,料敵先機,實是國之良將。只是用兵太過保守,有點不思進取。此國朝名將之通弊。種諤幾年前曾敗于西夏,因此關中傳言,種子正雖與其兄種古、弟種診並稱‘三種’,然只怕尚皆不及其幼弟種誼,更不及乃父種團練多矣……」

「鎮卿不可造次胡言……軍中嚴階級之法,誹議長官,其罪非小。」

「大丈夫何必畏畏縮縮!」吳安國哼了一聲,譏道︰「種家久在西軍,天下皆道‘種家將’,久聞種子正之志,是想佔據橫山。然我料定其今雖為龍衛軍都指揮使,亦無能為也!」他話音剛落,就听到背後有冷冷的說道︰「是嗎?」

吳安國與田烈武不料有人偷听,不由吃了一驚,忙回頭望去,卻見是一個身著布衣的中年漢子,挽了衣袖,露出了結實的小臂。一張國字臉上,劍眉入鬢,雙目炯炯,頗見豪氣。他雖然粗衣布服,但站在那里,不知怎地,竟有一股領袖群雄的風範,倒似是統率過千軍萬馬一般的人物。只是打量吳安國的眼神,卻頗為不善。二人皆不認得這是何人,吳安國便冷笑道︰「足下有何指教?」

中年漢子冷哼了一聲,道︰「我剛才听你說種家將名不副實,又說種子正不能成其志,便想問個端的。」

「我為何要對你說?」

「莫不成閣下只是個只會背後嚼舌根的小人?!」中年漢子淡淡說道,神色之中便隱隱流露出一股不屑之意。

吳安國自然知道對方是激將之計,但他性情本就桀傲不遜,此刻又被這人以言語擠兌,竟傲然說道︰「我若能說出來個道理來,又當如何?」

那中年漢子淡淡一笑,指著那匹黑馬,道︰「若能說出道理,我將此馬贈予你。」

吳安國不由哈哈大笑,譏道︰「你這漢子,打的好大誑語!」

中年漢子冷冷道︰「你如何說我是打誑語?」

吳安國指著黑馬,冷冷說道︰「這馬分明是種子正將軍所有,你欺我不認得種子正麼?我卻是見過的。」

「不錯,我也認得。」田烈武也說道。

「一個時辰之前,這馬已歸了我。眼下便是我的了!」中年漢子淡淡說道,但也不知怎地,他口中所說全是不可思議之事,但他那種淡定從容的神色,卻讓給吳安國與田烈武有一種強烈感覺︰這個人決不是說謊之人。因此雖然不免將信將疑,卻沒有出口質疑。中年漢子頓了一下,笑道︰「如何?閣下且說個道理出來。」

「說又何妨!」吳安國一拂袖,背手昂然說道︰「故種仲平將軍,威名卓著,除用兵治軍之外,其能者,是其能識人用人,又兼愛兵如子。王光信本是僧人,英勇善戰,熟知蕃部道路,故種將軍能用之為鄉導;慕恩戲其侍姬,故種將軍反以姬賜之,故得慕恩死力。凡此種種,遂能知敵之情偽,而屢克胡種。」

「至于種子正,卻志大才疏,雖然臨敵出奇,頗精戰陣,然而徒以殘忍為能事,左右有犯令者立斬,竟至于先刳肝肺,幕中有謀士,不能待以信義,反以詭詐御之,如此之人,為一將可矣,焉能成其大功?!」

「況且撫御橫山,不能徒以強暴。橫山之眾,苦于西夏久矣。若以暴易暴,彼寧能叛西賊而事朝廷?欲得橫山,必恩威並施,方得奏效。石帥雖只文士,卻勝種子正多矣。故橫山終必為大宋所有,然斷非種子正所能全其功!」

吳安國一番議論,讓那人目不轉瞬的呆立良久,過了好半晌,方听他擊掌贊道︰「妙哉!善哉!」說罷,指著黑馬笑道︰「此馬自此時起,便歸君所有。」

「這……」吳安國不知他是真是偽,一時竟是躊躇起來。

那中年漢子上上下下打量吳安國,笑道︰「你有這種見識,亦非庸材可比。不過人過剛則易折,木秀于林,風必催之。你若不知韜晦,亦成不了事業。」

吳安國臉色立時一沉,冷冷說道︰「此事卻不勞閣下操心。」

中年漢子也不以為意,反而笑道︰「方才隱約听到你要去見向安北。既是高帥部屬,必是犯了什麼軍法,那卻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話語氣,竟似是上司對部屬命令的口吻,但也不知為何,自他嘴中說出,卻並不讓人覺得失禮,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吳安國不願向外人談論自己的事情,「哼」了一聲,卻不去搭理。田烈武粗中有細,卻瞧出幾分奇怪,心意微動,向吳安國笑道︰「我也在奇怪此事。鎮卿何不說說?」

「我已說過,是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不耐煩的說道,語氣中對這個罪名,卻依然是十足的不屑。

