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歌 參學卷 第三十七章 相惜當年

作者 ︰ 紫殘

蘇夢石努力掙扎起來,卻因氣血不暢而胸膛起伏不已,面上勉強一笑,道︰「凌伯伯過譽了,夢石苦練五年還是敵不過凌伯伯三招,這招‘霸王一槍’也使得不倫不類,讓凌伯伯笑話了。」

凌絕風擺手道︰「夢石,你太小瞧你自己了,你這招‘霸王一槍’已能逼凌伯伯雙劍齊出,已是小有成效,再過五年,必當大成,待時可不是雙劍能擋得了的。」

「真的?」蘇夢石面帶喜色,不自禁興奮起來,「凌伯伯,那當年我爹爹若使出這招,凌伯伯能擋得下來麼?」凌絕風嘿然一笑,道︰「你爹爹?當年我倒是和他打過一架,那次可打得轟轟烈烈,一直打了三天三夜啊。」

在場三人一听均眼發亮光,錢金玲一臉驚喜,跑過去拉著凌絕風叫道︰「凌伯伯,以前你怎麼沒說過呀,快跟我們說說,你當年為什麼和蘇伯伯打架,誰贏誰輸呀?」

凌絕風望著三人好奇眼光,尤其蘇夢石眼里尤為熾熱,不禁哈哈大笑,捋須道︰「好,我和你們講講!」話音一落,三人頓時歡喜拍手。

天痕望著天碧神槍有如此氣震山河的威力,心里早已好奇不已,想著蘇夢石的爹爹定是天下一大英雄,不由生出崇敬之心,此刻听得凌絕風要講當年事跡,當下凝神靜听。

凌絕風含笑不語,忽然雙手微動,只听鏘地一聲,一青一金兩道光芒瞬息沒入袖中,隨即大袖一拂,盤腿坐下,天痕等人見罷,也依次坐下。

凌絕風淡淡一笑,望著蘇夢石,道︰「夢石,我認識你爹時,我與他都是和你一樣的毛頭小子,命比紙薄,卻心比天高,我那時還是一介書生,十年寒窗苦讀後,背井離鄉,進京趕考,希望能在這亂世之下,踏進仕途,欲以一人之力拯救天下百姓,哼哼!當時你凌伯伯不知有多傻,心存明君,誓死效忠,一心只為江山社稷,現在才知道,聖賢之道,完全是狗屁一通!」

天痕嚇了一跳,不知凌絕風為何如此憤世嫉俗,蘇夢石也嚇得連忙岔開話題,道︰「那凌伯伯是如何認識我爹的?」凌絕風淡然一笑,道︰「我與你爹相遇,全是因為一首詩。那時我初到洛陽,離殿試還有一段日子,便每日在客棧里苦讀詩書,不聞窗外之事,卻為投卷之事煩惱不已,不知道怎麼辦……」說到這里,天痕听不懂,不禁悄悄靠向錢金玲,奇怪問道︰「投卷是什麼?」

錢金玲莞爾一笑,轉頭輕輕道︰「科舉取士,不僅看考試成績,還要有各名人士的推薦。因此,考生紛紛奔走于公卿門下,向他們投獻自己的代表作,叫投卷。向禮部投的叫公卷,向達官貴人投的叫行卷。」天痕哦的一聲,恍然大悟。

凌絕風似乎听到,捋須一笑,頓了頓,方才接著道︰「投公卷,那固然是正途,但一般投出去均是石沉大海,你若無錢勢,是休想有人為你舉薦,雖然一般擔任禮部侍郎是一位難得的好官,但天下考生何其多,況且那禮部侍郎也不是說見便能見的。我那時寒酸落魄,卻一身傲骨,恥與那些弄虛作假,欺世盜名的人為伍,一心想著憑自己滿月復才華定能及第龍門,春風得意。」

錢金玲听到此處,便笑道︰「後來凌伯伯投卷不成,又名落孫山,便棄文從武,放劍江湖,彈指間,一代劍聖便橫空出世了!」凌絕風呵呵一笑,搖首道︰「這倒沒有,若是如此,我也不會你蘇伯伯相識,而且我這一輩子都是窮儒生一名,老死鄉里,更不會有什麼天下四絕,五行劍聖了!」眾人一听,便知道此中必有變故,都不再作聲,摒息聆听。

