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三之全)

作者 ︰ 阿越

十月入冬的河北,雞鳴一遍的時候,天還是黑蒙蒙的。但環州義勇都指揮使何灌卻已經從床上起來,披掛整齊。當他走到營中校場的時候,他的三百余名部下,已經牽著各自的戰馬,整整齊齊的在校場中列隊等候。掃了一眼這些部下,何灌的心中,不由泛起一絲苦澀來。

當初他們從環州出發的時候,是整整一千人,到達河北的時候,實際有九百六十四人,屢經大戰,一大半熟悉的面孔都已從面前消失,除去不到兩百名被送往東光養傷的傷員,到如今,便只剩下了這麼點人馬——其中還有相當的人馬,是在他們攻下饒陽之後損失的。攻取饒陽後,何畏之給了他們一個幾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務。他們要靠著簡單的地圖,分成一個個的小隊,穿過人生地不熟的河間府,往東直達君子館,往北要渡過幾條河流,深入博野。他們負責刺探遼軍的情報,以便宣台可以隨時掌握遼軍的動向,為了完成任務,他們既要小心翼翼的避開遼軍的大隊人馬,又免不了會與小股遼軍遭遇,發生惡戰。許多人就此失蹤,一去不返。

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十六日,因為遼軍突然偵騎四出,加強了對肅寧、君子館周邊地區的警戒,環州義勇意外折損了十余人,何畏之才不得不下令暫停行動。這讓何灌暗暗松了一口氣。自從與遼人作戰以來,功勞薄上,沒少記他的名字,幾天前,雄武一軍的都行軍參軍褚義府特意來恭喜,他打听確實,宣台敘功,他因屢立戰功,升了兩階,很快就將榮遷翊麾校尉,只待朝廷批準了。大約戰爭一結束,他就會離開環州義勇,去某處擔任軍行軍參軍或者營副都指揮使——褚義府之意,大約是想試探他的口風,希望他去雄武一軍。而仁多觀國則更加直接的告訴他,不必去理會褚義府的拉攏,即使他戰爭結束後止于翊麾校尉,唐康也會薦他一個兵部主事的職位——由武資轉文資,雖然必須要降一階,但任誰都知道,何者更有前途。大宋的七品官不知道有多少,能在六部中謀個主事差遣的又有幾何?但是,何灌卻並沒有很高興的感覺。這幾日間,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一些瑣碎的雜務。自從熙寧以來,大宋朝對軍隊制度進行了許多的改革,有些變化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普通士兵薪俸、獎賞的發放方式——但這些細節上的完善,對于普通的士兵來說,卻關系重大。環州義勇有不少士兵的薪俸是直接由家屬在環州州衙支領的,但也有一部分將士卻是隨軍支領,還有許多人的獎賞也並未支領,而只是記在賬上……何灌一筆筆的將這些賬目理清,以便日後能將這些錢,交到戰死將士的家屬手中。

領著這三百余人出了早***——這是環州義勇多年以來一直堅持的習慣——此時包括神『射』軍在內,其余各軍的將士都還沒有起床。何灌讓士兵們回營歇息,等著開早飯,自己則親自帶了幾個人去滹沱河邊取水。遠遠的,還沒到滹沱河邊,何灌忽然听到腳下「 嚓」一聲,他心中一動,彎腰低頭看去,卻見他的一只腳正好踩在一小塊冰上。他拎起一塊冰片來,看了看,又抬頭望了望西邊的滹沱河。碼頭一帶,靠著岸邊,密密麻麻停了許多運糧的小船,還有幾個人正『模』黑朝這邊走來。

何灌連忙丟掉手中冰片,迎了過去。那幾人見著何灌,都吃了一驚,慌忙朝他行禮。何灌打量他們一眼,識得有一個人是東光來督運糧草的陪戎校尉,因問道︰「你們這是去哪?」

那陪戎校尉欠身回道︰「回何將軍,下官是去何昭武請令的。」

「請令?」

「是。昨晚刮了一夜的北風,河邊的水窪都結冰了。老梢工都說這滹沱河結冰也就是一兩日的事了,船若不劃回東光,便要凍在這兒,哪里也去不了。」

「那你們去吧。」何灌點了點頭,他才朝河邊走了幾步,忽听到身後有快馬疾馳而來,他停下腳步,轉頭望去,卻听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馬上喊道︰「宣節,宣節!」卻是他軍中的一個親兵。那親兵策馬跑到跟前數步,便勒住坐騎,翻身下馬,小跑過來,稟道︰「宣節,昭武召見。」