「目無長官?怎樣的目無長官法?」中年漢子卻是不依不撓。

吳安國卻只是冷笑,不肯回答。

「大丈夫做得出來,卻不敢說麼?」

「我既做出,自領其罪便是,關足下何事?」

「自領其罪又有什麼了不起?違抗軍中階級之法,可輕可重。輕則鞭笞,重則斬首。你若這個脾氣去見向安北,向安北未必不敢斬了你,再送你人頭至平夏城,震懾三軍。區區一個御武校尉,軍中車載斗量,不可勝數。殺之亦不足惜!」

吳安國輕蔑的一哂,道︰「我吳安國怕死麼?」

「七尺男兒,當死于敵人之手。死于軍法之下,不羞恥乎?!」中年漢子厲聲斥責道,「你若與我說了,我或能救你性命,日後未必無虎入山林、光宗耀祖之日!好過今日之死,讓宗族蒙羞。」

田烈武在一旁听了,不由大覺驚異。吳安國犯軍法,開始他的確不以為意,但是這中年漢子說後,田烈武才猛然想起,大宋軍中,自太祖皇帝以來,三令五申,最重階級之法。下級要無條件服從上級,違令者處罰極其嚴厲,縱然處死,亦是常事。以吳安國的脾氣,若真的被向安北用來立威,也未必不可能。因此他不免暗暗擔心起來。但是此時听到這個中年漢子說能救吳安國,他不免更覺吃驚。須知衛尉寺的人,不是那麼好相與的。田烈武早已听說,向安北連石越的號令,也不必听從。這中年漢子是何等人物,竟敢出此狂言?!

此事田烈武想到了,吳安國自然也想得到,他打量中年漢子幾眼,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有何緊要?」中年漢子微微笑道,「若是你與我說明事情經過,我便告知你我的身份,如何?」

烈武不待吳安國應允,已搶先答應。

中年漢子卻不理會他,只注目吳安國。吳安國微一遲疑,說道︰「平夏城首役,我隨劉昌祚將軍策援種誼將軍之東大營,我率前鋒部至東大營附近,便擅自停止前進,只請劉大人前來觀察敵情。劉大人來時,看出其中玄機……」

「且慢!」中年漢子突然打斷吳安國,問道︰「你說是劉昌祚自己看出了其中的原因,而你沒有稟報?」

「不錯。」

「劉昌祚竟沒有當場斬了你?!」中年漢子冷冷的說道,「若我部下若有這種行為,縱有天大功勛,我必斬于陣前!」他說此話時,渾然竟然顯露出一種殺伐之威,讓吳安國與田烈武都是心中一凜。

吳安國因見對方是在批評自己,便閉了嘴,默然不語。

「想是劉昌祚惜材,但是軍法官卻如實報告了上去?」

「正是如此。」吳安國淡淡應道。其實此事內情,還並非如此,而是他曾經嘲諷過神銳軍第二軍的都虞侯手下的一個軍法官,留下舊怨,因此被報復,但他自己,卻並不知道有此事。

「恃才傲物!」中年漢子罵了一句,道︰「你是發現了什麼事情?」

「其時西賊攻東大營雖急,然地上無火器爆炸之痕跡,東大營守御有度,而箭樓之上,我發現種誼將軍正在怡然飲酒……」

中年漢子听到此處,不由笑了起來,嗔罵道︰「這小子!」又向吳安國笑道︰「你繼續說。」

吳安國見他臉上,竟似有一種父兄似的關愛神情,不由大覺奇怪,只不急細想,繼續說道︰「騎兵真正的用處,是撕裂敵軍的陣形,破壞敵軍之組織。要達到這一目的,最好是用步軍在正面牽制敵人的主力,而以騎軍從敵人側面進攻,方可收到神效。或者于敵軍人疲力竭之際,出其不奇的殺出,沖鋒而不纏斗,將敵軍陣形徹底打敵。如此,方能取得大勝。至于正面與敵人大軍決斗,實是愚夫所為。騎兵要做的,不是以硬踫硬,而是以高速的行軍,尋找敵人的弱點進行攻擊,敵東虛則攻東,西虛則擊西,從而調動敵人,迫使敵人混亂。兵法之精義,始終是以石擊卵,以強擊弱……」

「所以,我見西賊人馬未疲,而東大營守有余力。以區區一營之騎兵,于是時投入戰場,不過倚城為戰,無戰局無大補。當時西賊大軍屯于西大營外,高帥勢不敢再分兵相救,恐為西賊所乘。故這一營之騎兵,當于最關鍵的時刻起用,方能收得最大的效用。若是西賊一直強攻東大營,于精疲力竭之際,突然有一營騎兵殺出,與東大營兩相夾擊,李清雖然智勇雙全,亦難保全首級。可惜戰場之勢,瞬息萬變……」

中年漢子與田烈武听吳安國細細敘說戰爭的經過,方知當日之戰,有許多曲折。听到種誼用兵之妙,那中年漢子不禁眉開眼笑,田烈武則擊掌贊好;聞到王儻諸人之死,二人皆是惋惜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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