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一之全)

作者 ︰ 阿越

被白雪覆蓋的河北平原上,日輪的光彩已經黯淡下來,東邊遙遠的天際,橘『色』、暗紫『色』相間的雲層離地面仿佛觸手可及,不知道是因為染上了太多的鮮血,還是因為這夕陽,雪原也染上了一層暗紅。

田烈武伸手輕撫著身旁幾近月兌力的戰馬,一面遠眺著北方似乎仍不甘心的遼軍。但是,戰斗已經結束了。他在心里吁了一口氣。此時的戰場,一片寂靜,只有雙方派出的小股人馬,在默契的找回自己一方死傷的袍澤。

終于,雙方都結束了清檢戰場,遼軍開始了緩慢而有序的退兵。

「郡侯。」劉近走到田烈武的身邊,田烈武看了他一眼,他的右肩上,綁著一塊白布,「你受傷了?」

「只是小傷。」劉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低聲說道︰「張將軍的傷只怕……」

「我去看看……」田烈武的聲音也小了下來,「你先替我過去與援軍打招呼,怠慢之處,請他們不要怪罪。」

「是。」田烈武望著劉近忍痛上馬,疾馳離去,這才轉身,大步往鐵林軍的軍陣中走去。

仿佛是要配合著這此時的氣氛,雲騎軍的軍陣中,忽然響起了淒涼悲愴的笛聲。伴隨著這笛聲,也不知是哪位士兵最先開口低哼,只是一會的功夫,越來越多的將士開始一齊哼唱起來。

「受降城下紫髯郎,戲馬台南舊戰場,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

這首雲騎軍的軍歌,由蘇軾親自為之填詞的《陽關曲》,此刻在戰場上響起,就仿佛是在告慰著那些陣亡將士的英靈,令人聞之泣下。

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

今日早晨追隨田烈武出戰的雲騎軍將士,此時,已不知道有多少不能再生歸故鄉。

遠處,顏平城倚馬而立,他看見田烈武行進的方向,猶豫了一下,便牽著戰馬快步跟了上來。

「郡侯是要去看張將軍麼?」

田烈武默默點了點頭。

顏平城沉默了一會,鄭重說道︰「張將軍,真豪杰。」

田烈武轉頭看了一眼顏平城,看見了對方眼中的真誠。他眼前的這個胡人,雖是俘虜,卻又何嘗不是真豪杰?他輕聲說道︰「若無張將軍與鐵林軍浴血死戰,田某已成耶律信階下之囚。」

「郡侯亦不必妄自菲薄。」顏平城淡然說道,「雲騎軍,亦足以令郡侯自傲。這天底下,有哪個馬軍將領,能以劣勢之兵力,一天之內,敗于耶律信三次?」

田烈武听到顏平城如此說,心中不由得苦笑。

是啊,一日之內,被耶律信打敗三次。可是,這也值得炫耀?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到了鐵林軍軍陣前,那邊的將士大多認得田烈武,早有幾個將領出來迎接,田烈武說明來意,眾將忙領著他,走進一座簡單搭成的大帳之內。

鐵林軍都校張整,此時便躺在這座大帳內。

他望見田烈武進帳,連忙掙扎著想要起來,田烈武忙快走幾步,按住張整,溫聲道︰「張將軍不必如此,將軍的傷勢,還須好好靜養。」

看著因為失血過多而精神萎靡、臉『色』蒼白的張整,田烈武心中不由得一酸。張整是戰斗中胸口肺部中箭,為了不動搖軍心,他折斷箭桿,隱瞞傷勢,繼續指揮作戰。這樣的傷勢,又拖延這麼久,就算是找遍整個大宋朝,也很難找到一個神醫可以救他了。更何況,軍中的醫生,水平都極為有限。

張整對自己的傷情心中也十分清楚,咳了一聲,勉力說道︰「多謝郡侯。不過……」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下官已將遺表寫好,還請郡侯替下官轉呈皇上。這次……這次沒有再敗給耶律信……咳……下官……下官……死而無、無憾。」

「鐵林軍沒有輸給耶律信,也沒有輸給太和宮!」田烈武沉聲答應著。

但張整的臉上,還是有一絲的遺憾,「沒有敗,是僥幸……不、不知道是哪里的援軍,下官不能親去致、致謝……」

「張將軍放心,田某會替轉將軍轉達心意。」田烈武連忙止住張整,又安慰幾句,便領著顏平城退出帳來。

這時候,他才顧得上四下打量鐵林軍——這邊慘烈的情形,較之雲騎軍,更是有過之而無及。到處都是帶傷的將士,地上到處都是沾著鮮血的箭矢與武器……但是,所有的鐵林軍將士,見著田烈武經過,哪怕受著傷,也會掙扎著站起來,向他行禮。