何灌不敢怠慢,連忙騎了他親兵的戰馬,往饒陽城馳去。

他趕到何畏之行轅時,見行轅內外,平靜如常,通傳之後,進到中廳,也不見何畏之麾下其余諸將,只有何畏之一人背著雙手,在看一幅畫在絲綢上的地圖。何灌參見已畢,便叉手侍立一旁,听何畏之問道︰「仲源,來的時候,你可發現今日有何異常麼?」

何灌一時也不知道何畏之問的是什麼,小心回道︰「下官並未發現別的異常,只是方才去到河邊,發現河邊的水窪已經結冰……」

「你去了河邊?」何畏之贊許的點點頭,道︰「昨夜驟寒,非止是河邊的水窪,行轅旁邊的池塘也結了一層薄冰。」

「不過河水尚未冰凍……」

他話未說完,何畏之已經皺起了眉頭,打斷道︰「仲源,為將者,切不可刻舟求劍,拘泥不化。」

何灌被何畏之突然一頓訓斥,臉上羞紅,一時不敢再說話。

何畏之嚴厲的看了他一眼,語氣稍轉緩和,又說道︰「自從我大軍與遼人對峙以來,自宣台以下,眾將聚議,皆是以為遼人退兵是遲早之事,而退兵之時機,必要等待河水結冰……」

「仲源你如此想,亦不足為奇。但日後你若獨領一軍,便要時刻記住,所謂遼人退兵雲雲,不論多有道理,直到遼人真正退兵之時,這也只是我輩一廂情願的推測。這天下並無未卜先知的神仙,只要是推測,便難免有意外。若忘了這個意外,便難免要吃大虧。你一人之死,一人之辱,不算什麼,然累及國家,到時候就將你千刀萬剮,亦無法彌補。」

「昭武教訓,灌當牢記于心。」何灌幾乎羞愧得無地自容。

何畏之這才點點頭,又嘆了口氣,說道︰「以仲源之材,他日必為國家大將。只盼仲源那時能記得,文官忠于朝廷,不過死諫而已,一死則名節全。然武將卻不同,身為統軍大將,只要兵敗,便是辱國。你便戰死沙場,不失大節,那也是有負國家。」

「下官一定銘記。」

「以眼前之事來說,遼人便是退兵,這河水冰凍,亦只能是大概言之。遼主與韓寶雖然相距不遠,然到底已被我軍分割兩部,所謂約期退兵,那只能是紙上談兵。瀛、莫一帶,遼人有大批的擄獲、輜重,還有數萬被擄軍民,遼人果真要退兵的話,瀛、莫之遼軍必會先走。他既要先走,便不能坐等河水真的結冰。」

何灌已經明白何畏之話中之意,「昭武是說遼主與耶律信可能已經開始退兵?!」

「遼軍突然加強警戒,絕非無因。」何畏之斷然說道,「不過遼主若果真開始退兵,也瞞不了多久。某不是慮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實實退兵,于我軍倒是一件好事。以大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韓寶,便是肚皮也將將要撐破了。況且若真能全殲四萬遼騎于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國以來前所未有之敗。如此功業,亦不讓于衛霍了。」

何畏之這番話,何灌心里卻不甚服氣。他此時不過二十七八歲,也是年輕氣盛之時,只不過他『性』格沉穩,又在上官面前,自是不會出言反駁。何畏之卻不知他心里在月復誹,他所學雖然也算是縱橫家一路,可以『性』格來說,卻也是惜言如金的,不過對何灌懷有惜才之意,才如此多費唇舌。