凌絕風緩緩道︰「那年也算皇恩浩蕩,當時的後唐明宗李嗣源欽點天成元年間狀元裘中海出任禮部侍郎,裘中海此人出身寒門,深知寒門之士寒窗之苦,更是兩袖清風,是世間萬里挑一的清廉之官,是以那年進京趕考的考生多如螻蟻,遠勝往年。就當我在客棧頭疼不已之時,便听聞禮部侍郎裘中海裘大人在金谷園設宴三日,誠邀天下寒門之士,賞牡丹,題詩賦,以此選出幾名舉薦之士。」

天痕听罷,笑道︰「凌先生,這位裘大人真是好人啊!」凌絕風點頭,眼色有些黯淡,淡淡道︰「我每年逢牡丹花開便到洛陽,為的就是悼念他。」

眾人一驚,卻听凌絕風繼續道︰「那時我一听到這消息,欣喜若狂,你們要知道,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遍長安花,金榜題名,是多少儒生之夢,如今有這麼好機會,心情自是激動異常,焦急等待幾天之後,便欣然前往金谷園,赴‘牡丹詩會’。」

凌絕風話語一頓,忽然對天痕笑道︰「天痕小子,你听說過石崇麼?」天痕茫然搖頭,卻見蘇夢石微笑望著自己,道︰「石崇是西晉的家,才華橫溢,也是西晉第一巨富,生活極盡奢侈,曾與西晉另外一位巨商王愷競相爭豪,從此名滿天下,千古流傳,洛陽第一名園金谷園便是石崇為自己的寵妾梁綠珠修建,梁綠珠此卿美艷且善吹笛,石崇為解其思鄉之情,建金谷一園,傳說築百丈高樓,可以極目南天,可惜現在所剩無幾了。」

天痕點點頭,卻小臉通紅,忖道︰「錢姑娘與蘇大哥都見識博廣,以後要多看點書了。」

只見凌絕風道︰「常言道︰洛陽牡丹甲天下,金谷牡丹甲洛陽。金谷一園,因石崇、牡丹而天下聞名,早已推為洛陽第一名園,是以歷代文人騷客、達官貴人多聚于此,而當時後唐定都洛陽,金谷園更是名聲大噪,非身世顯赫者莫能入,尋常之人欲進而不得,裘大人能在此園設宴,足可見其心誠,如此求賢若渴的清官,何人能不心動,他日若能與之同朝為官,亦是足慰平生了。」說到此處,卻忍不住輕輕嘆息一聲。

錢金玲咦的一聲,道︰「凌伯伯,不對呀,出身寒門的考生何其之多,難道那裘大人全部招待?那……那豈不是太破費了?還有那要選到什麼時候?」凌絕風微笑頷首,道︰「金玲丫頭心細,嗯,裘大人一是考慮到這點,二是怕有人魚目混珠,是以那日親自在金谷園門口接待,設題卡關,凡能通過他考察的考生方能進入金谷園赴會。」

錢金玲啊的一聲,道︰「那裘大人豈不是太過辛勞了?」凌絕風淡淡一笑,卻不回答,繼續道︰「那日我早早來到金谷園門口,便見到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幸是等了一早上,僥幸通過了裘大人的考察,進了金谷園,因為‘牡丹詩會’要第二日才能舉行,而且這三日之內我們都要住在金谷園內,那日因裘大人在門口,無暇分身,我們也無所事事。晚宴過後,我與數名考生漫步在牡丹花叢中,嗅著馥郁溫馨的花香,心情說不出舒適喜悅,當時我一時興起,傲然吟起了晚唐杜樊川的《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蘇夢石頷首道︰「此詩句句寫景,層層深入,景中有人,景中寓情。寫景意味雋永,抒情淒切哀婉,乃是杜牧的傳世之作。」凌絕風微笑道︰「在場考生見我吟出此詩,皆紛紛鼓掌,我正自得意,不料卻听見有人也冷冷吟出一首詩來︰‘秦灰漢儒逐香塵,流血無情戰自征,雙手縛雞猶膽怯,百無一用是書生!’此詩一出,驚世駭俗,在場考生無不驚呆當場,不遠處卻有幾人哄然大笑,笑聲甚是輕蔑不屑。當時我想不到竟有人如此褻瀆杜牧的詩,頓時肺都氣炸了,盛怒之下,大步過去,卻只見幾名年輕人在花叢里的石桌上飲酒作樂,其中一人,生得龍眉鳳目,一臉桀驁不羈,斜倚在石桌上舉壇大飲,我看他們甲冑滿身,金刀挎腰,知道他們都是軍官。」