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與他的行營總管身份無關。

一路之上,他听得見一些鐵林軍將士的竊竊私語。

「不愧是陽信侯啊……」

「雲騎軍以前就是一群草包。家父對我說過,河北禁軍的將校,盡是些鐘鼎之家的無用之輩,紈褲子弟繼承家業,害怕到陝西、河東去,想盡辦法鑽營也要來河北……」

「今日這個雲騎軍你敢說草包?!」

「所以才說不愧是陽信侯!听說沒?陽信侯也是咱東京人,他府上離我家就隔一個坊……」

其實京畿禁軍的名聲,以前較之河朔禁軍也好得有限,但是,自熙寧年間的整編禁軍開始,殿前司諸軍便已經是名符其實的精銳,在他們的眼中,瞧不起河朔禁軍也是理所當然的。

田烈武與雲騎軍,用白天的這一場戰斗,贏得了尊重。

盡管他們的的確確沒有打贏這一仗,甚至便如張整所說,是完完全全靠著僥幸才有此刻這個結果,但是,經歷過這場戰斗的人,沒有人會再瞧不起雲騎軍。

田烈武再次回到雲騎軍的臨時駐地時,劉近已經回來。與他一道回來的,卻是田烈武的舊識,前天武一軍副都指揮使,如今的橫塞軍都校王襄。二人在京之時,早就相識,田烈武也知道橫塞軍已移駐北望鎮,但卻不曾料到意外出現的援軍,竟然會是南面行營的部隊。他此時尚不知道何畏之已經率部離開饒陽北上,心里還猜測援軍多半是何畏之。

此時見到王襄,田烈武雖然驚訝之意,現于形『色』,但感激之情卻是一般無二,見面便謝道︰「此番若非王將軍率軍馳援,我雲騎、鐵林兩萬將士,恐有傾覆之憂。烈武在此謝過王將軍。只不知橫塞軍何以至此?是宣台已下令南面行營諸軍北上了麼?那可真是雪中送炭……」

「不敢,不敢。」王襄連連謙讓,臉上卻『露』出尷尬之『色』,也不敢回答田烈武的話。

田烈武瞧在眼里,卻以為那是因為他官階較王襄高之故,也不以為意,不料劉近臉上也現出古怪神『色』,在一旁稟道︰「郡侯,方才不及稟報,此番率軍前來的,乃是宣撫判官陳公履善。」

田烈武卻更是高興,笑道︰「原來是陳大人領兵前來。如此,令尊王老將軍必也來了吧?可惜大戰之後,烈武不便立即前去參謁,容明日再往請罪。」

他這麼一說,二人的臉『色』,更加古怪了。原來陳元鳳領兵來此,救了田烈武,頗有些志得意滿,覺得田烈武應該對自己感激涕零了,哪知田烈武本人卻沒有親去道謝,只派了個小小的參軍過去,心中已是頗為不悅。陳元鳳官階高過田烈武,又是文臣、進士,怎麼可能反過來先來見田烈武?只為田烈武也是當朝親貴,這才勉強讓王襄過來先拜見田烈武。以他的意思,這樣一來,田烈武與張整也沒什麼借口可說,自然就該立即去拜見他了。

只是誰也不曾料到,田烈武心中卻實是沒有這麼多花花腸子。他倒不是故意要拿大或是如何,只是因為張整受了重傷,雲騎軍與鐵林軍都是損失慘重,他軍中之事,千頭萬緒,這等關頭,他覺得遲一天去拜見陳元鳳,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他覺得理所當然,別人卻又是另外的感覺。

王襄與田烈武雖然早就認識,也卻並無深交,只道田烈武是故意如此怠慢,心中亦不覺頗為惱怒。原本南面行營被宣台有意壓制,急于建功立業的王襄心中便頗有不平,此時不由得也疑心起田烈武是在排斥他南面行營——這田烈武在世人看來,是石越門客出身,如今以親貴而領重兵守重鎮,也是一方諸侯,偏偏現在領兵來的陳元鳳官階高于他,又救他于危難,還是文臣,一來就將他「壓制」了,倘若田烈武有意想與陳元鳳分庭抗禮的話,這般有意怠慢那也是尋常之事了……

王襄如此以己度人,不免暗怒田烈武忘恩負義。至于他們這次救了田烈武,其實完全是個意外,他自然卻不會去多想。

田烈武與劉近都不知道的是,此次陳元鳳與王襄引兵前來,根本不曾奉宣台的將令。因此,不僅南面行營三支大軍,只來了兩支,連李舜舉與總管王光祖,也都被瞞在鼓里。

對于外人來說,是很難真正理解在呂惠卿易州大捷後,陳元鳳心中的那種恐慌的。即便石越能料到他的不安,卻仍舊低估了陳元鳳對此的憂慮,以及隨之而來那種越來越強烈的冒險情緒。在表面上,他故意對石越表示恭順,但暗地里,當石越同意將南面行營的三支軍隊向前推進,並分三處駐扎後,他便找到了機會,不斷的挑撥、拉攏、引誘南面行營的將領們。

除了阜城的宣武二軍在石越的眼皮底下,他不敢有所動作外,陳元鳳利用南面行營諸將中普遍存在的不滿情緒,順利的得到了北望鎮的橫塞軍與武強的驍騎軍的支持。

不得不說,安平的勞軍事件,還是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石越的威信,沖擊了他對軍隊的控制力。尤其是在南面行營諸軍中,許多將領與石越本無太多的淵源,而一直以來,他們所處的環境又讓他們以為遼人其實很好對付——許多人來到河北,為的就是想撈點戰功,日後才能飛黃騰達,然而,自到河北之後,他們卻被宣台壓制著,未立寸功。因此,很多人都不免暗自猜測,認為石越是故意要讓與他關系親厚的將領立功,他們這些非嫡系的將領,便是連湯也沒得喝一口……

但盡管如此,對王襄這些武將來說,仍然是不敢公然違抗宣台節制的。

大宋朝已非過去的大宋朝。誰也不敢拿著自己的人頭去開玩笑。

只是,這種積威,也只能阻止王襄這些武將,卻阻止不了陳元鳳這樣的文臣。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武臣動輒不服從上司,文臣只知道服從上司,皆為亡國之兆。是以自來都是武臣守紀律,文臣守道義。而陳元鳳對于所謂的軍法,更無敬畏。從現實來說,石越能殺掉荊岳,但沒有皇帝的詔令,卻斷然是不可能殺得了陳元鳳的。

