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絕風仰天一嘆，神情蕭索，又道︰「秦王自小聰慧，文武皆諳，又有胸懷天下的志向，是以一直頗受李嗣源寵愛，當年更是封下‘天下兵馬大元帥’這個官爵，以暗示天下，秦王是入主東宮，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但後來宋王逐漸崛起，又因裘大人一案，安重誨從中作祟，使得秦王與李嗣源的關系變得若即若離，微妙無比，到後來更是父子離心，互相猜忌，而當時安重誨此廝一直力薦宋王，貶低秦王，但幸得任圜在，安重誨才有所收斂，可是自任圜死後，李嗣源听信安重誨讒言，以為秦王擁兵自重，不服朝廷管制，更與官宦來往，在朝廷里結織勢力，所以一再削減秦王兵權，又將目光轉向宋王，但李嗣源自己也發覺宋王與安重誨關系密切，而宋王其人雖有仁厚之心，卻無威武之力，過于文弱多柔，無秦王那般膽識氣魄，若是傳位于他，在這北踞契丹狼虎，南環諸侯數國的亂世之下，他能繼承大統，恢復昔年大唐開元盛世麼？這李嗣源自己也沒有把握，所以他一直猶豫不決，既害怕秦王效仿當年自己一樣陰謀篡位，又害怕自己打下的中原江山葬送宋王之手，這也是幾次百官上奏選太子未果的原因，亦是李嗣源後來擔驚受怕，一听到風吹草動，立即誅殺大臣的原因。」
蘇夢石連連搖頭，道︰「李嗣源早年還算開明，老來怎麼會如此昏庸，東宮之位一日不出，人心一日不穩，連這麼簡單的問題也不知麼？」
凌絕風呵呵一笑，搖頭道︰「他如何不知，只怕他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辦。」說罷，垂頭片刻，又嘆道︰「唉，當年秦王時常因此事惆悵感懷，常邀我月下飲酒，傾訴衷腸，感嘆朝廷風雲，變化無常，生在龍鳳之家，卻不得抒發平生志向，俗話說知子莫過父，但偏偏天下最不曉他就是他父皇，而那時我因安重誨身死，心中夙願得了，便一心欲與不良、子雲各位同袍鼎力輔佐秦王登基即位，見秦王日復一日為此事愁苦，又看李嗣源日益昏庸無道，朝中忠心大臣一個接一個被殺，便萌生一個大膽的念頭，便是勸秦王效仿太宗李世民率兵進宮，逼李嗣源退位。」
眾人一震，錢金玲大驚，月兌口道︰「原來當年秦王天津橋兵變是因凌伯伯而起！」天痕大為驚訝，卻見凌絕風苦笑道︰「不是。」
「不是？」錢金玲瞪大眼楮，道︰「那秦王當年……」凌絕風擺手道︰「你凌伯伯話沒說完，當年我左思右想，終在一夜決定去問問秦王，不想我才出房門，卻發現我的院子里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穿著墨綠寬大的道袍，挽著烏銀的頭發，站在我的院子里，負手望著天際出神。」
「天易道人？」天痕更是吃驚，望著凌絕風，凌絕風默默點頭，道︰「我一見他，甚是高興，正欲說話，不想卻听他淡淡道︰‘年輕人，隨我離開吧。’我頓時震驚，尚未開口，又听他道︰‘花嬌則落，鋼硬則折，秦王有天子之才，卻無天子之相，你能以恬靜之心領悟出五行劍，老道甚是為你高興，而你現在卻失了冷靜，你隨我回武當山住一段時間吧。」
「我驚駭之下，又猶豫不決，不知為何他的話總是讓我難以拒絕，又有讓我透不過氣的感覺，後來我竟然莫名其妙便隨他出了京城，南下武當，連與秦王道別都沒有。」
眾人听得目瞪口呆，凌絕風苦笑，眸子望著天痕，道︰「這便是八方之術的威力，能透察心機，攝人心魂，讓你欲罷不能，我隨他回到武當山，住在天柱峰頂，他每日指點我劍法，我的五行劍進展神速，卻怎麼也練不出五行劍‘五德合一’的境界，他便讓我下山游離江湖，但吩咐我不要北上洛陽，我系劍下山，做了不少行俠仗義的好事，闖出了‘五行劍聖’的名號，更有人將我與天易及天下兩位大大有名的人物相提並論，那時我可是得意非凡，但也在那時我听到一個震耳欲聾的消息……秦王起兵造反，列兵天津橋，攻打宮門，李嗣源驚慌之下，連忙派心月復大將朱弘昭率騎兵抵御，結果秦王兵敗被殺……」