蘇夢石一震,雙眸微濕,道︰「是我爹爹麼?」凌絕風捋須一笑,道︰「當時我可不知你爹爹是唐明宗最賞識的少年飛虎將軍,還是驃騎大將軍蘇抗之子,若是知道,當時或許我就不敢和他吵架了。」錢金玲一笑,道︰「後來凌伯伯與蘇伯伯言語不合,便大打出手,打了三天三夜,再而不打不相識,結為了異姓兄弟!」凌絕風哈哈大笑,道︰「當時我確實手無縛雞之力,如若真打起來,只怕你蘇伯伯一掌便能將我打死,打架之事,還得過上五年,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天痕卻是听得心頭一緊,忖道︰「蘇大哥竟是將相之後,那怎麼會身居市井呢?縱是亡國之將,也不至于落居如此地步吧?」心頭不由騰起團團疑霧,奇怪地望著凌絕風。

凌絕風笑過之後,意氣風發,眸里鋒芒又銳利許多,笑道︰「那刻我一看便知為何,你們幾個知道為何麼?」錢金玲蹙眉深思,過得片刻,搖頭奇道︰「凌伯伯,當時你倆素不相識,毫無瓜葛,蘇伯伯為何要這般說你呢?」蘇夢石忽然一嘆,道︰「天下霸主,輕文重武。」

「不錯!」凌絕風眸里猛然閃出亮芒,面卻無表情,徐徐道︰「天下霸主,輕文重武,這是自中唐時期便遺留下來的詬病,百年間一直荼毒著江山社稷,王圖霸業,禍及池魚,天下百姓深受其害,雖然經過安史之亂此等大禍亂,但仍不能將之徹底清除,晚唐朝廷軟弱無能,只能依靠各地鎮守使節,可惜如此外強中干,遲早是傾巢之禍,是以錦繡盛唐終毀在節度使朱溫手里,天朝盛世,毀于一旦,從此我泱泱華夏四分五裂,不復一統。自唐滅後,亂世紛爭,烽火彌漫,凡能在這神州大地上佔有一席之地者,莫不是手握兵權,橫刀立馬的武將,惟武獨尊,武道天下,朱溫也罷,李克用也罷,李嗣源也罷,石敬瑭也罷,劉知遠也罷,就如這大周皇帝郭威英明神武,也是軍旅出身,乃當年鎮守鄴都的天雄軍節度使,若無天雄這支勁旅,郭威又如何能以武犯禁,黃袍加身呢?是以歷代帝王,崇武黜文,以此鞏固自己的霸業,而且不敢有絲毫懈怠,自然而然,已成習俗了。」

錢金玲恍然大悟,一拍腦袋,微笑道︰「哎呀!我怎麼忘了,枉金玲天天誦讀經史,還是想不明白,讓凌伯伯見笑了。」凌絕風搖頭一笑,正欲說話,忽听天痕道︰「以武犯禁,故能稱霸,但若要治國平天下,非文法不可,兩者均不能偏廢,偏則廢,和則立。」

天痕此話一說出,錢金玲與蘇夢石皆投來驚奇的目光,都沒想到這青蔥少年竟能一語道出此中利弊,唯獨凌絕風捋須一笑,道︰「小子,你習的陰陽術已頗有火候了,這陰陽相調,相生為和的道理,日後要牢牢記住。」

天痕嚇了一跳,適才自己的確是用陰陽術中觀點去思量這文武之重,不想這老儒生竟能看破自己心思,委實匪夷所思,正要張口詢問,卻見凌絕風已開口繼續講故事,只好忍耐住好奇之心,靜靜听著。

「當時我一看那幾人著裝,便知他們譏諷書生文弱,手無縛雞之力,頓時更是火冒三丈,便忍不住反唇相譏,那幾人听罷勃然大怒,與我大吵起來,」凌絕風娓娓道來,忽看著蘇夢石一笑,「那幾名年輕武官似乎是自小從軍,胸無深墨,學識不多,而你凌伯伯當年苦讀詩書,滿月復經綸,一番唇槍舌戰之後,那幾名武官被你凌伯伯辯駁得灰頭土臉,一無是處,又見我身後考生紛紛鼓掌叫好,激憤之下,便欲動手傷人。」

錢金玲啊的一聲,驚道︰「那凌伯伯你……」凌絕風擺手笑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有你蘇伯伯這等英雄在場,又豈容他們放肆?」蘇夢石也微微一笑,道︰「我爹爹他喝住那些人了麼?」凌絕風頷首笑道︰「嗯,你爹當年雖然年少倨傲,卻也是識大體之人,見我談吐不凡,當下便喝住那幾名武官,叫他們不得無禮,但這如此丟顏面之事,委實咽不下這口氣,繼而請我坐下,與我把酒論道,辯駁起古今文武之士孰強孰弱來。」