況且陳元鳳還是個聰明人。

他不會給石越把柄。

這也是王襄們敢和他一道冒險的原因。

他們雖然不曾奉得宣台的命令,卻也不曾違背將令。

陳元鳳事先便找了個借口到了武強,他與王襄約好,黃河冰凍之日,便以探馬報告發現友軍被遼軍攻擊的名義,一面派人報告宣台,一面先斬後奏,北進河間府「增援」。探馬探錯情況也是有的,查明清楚,也不過是軍棍杖罰。至于他們,宣台總不能說去救援危急中的友軍也不行吧?石越不是總說,大軍在外,將領有事急從權的處置之權麼?只要生米煮成熟飯……立下了功勞,陳元鳳就有信心皇帝一定會保他。

熙寧以來,因為高宗皇帝的關系,大宋朝軍中最推崇的是兩個人,一是大唐的李衛公,一是仁宗朝的狄武襄公,二人的治軍之道一直被宋軍奉為圭臬。狄青的那句名言——「違令而勝,權也,何罪之有?」便是連陳元鳳,也是耳熟能詳了。說起來,這其中也頗多石越的「功勞」。對于大宋的這些將領們來說,一方面,宋廷要防他們專權跋扈,不守紀律;可以另一方面,自太宗朝以來,將領們謹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也是軍事改革的重點。以宋軍的歷史來說,不管現實的戰局如何變化,刻板的執行樞府與上級的命令,結果導致大敗,這一類慘痛的教訓,實在是要遠遠多于因為將領們不遵命令造成的敗仗。

鼓勵將領們進行一定程度的冒險,但風險必須由將領本人承擔,便如狄武襄公說的,違令而勝,當然無罪,甚至有功。但若是違令而敗,那就要罪加一等。這就是軍隊的法則,以成敗論英雄。對于軍隊來說,這也是必要的吧?如若一支軍隊中,全部都是唯唯諾諾守令不苟的將領,這樣的軍隊,總是會讓人覺得少了點虎狼之氣。

從某個方面來說,高宗皇帝與石越算是成功了。甚至有點成功得過頭了……

至少紹聖七年的戰爭開始以來,陳元鳳與王襄絕非第一群打擦邊球的人。

不過,無論是陳元鳳還是王襄,都不曾想到,他們的運氣竟然好到這個地步。

他們居然誤打誤撞中,救了田烈武!

清晨起,橫塞軍與驍騎軍便分頭北進,原本陳元鳳想的是先去饒陽,再見機行事,但驍騎軍幾名將領,死也不敢去何畏之的地盤招惹是非,不得已,陳元鳳才改道前來河間府,打的是與章惇合兵的主意——對章惇,陳元鳳也有幾分忌憚,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委曲求全,先籠絡章惇。他打的如意算盤是,若能利用章惇的野心,兩人合兵一處,兵力便十分雄厚,足以干出點動靜來了……甚至還可以借章惇之力,來對付石越。

只是,陳元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上天會對他如此關照。

當有探馬發現有兩只大軍在這一帶大戰後,陳元鳳與王襄等人一商議,便決定丟下輜重,輕兵急進,想要打遼軍一個措手不及。也不知道他們是運氣太好還是太壞,很快,因為發現橫塞軍根本承受不了這種急行軍,而探馬又探得遼軍兵力有兩三萬之眾——驍騎軍諸將雖然在武強的時候嘴巴上豪氣干雲,但此時卻突然知道臨戰而懼了,他們也不敢單獨前來,于是便放慢速度,與橫塞軍一道「緩進」。

若非如此,冒然加入戰斗的他們,恐怕只是給耶律信送上一份功勛,說不定還會害了田烈武與張整。在這個時代的戰斗中,無用的友軍帶來的作用,並非只是不起作用,而往往是災難『性』的。總之,這一次意料之外的變故,既救了他們自己,也救了田烈武與張整。

終于接近戰場,已是接近黃昏,王襄與驍騎軍那幾名大將,總算沒有將在朱仙鎮學到的東西忘光,幾個人冒了點「險」,悄悄接近戰場,觀看了一小會的戰斗。

就看了這麼一小會的戰斗,便如同在王襄火熱的心里,潑上了一盆冰水。或是因為天氣太冷,驍騎軍那幾名大將,臉『色』也是不太好看。發了半天的呆,總算王襄還有幾分智術,回來之後,便稟報陳元鳳,雖然他們很想一舉擊潰遼軍,但奈何天『色』已晚,此時加入戰斗,已無意義。不如厚張兵勢,擺出架勢來,先在氣勢上威懾住遼人,待明日再戰,遼人就會未戰先怯。

陳元鳳雖然將信將疑,但行軍打仗,他到底是個外行,況王襄素負智名,他也只好依計行事。

誰知此計一出,果然奏效。遼人一見著這邊的旗鼓,立時便鳴金收兵。

「牛刀」小試,不僅「驚走」耶律信,立下偌大功勞。而且救的還是田烈武,而且雲騎軍與鐵林軍還傷亡慘重……如此一來,在河間府,更是要主客易勢了。陳元鳳立即意識到,他與南面行營可以壓過章惇與右軍行營一頭了。若能拉攏到田烈武,就更可架空章惇,河間戰場的戰勛,全得算在他陳元鳳頭上。