天空已然透出曦色，頭頂上濃重的黑色已漸漸褪去，抹出淡淡的灰白之色，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夜，韶華流水，如此之短，這個故事卻如此漫長……
凌絕風吐出口氣，淡淡道︰「我一听這消息，大驚失色，什麼天易也顧不得了，星夜趕往洛陽，京城已物是人非，昔日兄弟亦死的死逃的逃，我四方奔跑，終于在一股軍兵下救下了九死一生的不良，我帶他左躲右藏，總算躲過官兵的追殺，才知曉原來當日李嗣源病入膏肓，秦王恐生出變故，便率了千余部下進皇宮護駕，而李嗣源卻以為秦王欲進宮篡位，忙派出朱弘昭率上萬騎軍出擊，又急召遠在天雄的宋王率大軍連夜趕回，秦王率兵方至天津橋，便遭大股騎軍圍剿，始料不及，才遭大敗，而秦王麾下的軍隊，還未知曉情況，就被宋王率大軍突襲，傷亡慘重，幾乎全軍覆沒。」
「過了兩日，不良傷勢漸好，竟然叫我與他一同潛回京城，刺殺李嗣源，為秦王報仇，我雖然痛心疾首，但也知此事萬萬不可，不良見我猶豫踟躕，當下憤然而走，我連忙出手阻止，不想他勃然大怒與我動起手來，我一時氣憤便還了手，那時他雖身受重傷，但他的天碧神槍已臻化境，而我為了救他時也負了傷，那一戰打了三天三夜，分不出勝負，最終兩人都力竭昏了過去。待我醒來，他已不在，我頓時驚駭，知曉他已前往京城，便連忙趕了回去，不料尚未趕到京城，便听得李嗣源病逝，宋王登基即位的消息……」
凌絕風眉頭微動，神色愁苦，默然一陣，忽然深深吸口氣，望向灰白的天空，淡淡道︰「故事說完了，當年我與他一戰，勝負未分。」
天痕打了一激靈，仿佛才從夢境中醒來，不覺吐出口氣，方覺後背已汗出如漿，卻又感意猶未盡，不由問道︰「那後來呢？」凌絕風起身拍了拍輕塵，淡淡道︰「是非功過，皆為塵土，後來的事，無關痛癢，不提也罷……」
錢金玲輕嘆一聲，望著天際微微發怔，道︰「想不到當年還有這麼多曲折，這可是史書上沒有的，看來以後要多看看野史。」蘇夢石嘴角微微抽動，似要說話，卻欲言又止，雙目望了望凌絕風，終沒說出話來。
庭院忽然寂靜下來，而天空卻越來越白，一絲絲金光從東邊射了過來，突然不知何處啼起一聲雞鳴，霎時間萬雞啼曉，此起彼伏，充斥了整個東京城。
凌絕風哈哈一笑，望向蘇、錢二人，道︰「天亮了，你凌伯伯也該走了，夢石，好好跟著你義父多學點本事，也好好待金玲，不然你凌伯伯可饒不了你，哈哈，天痕小子，我們走！」
蘇、錢二人身子一震，均不覺雙靨微紅，都站起身來，蘇夢石眼眸微濕，道︰「凌伯伯，此番離別，不知何時能見，望凌伯伯珍重身體，別忘了常回天碧水居歇歇。」錢金玲小臉羞紅，撇下頭不說話了。
凌絕風見罷又呵呵大笑，卻不再多言，拉起天痕便一縱飛出庭院。
清晨，金光破曉，空氣清鮮，城里街上行人卻也不少，為生活所迫，均忙忙碌碌起來，但在亂世之下，能如此安生，也不失為太平。天痕經此一夜，領悟頗多，恍如隔世，又精神抖擻，此刻與凌絕風走在街上，不覺活動了一下手腳。
兩人回到葉家大宅，凌絕風卻不從大門進去，徑自拉著天痕一躍而入，天痕一落地，便發覺又回到了昨晚那片竹林，亭中杯酒仍在，只是四下寂靜無聲，那竹子在熙陽之下泛出了淡淡的金色。
凌絕風進亭拎起酒壺晃了晃，不禁微微一笑，便又倚欄而坐，提壺而飲，天痕見罷便道︰「凌先生，一夜未睡，不如去我那兒休息一下。」凌絕風哈哈一笑，道︰「臭小子，我尚未傳你槍法，你便想躲懶偷睡了麼？」天痕一怔，方才想起昨晚之事，不覺疑惑，又听凌絕風道︰「小子，昨晚我帶你過去，便是讓你看看，槍，是如何使的。」