又說道︰「現今可慮者,一是耶律信並不肯老老實實退兵;一是遼主若退兵,章參政與陽信侯貪功追趕。」

何灌不由大感詫異,問道︰「昭武是否過慮了?河間兵馬精壯,陽信侯雖統兵未久,卻頗得眾心,縱是與遼主列陣而戰,亦未必能吃多大的虧,何況是追擊?」

何畏之瞥了何灌一眼,輕輕搖頭,長嘆一聲,道︰「仲源如此想,亦不足為怪。豈止是仲源,但是宣台子明丞相,亦是如此想。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陽信侯善撫部眾,將士親附,能得死力,此是陽信侯所長。然陽信侯的短處,卻也正是過于仁厚,其能將兵,卻不能將將。某對陽信侯知之甚深,其一生領兵,最多不過一營將,如今卻統數萬之眾,要令眾將服膺,如臂使指,非其所長。是以其在河間,自保有余,至于進取,則無能為也。」

「縱是如此,河間尚有章參政……」

「章參政雖然亦算知兵,然其為人刻薄嚴苛,能用法而不能用仁。剿梅山蠻或可,將數萬之眾,與契丹戰,亦非所長。」

「二人不能取長補短麼?」何灌問道。

「這二人若能合成一個人,便是一時名將。然兩個人便是兩個人,倘只有一人還好,二人皆在,河間眾將,只會怨章參政,而輕陽信侯。此二人若僅是守成,休說是耶律信,便是韓信復生,亦奈何不得,若圖進取……」說到這里,何畏之不由得搖了搖頭。

何灌卻是將信將疑,道︰「既是如此,昭武何不諫之?」

「某勸諫便有用麼?」何畏之冷笑一聲,「這都總管之任,便是子明丞相,亦不能完全作主。章參政素來剛愎自用,現今又是簡在帝心,我何畏之何許人也?其豈肯听我之諫?他方欲立功使皇上知道,此時勸諫,他非但听不進去,反會更加急迫。勸諫之人,亦會招致他的忌恨——旁人忌恨我,某是不怕的,然若得罪章參政,某卻沒有這個膽子。」

「那陽信侯……」

「陽信侯會違背章參政的命令麼?只要不違背他所謂的‘忠義’,便是明知必敗,他亦會不折不扣的去執行罷?」何畏之譏道,「仲源日後可莫學陽信侯。武人的大義,是要不擇手段,為朝廷贏得勝利。若不能打勝仗,再如何仁義禮智信,又有何用?」

何灌唯唯應著,心里卻始終是將信將疑。不過他此時能肯定的是,何畏之與田烈武,的確也算是代表武人兩種信念的極端。

何畏之譏諷完田烈武,這才又說道︰「河間府的閑事,某管不了,只好听天由命。可耶律信若不肯老老實實退兵,某的麻煩便大了。我饒陽這數萬之眾,便是為了切斷韓寶與耶律信之聯系的。結冰之後,韓寶不僅可以北渡唐河,還可以東奔與耶律信合兵,到時候,我軍便要擋住他東奔。否則,一切經營,皆成流水。阻擋韓寶還好辦,若耶律信遣數千人馬,自東而來,與韓寶夾擊于我……」

「陽信侯當會牽制……」

「牽制!哼!」何畏之輕哼了一聲,「對友軍,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若完全不信任,這仗也沒法打。可若太過于信任,只怕世上無後悔『藥』可買。」

這個時候,何灌已經隱約猜到了何畏之召見自己的用意。

果然,便听何畏之問道︰「仲源知道某為何要你將環州義勇全部召回來麼?」不待何灌回答,他又接著說道︰「因為環州義勇已經只余下三百余騎,再也損失不起了。我兵力有限,不能分兵去應付耶律信的夾擊,這樁大事,便要落在仲源的環州義勇身上。」

何灌心中暗暗叫苦,極勉強的說道︰「可下官麾下,已只有三百余人。」

「對環州義勇來說,足矣。」何畏之不以為意的說道,說罷示意何灌湊到地圖前面來,用手指著唐河的一條支流——原來其時唐河由太行山發源,流經靈丘、定州、祁州、安平、博野,轉而往北,在高陽關北部注入諸水泊與南易水,但此河的流經博野時,卻又分出一條支流,連通饒陽以北的滹沱河北流[1],這一條支流,不僅分出許多的水量注入高河,而且正好便在肅寧的南面,切斷了肅寧與安平之間的陸路交通。