因此雖然田烈武有些無禮,陳元鳳還是讓王襄前來拜會。

王襄當然不知道陳元鳳心中的算盤,但在他的心中,對這些禮節『性』的東西,卻是十分看重的。王襄的祖父,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王鐵鞭」,他家雖不能與種、折這種將門相比,但也是世代忠良,其出身較之田烈武,不知高貴多少。雖然束發從軍,但自小的耳濡目染中,一些禮儀規矩,已是深入骨髓。在他看來,如田烈武這樣驟貴的新貴,實是沒什麼了不起的,朝廷委以重任,田烈武本應該更加戰戰兢兢,謹慎小心。似這般恃寵而驕,居然敢對陳元鳳這樣的朝廷重臣失禮,更妄想分庭抗禮,已屬可惡。再加上田烈武在京師時還頗有賢名,更可見此人之虛偽——權貴們在京師便扮賢良,出鎮地方就飛揚跋扈,無所不為,這種事情,王襄可是見過不少,他心里立時便將田烈武劃入了這類人當中。

況且,他自領兵離開北望鎮起,便算是與陳元鳳牢牢的綁在了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不過,王襄雖然心中慍怒,田烈武的地位卻比他高出不少,他也只能強忍心中不快,欠身問道︰「既是如此,卻不知定遠[1]打算幾時下令班師回河間府?下官也好回去稟報,與定遠大軍一道回師。」

田烈武怔了一下,不覺訝然︰「回師?不,我們不走。」

「不走?」王襄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已經打了「勝仗」,卻不見好就收,況且這冰天雪地的,不回河間府,卻在這外頭扎營,這田烈武莫非有病不成?

田烈武卻是不解的看了王襄一眼,不知道他為何如此驚訝,只是淡淡點點頭,說道︰「方才我已經接到饒陽何將軍遣使送來的戰報,韓寶正率軍向東而來,我軍要牽制住耶律信,不能讓他去接應。原本我還擔憂兵少,既然陳大人與王將軍領兵來此,那正是天助我大宋,務請將軍回報陳大人,今晚我軍便在此扎營,明日再整軍去攻打肅寧。」

「攻打肅寧……」王襄嘴角不由得抽搐一下。他並非無能之輩,黃昏前那短暫的觀戰,他便已經看出來,田烈武手下的這些軍隊,絕非耶律信的對手。他的橫塞軍與同來的驍騎軍,更加休提。今日能有如此結果,已屬僥幸,再去挑釁,不是自尋死路麼?

田烈武卻不知道他心里在打著退堂鼓,見他語氣遲疑,不由問道︰「怎麼?王將軍……」

「無事,無事。」王襄心中雖然算計,卻生怕別瞧出自己的怯懦,連忙擺手,抱拳笑道︰「既是如此,下官便先去回稟陳大人。若是確定便在此扎營,下官會遣人將營陣圖[2]送來給定遠過目。」

目送著王襄匆忙離去,劉近才納悶的問道︰「郡侯,韓寶怎的會突然往東而來?」

「詳細的情況,我亦不知道。」田烈武心中也很奇怪,「不過,若非走投無路……」

「郡侯是說韓寶是被攆到東邊來的?那……」劉近心中一轉,幾乎興奮得叫起來︰「那他豈非是被圍起來了?」

「此時不必妄加猜測。」田烈武淡淡說道,「何畏之是靠得住的。眼下當務之急,先是要將張將軍送回河間府養傷,然後將雲騎與鐵林,暫時混編成一軍,明日才好列陣對敵。咱們雲騎軍以前『操』練過李衛公的六花陣法,我知道鐵林軍也『操』練過此陣,稍後扎營之時,便以六花陣法為營陣,重新編制一下兩軍,也是將陣法先熟悉一下。」

「是。」劉近答應著,心中卻十分震驚。此時鎮定自若的田烈武,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他完全沒有想到,在這短短的時間里,田烈武連明日要使用的陣法,都已經考慮妥當。他不由心悅誠服的點頭贊道︰「六花陣法攻守兼備,且正好分為七陣,將雲騎軍暫並為兩營,鐵林軍仍分五營,正好七陣,亦不必打『亂』各營編制,簡單易行。」

「只是此事到底不好獨斷,以免鐵林軍諸將心中有芥蒂。」田烈武繼續說道,「待會便召集兩軍護營虞侯以上將領,至我帳中會議。」

待劉近答應記下,田烈武又接著說道︰「接下來還有兩件緊要事,一是宣武一軍到底怎麼回事?此時仍是音訊全無。」

說到這里,田烈武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劉近心中也是一沉,他心中同樣疑『惑』,卻只能安慰道︰「宣武一軍號稱‘天下第一軍’……」

「那是以前。」田烈武打斷劉近,沉聲說道︰「宣武一軍是殿前司精銳不假,但要說‘天下第一軍’,那也是熙寧間禁軍整編不久的事。這名號是一直沿襲下來了,但是今日之拱聖軍,非當年之拱聖軍;今日之宣武一軍,又如何會是當年之宣武一軍?軍隊的榮譽是靠戰功累積的,遼人可不會因為這個虛名便故意敗他們。要說如今真正的是天下第一軍,以我之見,恐怕惟有姚武之的拱聖軍方能當此稱號而無愧。」

劉近不由默然。田烈武說的,他當然也明白。十余年的時間,一切都在變化。宣武一軍當年借整編禁軍之力,網羅了大量的軍中精英,但經歷過熙寧西討之後,不知有多少禁軍都有了自己的驕傲與向心力。以戰斗力而言,別說當時如日中天的雲翼軍,他們甚至未必打得過振武一軍。戰火的洗禮,是淬煉一只精兵的關鍵。一場惡戰,能令一支軍隊月兌胎換骨;十年的和平,也可以令一支軍隊徹底改變。在當時來說,一支軍隊的強大與否,主將的個人能力與軍中有多少曾經經歷過實戰的校尉仍是至關重要的兩大因素。而以主將的能力來說,苗履恐怕要遠遜于姚兕;至于軍中保存的經歷過實戰的校尉,殿前司諸軍都是遠遠無法與西軍相比的。原因是很簡單的,象宣武一軍這樣的軍隊,其中的武官如果有過切實的軍功,自然遠比西軍的同僚更容易升遷,他們早就到各地當官去了,有幾個人會傻乎乎留在軍中?