天痕點點頭，便進亭來坐下，道︰「劍為百兵之君，槍為百兵之王，長槍縱橫沙場，所向披靡，蘇大哥的槍法剛猛無披，力逾千鈞。」凌絕風微笑頷首道︰「長槍之法，始於西方武吃氏，其妙在于熟之而已，熟則心能忘手，手能忘槍，圓精用不滯，又莫貴于靜，靜而心不妄動，而處之自如，變幻莫測，神化無窮。」
天痕若有所悟，道︰「妙在熟，貴在靜。」凌絕風一笑，道︰「小子，你當真聰明，難怪那老道肯傳你八方要術，不錯，槍法最重要的便是這兩點，長槍之物，由來最古，炎黃時代，將士利用長兵，弓矢之外，惟以矛最適宜，故矛有丈八之稱，槍之來，也實始于此，但當時雖有長槍這一武器，卻無一定使用之法，兩陣相對，不過借此兵器，遙相擊刺而己。而相傳自長槍傳入苗蠻之後，有一族人創出長槍之法，此族便叫武吃氏，史書有載︰西方有武吃氏者，民以勇悍著，不論男女，都嫻武藝，藝精者王，群眾慴服，莫敢有違，故武吃氏之族，小兒五六歲，即令習武，孱弱不能軍者，父母棄之，里人不與伍，其族尤以長槍法著，槍長七尺至八尺，金其鋒而以木為柄，舞動時，寒星點點，銀光皪皪，潑水不能入，用以臨敵，矢石所不能摧，此有槍法之始也。」
天痕听罷緩緩頷首，心里默默記念，凌絕風又道︰「小子，你學過三諦圓融，諸法無礙，萬物圓融的道理，你因該懂，天碧神槍，共有十二式，名曰天碧十二槍，分為扎、刺、撻、抨、纏、圈、攔、拿、撲、點、撥、舞十二字訣，而第一式扎字訣，便是名震江湖的‘霸王一槍’。」
凌絕風飲下口酒，捋須一笑，忽然緩步走出亭去，大袖猛然一展，袖中金光一閃而逝，只听竹林里「 擦」一響，一棵粗如手臂的竹子應聲而落，顫顫巍巍地向凌絕風砸了下來，凌絕風大袖再而一拂，那竹子驀然騰空而起，霎那間，天痕只見凌絕風雙袖青金兩道劍氣交錯縱橫，宛如雙蛇亂舞，竹枝竹葉紛飛而落，一眨眼，一桿綠油油的竹槍便靜靜躺在凌絕風手中。
天痕小眼突亮，不覺乍舌不已，但見凌絕風微微一笑，道︰「天痕小子，看好了。」說罷突然開步如風，擰腰，蹬腿，展臂，猛然扎出一槍，此槍槍出一線，宛如猛虎出籠，奔疾無比，銳不可擋，一道綠光刺破虛空，宛似流星一瞬，轟然扎向竹林!
天痕一震，卻並未听見任何聲響，正覺奇怪，過了片刻，但听「 擦」之聲不絕于耳，只見竹林間數十棵竹子轟然而落，東倒西斜，竹枝生出無數裂紋，竹葉紛紛墜落如雨。
一槍之悍，威力如斯！
凌絕風扎出一槍，卻不停止，順勢手臂急抖，一道綠光瞬間化作無數綠影，猶如無數刺草聞風而起，紛紛刺向那飄零的竹葉，那竹葉此刻仿佛凝滯空中，綠影閃過，無不刺中，彈指之間，竹槍上竹葉越積越多，數百片細若眉眼的落葉，竟皆被竹槍穿透串起！
凌絕風一聲低嘯，縱身躍起，持槍沖地一撻，竹槍上的竹葉砰然破碎激起，又復飄揚在空中，天痕仰頭望去，好不壯觀，又見凌絕風沉身橫槍一掃，數十棵到地的竹竿立時沖天而起，縱橫交錯，齊齊向他砸下。
凌絕風滑槍在手，在竹竿之間，雙手齊舞，先纏後圈，左攔右拿，前撲後點，上撥下舞，天碧神槍破露鋒芒，十二字訣齊齊顯世，看得天痕目瞪口呆，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凌絕風舞至酣處，酣暢淋灕，一把竹槍在手，如魚得水，如鳥得飛，舞得綠芒縱橫，槍出如風，渾身上下皆被綠光籠罩，全然看不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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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猛然間，只听他一聲叱喝︰「天碧不良，霸王一槍！」
「轟！」
樹靜，風止，天明。
凌絕風昂然站在小丘之上，身旁插著數十枝女敕綠的竹竿，竹葉飄然落下，宛如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