「木刀溝幾乎不可能***遼騎。」何畏之說道,「要***韓寶,能憑借之地利,惟有唐河。真宗皇帝時,為防御契丹,在河北采取層層布陣之策,重兵集于大名,前鋒便在唐河。當年層層布陣其實並無不妥,只是其時騎兵太少,各陣之間,只能各自為戰,憑著堅城硬寨,與遼人周旋,卻不能主動出擊,與遼人野戰,是以到底還是被遼人避實擊虛,繞道而過。是以當年唐河無甚大用。不過如今卻是時移勢轉,這區區一道唐河,便可以讓韓寶坐困窮途。」

「耶律信若要遣兵來接應韓寶,自然要從此處渡河。」何畏之指著地圖上唐河的那段支流,眼中盡是寒意,「平時某遣快舟攜硬弩往來巡視,防止遼人悄悄搭設浮橋,盡可能阻隔其往來聯系。結冰之後,快舟便不能用了。此時便也阻隔不了遼軍往來。因此某要仲源率本部人馬,攜數日之糧,先行潛伏至此處。」

何畏之的神『色』變得嚴峻,語氣也轉成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前某已經報請宣台,令工匠在東光趕制了數千枚炸炮。這些炸炮無甚大用,然使用得當,勉強可以***住這一二十里河段。埋設炸炮需要神衛營,這十余年間,神衛營的人力物力,幾乎全用于火炮,便是在各神衛營,擅長埋設炸炮的人,也不會太多,多半都是當年參加過伐夏之役,如今大小也是個校尉了,這些人某便是向宣台討要,宣台也不會給。而除了神衛營……」

何灌『露』出會心的笑容,笑道︰「除了神衛營,擅長炸炮的,便也只有我們環州義勇了。」

「正是。」何畏之點了點頭,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不過這炸炮麻煩之極,一陣雨雪,一大半都會報廢。也不能過早被遼人發覺,他們若有了準備,破解起來亦很容易。這數千枚炸炮不止是花了朝廷一大筆緡錢,而且調用這些工匠,等于少造了許多霹靂投彈。若是便這麼報廢了,或是被遼人輕易便破掉,這仗打完之後,只怕這沒麼容易撕擄清楚。」

「昭武盡管放心。」有了這數千枚炸炮,何灌此時的底氣立即充足多了,心中馬上想出一個計策來,笑道︰「下官偶得一策,當可策萬全。」

河間府。

面積並不算很大的河間城內,如今密密麻麻的,駐滿了軍隊。除了田烈武的雲騎軍、苗履的宣武一軍、張整的鐵林軍以及駐守河間的神衛第十六營四只禁軍以外,還有一支所謂的「河間兵」——這只部隊最初只是章惇招募的巡檢,在章惇東山再起,再拜參知政事工部尚書兼宣撫副使之後,便循各地之例,改名為「河間兵」,兵力也迅速擴充到一萬人,稍嫌寒磣的是,這支「河間兵」只有二百余名騎兵。

自從戰爭開始以來,宋朝便一直存在著一個致命的軟脅——他們無法快速的補充損耗的騎兵與戰馬。而因為社會結構與兵制的不同,宋朝是不可能存在「家丁制」的,也就是說,他們的絕大部分騎兵,都是不可能有所謂的「輔兵」的。這個特點進一步加劇了宋軍的損耗。

而他們的對手——遼軍傳統上不僅每名正兵配備兩名家丁,而且這兩名家丁中,有一名是可以騎馬作戰的,當進行攻城作戰或者重要的攻堅戰時,遼軍便往往使用家丁擔任沖鋒陷陣,因此遼人常常極為得意的自夸他們的正兵很少損失。

雖然遼軍的這個傳統其實早已崩壞——當蕭佑丹重新整頓宮衛騎軍制度之時,即意味著遼人的傳統早已經不能持續——但遼軍的家丁制,仍然部分的保留了下來。盡管在遼國,生活習慣與社會結構同樣正在發生無法逆轉的巨變,哪怕繼續維持一個可以騎馬作戰的家丁,也已經不可能做到。事實上,蕭佑丹能夠成功改造宮衛騎軍制度,使其重新復活,便已經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奇跡,任何人都無法要求更多。