但不管怎麼說,宣武一軍的表現,仍然是當得起「精銳」之稱的。劉近並不相信他們會出什麼岔子。

他看了一眼田烈武,還是依照本心回道︰「郡侯所言固然有理,但下官以為,苗將軍還是值得信賴的。」

「我非是不信任苗將軍。」田烈武嘆了口氣,道︰「還是找兩個精干的探馬,一個去君子館,一個是河間府找章參政,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心中才能放心。」

「是。下官即刻便去安排。」

「做完此事,你還要派幾個人,趁夜去探探肅寧寨。」

劉近心中一震,「肅寧寨?今夜耶律信防備必然森嚴……」

「這我也知道。」田烈武轉頭眺目北方,過了一會,才說道︰「只是我覺得耶律信突然鳴金收兵……」

「不是因為南面行營麼?」

「那自然也是個原因。」田烈武心中也沒什麼底,「不過作戰之時,有那麼一小會,我發覺耶律信的中軍那兒有點不對勁……」

「莫非是知道了韓寶之事?」

「也許罷。」田烈武懷疑的說道,「但平時尚好,這等大戰爆發後,遼人的信使,要輕易通過何畏之的防區……」他搖了搖頭,「我總覺得是肅寧寨出了什麼變故……」

「既是如此,下官立即去安排人手,總要查探清楚。」田烈武這麼說了,劉近心里即便仍是不以為然,但他也明白許多時候,將領看起來莫名其妙的直覺,可能反而是最靠譜的。打探一下,總是小心無大錯。但他雖然口中答應,卻並沒有馬上離去,站在那兒,抬頭看了一眼田烈武,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田烈武知道他定然是有什麼話想說,對于劉近,他本就頗為信任,此番與耶律信大戰,他麾下的諸參軍,也是死傷不少,劉近能在這場惡戰中活下來,田烈武自不免對他更加倚重,不以尋常部屬待之。因笑道︰「君若有事,盡管直言。」

但劉近卻仍舊是低頭躊躇,這時田烈武心中也有些驚訝了。原本以他對劉近的了解,此人本就是頗為敢言的,此時他出言鼓勵,劉近卻還是如此猶疑,那顯見他對想要說的事情,是有極大顧慮的了。不過田烈武亦不催促,只是靜靜地望著劉近,等待他自己開口。

又過了一小會兒,劉近才仿佛是下定了決心,再次抬起頭來,望向田烈武,字斟句酌的說道︰「郡侯,此事本非下官所當言,只是……」

田烈武仍是默不作聲,只是沉靜的看著劉近。

劉近咬了一下嘴唇,又說道︰「下官以為,驍騎軍與橫塞軍,恐怕不堪倚重。」

「橫塞軍固不待言,便是驍騎軍,雖然隸屬殿前司,但想來郡侯也听說過西京的一句口號——‘鐵林似鐵,驍騎不驍’——紹聖以來,世家子弟要想由軍中謀個出身,又進不了諸班直、捧日與天武衣,首選便是驍騎軍。這驍騎軍有這個名聲,也不算冤枉的……」

劉近所說的「世家子弟」,指的是宋朝成千上萬名在任或卸任武官家的子弟,這些武將之後,雖然是官宦之後,可大部分人的人生道路,還是只能從軍中謀個前程。而對絕大部分的將門子弟來說,班直侍衛、捧日軍、天武衣,都是可望而不可及,講武學堂也是需要真材實料的,而在承平之世,他們最想去的地方,當然是兩京的禁軍,而其中待遇更加優渥的馬軍,自是最受青睞的——這也是人之常情,當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寧肯在汴京做個普通人,也不願意到外地去當官。汴京的繁華,在那個時代,實在是別處所無法比擬的。而對世間絕大多數的人們來說,他們追求的,其實也就是這些東西。殿前司轄下共有四支馬軍,捧日軍高高在上,拱聖軍聲名不佳,驍勝軍是教導馬軍,進入的難度不遜于講武學堂,驍騎軍不免便成為眾多官宦子弟鑽營的首選。便是說驍騎軍中的每一個官職,都有一個「將門子弟」把持佔據,也不算夸張。

公平的說,這些「將門子弟」,絕非無能的代名詞,他們往往自小便受到更好的家教,不僅見識更廣,這時代的大宋朝,也還談不上腐朽,這些願意到軍中來謀出身的將門子弟,在騎術、箭法、武藝上面,較之尋常士兵,也多少都是強一點的。驍騎軍的問題,是軍中經歷過伐夏之役的校尉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這些新校尉,大部分未有實戰經歷,更麻煩的是,一軍之中,將門子弟過多,便免不了要分幫結派。而一旦局面形成之後,便是樞府想要整頓,也是千難萬難了。