錢金玲拍手笑道︰「那可有的辯了,古往今來,多少金戈鐵馬,多少羽扇綸巾,其中是非曲折誰能說得清啊?」凌絕風嘆息一聲,道︰「玲兒說得不錯,縱觀今古,智者勇者多如繁星,德才兼備,各有千秋,孰強孰弱,委實說不清楚的,但那時你凌伯伯與你蘇伯伯均年少氣盛,為了強爭這口氣,均渾身解數,誓欲將對方駁倒在地,是以針鋒相對,各不相讓。」錢金玲莞爾一笑,道︰「凌伯伯巧舌如簧,蘇伯伯舌燦蓮花,當年那場辯論定是驚天動地,可惜金玲生不逢時,

不然就有耳福了。」

眾人皆一笑,凌絕風笑道︰「驚天動地倒沒有,不過那一辯卻是辯到了深更半夜。」天痕忍不住問道︰「那是誰辯贏了?」凌絕風搖頭笑道︰「誰都沒贏,我與他都辯到口干舌燥,卻都沒有說服對方,我看夜已深,生怕耽誤了明日的詩會,便約他明日在來,他倒爽快,一口便應承下來,隨即拜別離去。」

蘇夢石道︰「凌伯伯就這樣認識我爹爹了?」凌絕風頷首輕嘆一聲,道︰「也算是吧,那時我們都為對方的才華感到震撼,興許是宿命,所以一切自那開始,禍福連跌,但我與你爹至今沒有後悔過。」錢金玲望見凌絕風神色黯然,心頭惴惴不安,輕聲問道︰「凌伯伯,那後來呢?」

凌絕風收斂心情,又微微一笑,道︰「翌日清晨,裘大人將我們一眾數十名考生召至大廳內,要我們將自己寫得最出色的詩篇一一呈上讓他過目。眾人均大筆揮毫,寫出自己得意之作,我也不例外,呈上之後,裘大人當場仔細審閱,引經用典,評論詩篇,一番說道讓在場考生都為之心折,我更是自嘆不如。」

錢金玲微笑道︰「凌伯伯才高八斗,定是讓裘大人大為贊賞。」卻見凌絕風微笑搖頭,不覺奇怪,道︰「怎麼?凌伯伯沒有得到裘大人的賞識?」

凌絕風一笑,也不回話,繼續道︰「裘大人每閱一篇,必評論一番,唯獨審閱到我寫得這篇一言不發,只是讓我站起身來,而後微微一笑而過,並未評價半字。」錢金玲一時氣憤,叫道︰「這裘大人怎麼會如此,寫得不好也就罷了,如此豈不是很丟凌伯伯面子。」凌絕風笑道︰「當時我便面如白紙,不知所措,在場考生都不由竊竊私語,有些竟說我是偷偷混進金谷園的,我一時氣憤,當下離席而去。」

天痕一驚,道︰「凌先生如此草率,那這般辛苦豈不白費?」凌絕風笑道︰「我只是氣在頭上,回房靜下來一想,也就沒有離開金谷園,況且我與夢石他爹有約,豈能言而無信?」錢金玲舒了口氣,道︰「不過這裘大人既無伯樂之相,走了又沒有什麼打緊的。」

凌絕風呵呵一笑,道︰「後來你凌伯伯去向裘大人道歉,望他能諒解早晨莽撞之罪,不料他卻連房門都不開,只是淡淡吩咐了一聲。」錢金玲頓時驚跳起來,怒道︰「這裘大人也……也……」蘇夢石卻輕輕拉住她,示意她不要說話。

凌絕風道︰「我當時失望至極,听聞裘大人如何如何清廉,不想卻是這般,一時心灰意冷,三日之內的宴會、詩會都是敷衍了事,或閉門不出,每日不是背誦詩經,便是借酒消愁,唯獨能振奮人心的便是與你蘇伯伯的那場辯論,那三日我們都秉燭夜談,激戰至深夜,最後那晚竟連床夜話,徹夜長談。」錢金玲一笑道︰「那到底誰贏了呢?」凌絕風搖頭笑道︰「誰都沒有贏,裘大人贏了。」

「什麼?!」三人均瞪大眼楮,不敢相信,張大的嘴半天合不攏,腦里滿是疑惑與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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