但是,正如在歷史中無數次出現過的那樣,傳統仍然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在一些個別的宮分軍中,仍然擁有能夠騎馬作戰的家丁。即使在傳統已經崩壞的宮分軍中,家丁的意義,也不僅僅是提供騎馬輕裝步兵或者後勤運輸人員,他們是一種更全面的輔助兵種,不僅平時可以令其主人得到更多的休息,以專注于作戰,在關鍵時刻,家丁們還能保護他們的主人免于戰死、受傷,或者更快的康復。

而對于宋朝來說,這卻是不可能做到的。這不是一種簡單的軍事制度,而是要求宋朝改變其騎兵部隊的社會階層——既便如此,可能也還不夠。因為在宋朝普遍實行的是契約奴婢制度,除了一些例外或者是品官階層,奴婢對主人的依附『性』已經普遍降低。[2]

當然,最根本的原因並不在于「家丁制」,而在于宋朝有限的騎兵兵源與戰馬儲備。盡管這方面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他們都不可能達到遼國的水平,可在紹聖七年的時候,宋朝這方面的狀況幾乎可以稱得上窘迫。

這個軟脅令得短時間內,石越竟然無力補充驍勝軍的兵員,更加無法重建拱聖軍。

而在河間府,更是對比鮮明。

宣武一軍與鐵林軍雖然在遼軍的作戰中也有不小的損失,卻總是能夠迅速的就地補充兵員——甚至不需要降低他們對身高等等各方面的要求。一個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宣武一軍與鐵林軍薪俸優渥,其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也已經足夠維持一家五口在汴京的溫飽生活,按紹聖初年最終確定的兵制,普通節級士兵十到十五年後必須退役,到時即使不願意去朝廷安置墾田的地區,十幾年下來,只要節省一點,也能攢下一筆錢來,回河北購置幾畝薄田,絕不成問題。更何況宣武一軍與鐵林軍財大氣粗,只要被其征募,當即便發給總價達到數十貫的糧食與財物,做為安家之費用。這對于河間府內那些朝不保夕的逃難百姓來說,簡直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但這顯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為同在河間的田烈武的雲騎軍想要征募新兵卻困難重重。雲騎軍的薪俸雖然要低一些,但河間府的物價也遠不及汴京,加入雲騎軍亦不用背井離鄉,倘若雲騎軍只是一只步軍的話,其吸引力絕不應在宣武一軍與鐵林軍之下。可現實卻是,田烈武想要補充一點兵員,比神衛營還要困難。

困難來自很多方面,而且幾乎都無法解決。首先田烈武沒有足夠的戰馬。有時候,在戰斗中的損失,戰馬的損失比騎兵更大。雲騎軍原本是一人兩馬,如今已經變成了兩人三馬。並且,他也不能臨時征募從來未騎過馬的士兵,從頭訓練。于是,他只能開出賞格,吸引會騎馬的壯士帶著自家的馬來投軍。同時高價收購民間馬匹。

這樣做並非全無效果,但對于想要重建第一營的田烈武來說,失望仍然不可避免。

最終還是章惇幫了他一把,將河間兵的幾百名騎兵白送給了田烈武,田烈武這才勉強湊齊了六百人,又從其余四營中抽調了三百人,總算重建了第一營,算是給了李昭光一個交待。

但章惇的慷慨,也令得河間兵成為一只純步兵,兩百余名騎兵,對于一只上萬人的軍隊來說,連最低要求都沒有達到。

章惇自然並不在意這些,他無意控制任何一支軍隊,區區河間兵更加不在他心上。甚至可以說,他對是否能建立軍功也並不在意,在他心里面,這些只是朝廷的「鷹犬」們該做的事,而他,卻是「朝廷」的一部分,他是替皇帝控制「鷹犬」的人。他需要在河間府立下功業,只是因為他需要向皇帝,同時也需要向與他一樣同為「朝廷」一部分的其余人證明,他擁有這樣的能力。

他已經是皇帝的一個選擇。

他當然不會滿足于參知政事工部尚書,他的目標毫無疑問的是左右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成為主宰政事堂的那個人。

為此,章惇需要更多的籌碼。

如果田烈武能夠有所作為的話,他又何惜幾百名騎兵?