更何況無論是考核訓練成績、還是禁軍的演習戰績,驍騎軍其實也並不算差。

想找個下手的借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大部人的眼里,這支曾經在伐夏之役中立下過赫赫戰功的禁軍,仍然是殿前司精銳。

不過這些事情,瞞不過西京洛陽的百姓,而田烈武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也清楚,劉近想的說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果然,劉近停了一會,便又繼續說道︰「以下官之見,要想繼續與耶律信抗衡,只能依靠我右軍行營諸軍……而且……」

田烈武眼角微微動了一下。

「而且,郡侯必須真正掌控住右軍行營。」

「真正掌控?」田烈武心中不由一震。

「不錯。」雖然左右並無旁人,劉近還是下意識的放低了聲音,但言辭卻更加犀利,「恕下官直言,今日之戰,郡侯不過一軍之將,而非兩軍統帥。我軍不是一支軍隊在與耶律信打仗,而是兩支軍隊在耶律信打仗。若非張將軍配合默契,後果不堪設想。如今張將軍受傷,郡侯不能指望鐵林軍出現第二個張將軍。」

田烈武已經听明白劉近的意思,神情變得沉重起來。

但劉近並沒有就此打住,說到這里,他已經無所顧忌,「郡侯必須徹底接掌鐵林軍。不僅如此,待宣武一軍回歸,郡侯亦要更加果斷,真正控制宣武一軍。若郡侯能牢牢控制我右軍行營諸軍,南面行營亦只能惟郡侯馬首是瞻,如此,我軍兵強馬壯,足與耶律信周旋。」

說到最後,劉近的目光都變得熾熱起來。

但田烈武卻只是輕輕唔了一聲。

差不多的時間,回肅寧寨的路上。

半天的苦戰,相比起宋軍來說,遼軍的傷亡並不算大,但是自耶律信以下,幾乎所有的遼軍將領,神情都很沮喪,便仿若打了一場敗仗一般。沉悶的氣氛,令得戰斗之後的疲憊更加倦人,每個人都有些無精打采。甚而有不少將領心底里已經生出對耶律信的不滿,這些人戰前十分的輕視田烈武,當發現事實並非如其想象後,卻變得惱羞成怒,又將這股無明之火,轉移到了下令撤兵的耶律信身上。

「再給我半個時辰,必能取下田烈武的首級!」左皮室軍主將「小韓寶」蕭春在回肅寧的路上,便向左右公然口出狂言,他似乎已經忘記,主攻雲騎軍的,正是他的左皮室軍。

但是,這樣的言論,還是在遼軍將領中引起了不少的共鳴。

便是連耶律密,也不理解耶律信為何放棄。蕭春所說的,並不全是大言,如果沒有那只意料之外的宋軍趕到的話,在天黑之前一舉擊潰田烈武部,是極有可能的。但即便宋人來了援軍,耶律密也覺得放棄得太快。

「我已經給了蕭春足夠的時間。這麼久時間內他沒能做到的事,再拖到天黑,結果也不會改變。」耶律信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漠。「錯已鑄成,不可一錯再錯。」

謹慎的耶律密小心藏起了心中的疑『惑』,不再多問。他並不如蕭春一樣信心十足,只要回想起白天戰斗的情形,耶律密就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別扭。

雲騎軍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善戰,雪戰給雙方都帶來了麻煩,雙方都有一些將士是在騎馬沖殺時,因坐騎失了前蹄而受傷,但雲騎軍看起來與遼軍同樣適應雪戰。盡管如此,左皮室軍與雲騎軍的第一次交鋒,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擊潰了雲騎軍。

但接下來,得意忘形的蕭春以為勝券在握,竟然借著追殺雲騎軍的機會,殺向尚未列好陣的鐵林軍,豈料張整的鐵林軍竟然守住了防線,而敗退的雲騎軍也並未被打『亂』編制,他們沒有逃向鐵林軍的大陣,而是繞到了鐵林軍大陣的後方。

此時便連耶律信也出現了致命的判斷失誤。

沒有人想到被擊潰的雲騎軍還會有戰斗力,一般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耶律信開始重新布陣,以優勢兵力,三面圍攻背靠村莊布陣的鐵林軍。耶律信對他的太和宮騎兵極其自信,這些手握超長長槍的騎兵,是耶律信訓練出來沖陣的奇兵,對于步兵方陣極具威脅。

然而,曾經是太和宮手下敗將的鐵林軍,這一次卻守住了他們的方陣。

那是耶律密此生所見過的最慘烈的步騎決戰。雙方的攻防幾乎都無可挑剔,而令人氣結的是,僅僅只是靠著霹靂投彈的幫助,鐵林軍竟然穩若磐石,在太和宮令人窒息的沖鋒中,一次一次的屹立不倒。盡管因為下雪的緣故,耶律信沒能把火炮運來,但是太和宮在沖擊鐵林軍的防線時,也使用了遼國自己仿制的霹靂投彈,然而火器也未能炸『亂』鐵林軍的陣形。即使是霹靂投彈就在腳邊爆炸,那些鐵林軍的士兵,也絕不肯離開自己的位置去躲避。而這該死的天氣,又一次幫了宋人的忙——盡管已經妥善保管,但是遼軍的火器仍然大量受『潮』,原本數量就不算太多的霹靂投彈,許多點火扔出去後,竟然根本不爆炸。

鐵林軍的頑強,對于被擊敗的雲騎軍來說,不僅僅是一場活生生的教材,更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只用了一個時辰,田烈武奇跡般的再次聚攏了羞愧交加的雲騎軍,這一次,雲騎軍不僅出現在遼軍的側翼,而且他們還采用一種新的戰術。

很寬的橫隊,但是橫隊的縱深卻只有三個橫列,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就開始驅使戰馬奔跑,待到靠近遼軍之時,戰馬便已經進入全速沖鋒的狀態,這樣一來,騎兵便可以沖進遼軍的箭雨當中,先用霹靂投彈開道,然後是手弩,最後揮舞著兵器開始沖殺。

而最讓遼軍不適用的,是雲騎軍使用的另一種霹靂投彈——這種投彈,並不會爆炸造成殺傷,但點燃扔到地上後,卻會釋放出刺鼻嗆目的濃煙,不僅僅令騎兵們感到不適,連戰馬都會受影響。這種投彈並非是什麼新式武器,便連耶律密也知道,宋人在發明爆炸『性』的震天雷之前,所使用的火器大多便是這種功能。但是,雲騎軍所使用的這種投彈,明顯經過改良,而且多半是遼宋戰爭開始後,在河間府制造的。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從未听說過宋軍裝備了此種火器。

借著濃煙的掩護,雲騎軍巧妙的變換著隊形,一次又一次的將他們的兵力調動到遼軍的側翼,然後突然的集中優勢密集的兵力,發起沖鋒,給遼軍造成混『亂』與殺傷。

可以說,面對著遠比自己強大的遼軍,雲騎軍打得十分的聰明。這大概也是蕭春至今並不服氣的原因。雲騎軍每次組織進攻,都是分成許多個橫隊,從不同的地方發動。甚至他們連投擲能爆炸的霹靂投彈的騎兵,大概都是特別挑選出來的,並非每個人都有那樣的臂力。可是他們卻能依靠小隊之間的默契配合,互相掩護,借著那該死的濃煙,一次次成功月兌離戰場,重新組織進攻。面對這樣的宋軍,遼軍雖然強大,卻如同惡狼在水田中抓泥鰍,總是用不上力。

盡量此後又有兩次被耶律信發現破綻,甚至有一次還出動了黑衣軍,給了雲騎軍一次痛擊——幾乎全殲了一個營的騎兵,但是越打越順手的宋軍,還是再次聚集起來,又一次出現在遼軍的側翼。

耶律密是個老行伍,數十年戎馬生涯,也經歷過不少大戰,他心里十分清楚,若非遼軍的主帥是耶律信,若非雲騎軍的單兵作戰能力實在無法與精銳的皮室軍、宮分軍相提並論,他們的戰術,極可能給他們創造一次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利用頑強的步軍方陣牽制住敵軍,然後騎兵通過變化隊形,巧妙的出現在敵軍的薄弱點——從側翼的進攻,對于任何一支軍隊來說,都是極大的威脅。再加上對火器的巧妙使用,隊列上的創新……在此之前,大概很難想象,那麼薄的縱深,竟然也能造成巨大的殺傷吧?

此時回過頭來再細想,耶律密也承認,如果在騎兵對戰中要使用霹靂投彈這一類的火器,采用較淺的縱深可能是最好的辦法,這樣才能真正有效的避免誤傷到自己。

耶律密沒有想明白的是,為什麼宋軍的霹靂投彈看起來便很少出現受『潮』不能點火爆炸的情形呢?

但不管怎麼說,對于田烈武這個「公人將軍」,耶律密心中是再無半點的輕視。他甚至覺得田烈武是個天才的騎兵將領——此時的耶律密,當然不可能知道,雲騎軍所采用的這些新的戰術,以及運用這些新戰術的能力,一大半的功勞,倒要記在完顏阿骨打、張叔夜與劉近身上。

而他們最終能將這些戰術發揮出來,則不能不說擁有不小的運氣成份。別的不說,雖然臨戰之前士氣高昂,熱血沸騰,可是真正與左皮室軍交手之後,雲騎軍竟然就那麼被擊潰了。若非是遼軍輕敵,兼之鐵林軍浴血苦戰,他們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

不過耶律密是並不會因此而又瞧不起田烈武與雲騎軍的,因為,即便是如此,但這世上能抓住第二次機會的軍隊,恐怕也是屈指可數的。

況且,那數以千計的釋放濃煙的霹靂投彈造成的戰場煙霧,不僅僅干擾了遼軍,對于使用這種精妙的戰術的宋軍,也有極高的要求。宋軍只能依靠事先約定的號角聲進行聯絡,而田烈武的指揮幾乎可以忽略,這對宋軍營與指揮一級將領的能力是極大的考驗。

而這可是在耶律信的面前取得的。

便如耶律信所說的,他們因為輕敵而出戰,也因此付出了代價。

這個時刻,他們不會找任何的借口。

他們也沒有時間後悔,犯下錯誤之後,必須設法彌補錯誤,最起碼,也要竭力減少錯誤帶來的損害。

在這個時候,再去糾纏于過去的事情,又有何意義?