可惜的是,章惇已經十分清楚,田烈武的才具有限。

這位陽信侯已經是河間府知府,但他卻並不具備治理河間府的能力。田烈武足夠勤勉,也懂得一些民情,甚至在斷案上也有一些小才能,但他缺少信心,只要有同僚與他發生爭執,他就會退卻,往往一樁小事,也要反復討論。他也常常識別不出官吏的『奸』滑險惡之處,易為人所欺。他既少威嚴,又缺乏智術,對于各種敕令法律,更是全然不通,單是賑濟逃難百姓、維持河間府物價,他便已是焦頭爛額……在章惇看來,田烈武治民的能力,勉強也就能做好一個中等縣的縣令而已。

幸好他總算還頗有自知之明,最終听從了章惇的勸告,將一切民政事務交由河間府通判去處理,自己專心去做他的右軍行營都總管。

但既便如此,章惇也並不滿意。

憑仗著田烈武的信任,都總管司內,自負謀略的張叔夜幾乎無事不預。而田烈武所統諸將,苗履乃西軍將門之後,其父是王韶部下先鋒大將苗授,他自束發從軍,屢立功勛,既有才干,出身又好,免不了跋扈剛愎,更難將田烈武、張叔夜放在眼里;張整則是侍衛出身,在東南、西南***蠻夷,屢立奇功,歷任陝西、河北諸軍,號稱名將,章惇深知其人外謙內傲,極難統御……田烈武倘若是個文臣還好,宋朝以文制武,早已深入人心,駕御二人,或還不成問題。但田烈武少了個文進士的出身,其在軍中,至戰前也就剛剛做到雲騎軍都校——無論資歷、功勛、能力,較之苗、張二人,都差得極遠,雖然機緣更好,官做得更大,然而要令二人服氣,卻是千難萬難。

右軍行營之中,有了這三個人,田烈武這個都總管,也就是拱手而已。

在章惇看來,若無他在河間坐鎮,右路的局勢不知道會有多『亂』。也許真的會如當年君子館之敗時一樣,諸軍號令不一,招來大敗。而田烈武惟一的好處,在章惇眼里,也就只有听話、好支使而已。

也因此之故,章惇這個宣撫副使,儼然便是右軍行營都總管司的太上總管。河間城內本有四大衙門——宣撫副使衙門、河北路提刑使司衙門、右軍行營都總管司以及河間府衙,章惇為判府事時,河間府衙便已經是第一衙門,而自他再拜執政之後,他不僅是對河間一府的軍政民政,事無不統,甚而北至雄、霸、高陽關,東至滄州,章惇都視為自己的管轄範圍。對高陽關的柴貴友、趙隆,他自然是嚴令其只能听從自己的命令;甚至對霸州的蔡京,雖然蔡京也是宣撫副使,章惇也一樣視為下僚。在章惇看來,這是理當所然的,即便同為宣撫副使,然而他是宰執,蔡京不過一轉運使,二人地位便是天壤之別。不要說是蔡京,便是所謂的「御前會議」,章惇也沒放在眼里——在他看來,御前會議乃是非常機構,而宰執之重,則是祖宗之法,二者孰貴孰輕,根本不必多說。

章惇的做法,倒也合乎法理規制,大宋朝宰執之貴,是毋庸置疑的,即便是在蔡京那兒,也是的確將章惇視為上官。只是這究竟合不合乎人情,章惇就根本不曾考慮過了。即便是考慮過,他大概也不會太在乎。

章惇並不覺得自己是喜歡攬權。反而,他是認為是蔡京、田烈武輩太過無能,他才不得不親力親為。倘若能將兩人中的一個換成何畏之,他都會省事許多。

這樣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戰局的變化,在章惇的心里,越來越盛。

十九日的清晨,當饒陽的何畏之與何灌商議妥當,開始準備船只與各『色』軍器,計劃著何灌的「萬全之策」之時,河間城內的章惇,也同樣感覺到了氣溫的驟寒。

對于雄、莫、河間之遼軍的動靜,章惇可以說是了若指掌。

早在十五日,莫州的遼軍便開始了一次大規模的退兵之舉,數萬被擄的軍民在遼軍的押解下北行——這是自戰爭開始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類似行動。因為押解人數不多,當時田烈武便想讓高陽關的趙隆率兵伏擊這只遼軍,但是被章惇阻止。章惇認為在這個時候,在高陽關有一支對遼軍具有一定威脅的兵力才是最重要的事。