這樣一想,耶律密心中便冷靜多了。他比蕭春要大上二十歲,與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將領不同,耶律密是真正明白戰爭並不總是會順心如意的。他只要看到耶律信還是很從容鎮定,心中便覺安心。有沒有擊敗田烈武,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說到底,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挫折而已。

河間府有多少宋軍,那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今日的大戰,宣武一軍沒有參加,那多半便是去君子館追擊蕭嵐去了。田烈武這邊若算是平手的話,那宣武一軍那邊,蘭陵王可是準備好了一份好禮物招待的。

正自己安慰著自己,突然,從隊伍的前方傳來一陣喧囂聲。耶律密一驚,不知怎的,心中忽然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

「怎麼回事?」他連忙派出親兵前去打听,一面忐忑不安的坐在馬上,等待著回報。

未多時,去打探的親兵更已疾馳而來,幾乎是有些慌張的跑到耶律密耳邊,低聲稟道︰「都統,肅寧寨……肅寧寨燒……燒了……」

「你說什麼?」耶律密的眼珠都瞪大了。听到親兵又用顫抖的聲音重復了一遍,耶律密二話不說,一夾馬月復,縱馬便朝耶律信的中軍跑去。

「蘭陵王,這……這是……」見著耶律信,耶律密也顧不了什麼風度,急忙問道。

「沒甚麼大不了的。被趙隆鑽了個空子而已。」耶律信只是斜著眼楮瞥了耶律密一眼,便面無表情的說道。

「這還沒甚麼大不了的!」耶律密心里幾乎是吼叫起來,但是看著耶律信的表情,他便知道,這件事,大概耶律信早就已經知道了。「還真是沉得住氣,看來這才是退兵的原因。」耶律密心里諷刺道,口里卻已經無力再說些什麼。

他哪里知道,肅寧寨被偷襲的消息,耶律信至少知道一個時辰了。而耶律信退兵的原因,還真的是因為陳元鳳那幾萬大軍。得知突然有兩三萬大軍出現在自己的側翼,一向冷靜的耶律信差點沒嚇個半死,還以為中了宋人的計。他久攻田烈武不下,人馬疲憊,肅寧又傳來被偷襲的消息,讓他不得不疑心宋人是故意讓田烈武部來消耗他,然後趁他虛弱之際,將他一舉擊敗。只是戰前他攔子馬派出不少,知道這河間府附近,也就是何畏之在饒陽那些人馬,但何畏之部只有戰車,卻沒有那許多穿得光鮮亮麗的騎兵……這人馬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如從天降。一念及此,他哪還敢再戰?何況當初來打田烈武,為了就是可以輕易全殲,此時眼見無望,再不退兵,更待何時?

盡管如此,耶律信倒也不至于便驚慌失措。

這些,說到底,都只是小小的不利而已。

他懶得與耶律密多說什麼,派了幾個得力的將領去彈壓軍中出現的慌『亂』,穩定軍心,便照舊驅馬前進。

耶律密見他如此,又是惱怒,又是尷尬,正待回自己本隊,卻見一騎白馬自東邊疾馳而來,他猜測多半是蕭嵐派來的使者,想了一下,到底還是擔心蕭嵐那邊的戰況——與耶律信不同,少年得志的蕭嵐,卻是頗為做人的,大遼軍中的主要將領,拋開政見之類的不談,至少在私交上,與蕭嵐都是不錯的——而耶律密能夠統領右皮室軍,除去軍功、能力、家世,最重要的,還是他對遼主的絕對忠心,以及那與世無爭的隨和『性』格。一般的將領,多少會有些桀驁不馴,對蕭嵐這樣的年輕新貴多少還有些輕視、排斥,但耶律密和蕭嵐的關系卻一直極好,因此,便以兩人的私交,他也很關心那邊的情況。這時心里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耶律密便厚著臉皮留了下來。

以他的身份,既然靦著臉不走,耶律信再如何也不至于趕他走。只見這邊早有幾名小校翻身上馬,迎了出去,不多時,便領著一名黑袍男子來到耶律信身邊。

這男子過來之時,耶律密老遠便開始留神打量,見他神『色』從容,衣袍也甚為整潔,心中已是大定,果然,便見那男子見著耶律信,單膝跪倒,用契丹話稟道︰「小人簽書府中家奴蕭若統,拜見大王,奉我家主人之命,有書信一封呈上。」說罷,自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雙手遞上。

耶律信點了點頭,一名親兵走過去,接過書信,遞了過來,耶律信驗了火漆,撕開信封,取出一張紙來,卻是用契丹小字寫成,他識得是蕭嵐的筆跡,掃了一眼讀完,便遞給身邊的一名隨從收了,朝蕭若統說了句︰「回稟你家簽書,辛苦了。」便又要催馬前行。

眼見著那蕭若統告辭離去,耶律密看著耶律信並無主動告訴自己的意思,只好催馬湊過去,問道︰「蘭陵王,蕭簽書那邊如何了?」

「已然擊退苗履。」耶律信輕描淡寫的從嘴里吐出了六個字。

耶律密頓時大喜,他卻做不到耶律信那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喜滋滋的笑道︰「這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話音剛落,卻見一騎探馬自西方疾馳而來,那探馬渾身是血,被引至耶律信跟前,剛剛跪倒行禮,便听撲騰一聲,摔倒在雪地上,人事不知。

耶律密的笑容立時僵在臉上,轉頭去看耶律信,卻見連耶律信,臉『色』也突然變得蒼白。二人緊張的看著幾個親兵用小刀麻利的劃開那名探馬的褲子,又割開大腿內側,取出一顆蠟丸來,呈給耶律信。

耶律密轉頭望著耶律信一把剝開蠟丸,取出一張小紙,掃了一眼,臉『色』立時大變。他心中一驚,正待出言相問,卻見耶律信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那張小紙,突然,身子往前一傾,噗的一聲,竟然吐出一口鮮血來。

[1]注︰田烈武時為定遠將軍。

[2]按,宋軍行軍扎營,皆有陣法、陣圖。兩支軍隊在一道扎營,地形要能互相配合,也要交換營陣圖,以了解對方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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