但田烈武對此頗為不滿,十六日兩人便共同擬寫了一封札子,呈送宣台——這並無實質意義,因此十七日,這幾萬被擄軍民便抵達了雄州,根據其後探馬所探知的情況,這些被擄軍民在瓦橋關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北行,不行如此,自遼國南京道內,更派出了幾千兵馬,前至界河北岸接應。

然而,在十五日開始的這次行動之後,遼軍卻又安靜了下來。

這證實了章惇的判斷,這次行動,既是一次預演,也是一次試探,甚而可能是一個圈套。但不管怎麼說,遼人的的確確開始在為退兵做準備。

緊接著,在十八日,章惇知道了安平發生的事情。

盡管他沒有將此事看得過于嚴重,卻仍然不禁要懷疑石越能否繼續掌控全局——倘若石越失去這個能力,理所當然的,章惇認為自己是當然的繼任者。他絕不會坐視大好局面就此崩潰。

同時,章惇又移牒蔡京,嚴令他一旦遼軍開始退兵,霸州之宋軍要盡其可給遼人制造麻煩,甚至狙擊遼主。石越的胃口很小,韓寶的四萬之眾便可以令他滿足。但若是不能從遼主與耶律信身上咬下一大塊肉來,章惇卻不會滿意。

這與石越部署給他們的戰略任務並不矛盾——宣台要求他們牽制住遼主與耶律信,絕不可令其西援韓寶,一旦擊退遼主與耶律信,宣武一軍與雲騎軍便要拋棄一切輜重,輕騎急行,分別向博野、保州穿『插』,從背後梯次狙擊韓寶。

這是為了防止韓寶平安渡過唐河而準備的後手,從博野、保州、遂城、安肅軍、最後也許還會加上意外出現在容城的吳安國……層層狙擊。

但是,章惇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他兵強馬壯的近五萬精兵,便只能干這點打雜的事。

至少在這一點上,章惇與苗履、張整、張叔夜,還是有共識的。

尤其是張整,他吃過耶律信一個大虧,表面雖然從來不提,但骨子里面只怕是做夢都想著報此一箭之仇。鐵林軍每日的***練之嚴,連苗履都有點看不下去。

若是平日,章惇自然不會管這些將軍們如何帶兵之事,但這日起來,章惇喝了一碗米粥,方信步走到河間驛的後院——為了節省開支,他的行轅便暫設于驛館——看見院內一口池塘水面結了一層薄冰之後,他便改變了主意。決定應該勸戒一下張整,如今大戰在即,無論如何,鐵林軍都該以養精蓄銳為主,說起來,張整當年還是章惇***簡撥的,對章惇一向十分敬重,自己的勸告,張整是一定會听的。

這麼想著,章惇便張口喚道︰「章禮。」

「小的在。」一個親兵不知從何處閃了出來,出現在他的面前。這個章禮跟隨章惇已經有十余年,已是很熟悉他的脾『性』,見章惇張了張口,卻又皺眉不語,當下只是躬著身子,也不敢多問。

過了好一會,才听章惇說道︰「你去請陽信侯與苗履、張整兩位將軍過來。」

章禮應了一聲,方退到後院的門口,便見一個校尉快步跑來,臉『色』凝重。他識得那校尉是章惇闢任的親信之人,連忙退到一邊,讓那校尉進院。

那校尉也不客氣,快步走到章惇面前,行了一禮,低聲稟道︰「參政,遼人退兵了!」

章惇愣了一下,旋即大聲喊道︰「章禮,快,快去備馬!」

[1]前文亦稱高河。

[2]按,在當時的時代,家丁制必須以某種奴婢制度為基礎,這是不言自明的。或者也可以說,在當時的時代,一切家丁制或者類似于此的制度,最後都不可避免的會轉變成為某種奴婢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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