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子布往回走的時候，路上的人已經多得象是在趕集。三五個一群一伙的，大家一塊兒朝著剛才的尋個小商店里走去。從大家的臉上看，一個個興高彩烈的樣子，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堵車是一個嚴重的事情。遠遠的超出了人們的經驗。常見的堵車，也就是幾十分鐘幾個小時。一發現堵車，警察就會馬上趕來，疏散車輛，維持交通秩序。可是，遇到了這樣的自然災害，警察也無能為力。
地上的雪水越來越多了。很多的人踩車軋，現在全部變成了泥水。倪子布穿的是一雙豬皮棉鞋。走在這樣的路上，很不方便。每踩一步，就會濺起泥水。當他的腳抬起來時，前邊腳尖上的泥水，落在了腳尖，後邊腳後跟帶起的泥水，濺在了褲子上。他的身上，全是泥水。那樣子，非常象是一個農民。
進城以後，倪子布為了讓人看不出自己是一個農民，他養成了許多好的習慣。比如早晨起來，一定刷牙，出門時，一定要打鞋油，要整理一個頭發。穿衣服也是一定要熨的，熨得有楞有線。這樣東西，全是城里人的標志。可是現在，只有回到農村的這個環境，幾要幾分鐘，樣子就又變回了農民。
冷風吹亂了倪子布的頭發。他已經將近四十了。頭腦有些地方，頭發月兌落，露出了發紅的頭頂。雖然沒有禿頂，可是征兆出來了。這是人老的一個特征。男人的老相，一個是肚子，另一個就是頭頂了。禿頭，大肚皮，是一個男人機體老化的標志。愛好看的人，拚命地要掩飾它，可是這是自然規律，沒有辦法的事。當這些東西來到的時候，任何手段，也是沒有辦法把它們完全地掩蔽的。
迎面而來的人們，看著倪子布。
倪子布也看著他們。倪子布學會了抬頭看人。見過了太多的人，他已經不再低頭看人。而是勇敢地面對每一個人的目光。
看著倪子布的人，大多盯著的是他和里的吃食。方便面和礦泉水。他們可能不明白，倪子布為什麼要買這些東西。也許他們把倪子布當成了一個很少出門的農民，以為他一有功夫，就要弄一些廉價的東西，放在嘴巴里嚼著，以些顯示自己的富有。
倪子布看著他們，很為他們的無知而可憐。現在是大雪鋪路，一到晚上，全部會結成冰，在這個地方，不知道要堵多長時間，也不知道什麼時間交通才能恢復。在這樣的環境下，實在不是游山玩水的時節。
迎面而來的人們，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有年青人，手拉著手，旁若無人地親呢著，外人的存在，在他們的眼楮里，什麼也有沒，完全地成了空白。戀愛的人，眼楮里只有他們的愛人和情感，現實世界好象消失了一樣。也有的老年人，行動緩慢。從他們的步子上看得出來，體力不行了，但他們穩實的步子，冷漠的眼光，都在告訴人們，這樣人是最用使用精力的人。他們的每一點精力，都要用到該用的地方。最能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當然是那些從農村出來的人們了。他們服裝已經和城里人沒有什麼區別。如果大家都一起坐在車上，誰也分辨不出來。可是只要听一听他們的講話，鄉音一定表現出來。不管他們學了多少年的普通話，也不管他們用任何一種地方的語言講話，可特殊的詞匯，听不到一會，就自然而然地蹦了起來。當然，在上車或者下車的時候，更容易發現他們。他們帶兵行李總是比較多。習慣性地，出門要帶穿的和被褥。這就形成了他們的很大的包。時興的是用一個皮箱或者是手推車推著。可是，就是因為這麼多的行李，人家還是一眼就可以把他們從人群中認出來。
開放三十年，最大的成就是一個傳統的習俗給打破了。在倪子布小的時候，這樣的時節，年還沒有過完。農村人總是頑固地認為，不過正月十五，年就算沒有完。所以的農村人都不會干活。大家都在忙著打麻將，走親戚，實在沒事，也是滿村子尋著人下棋打撲克。可是現在呢，所有的人都出來了。都在忙著南來北往。都在尋著自己一個的新的著腳點。有過年人多沒法回家的人，在這個時節回家的。也有年沒有過完，趕緊就出門去，想在最短的時候，尋到一份好工作的。有忙著要去上學的學生，也有過完春節要回單位上班的人。人們啊，你們為什麼這麼忙呢。年前車緊，年後的人還是這麼多。難道我們的這個時候，就是一個東跑西跑，人們再也安靜不下的時代嗎？
到了自己的車前，倪子布遠遠就看見，車上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雪。前邊的擋風玻璃，現在也成了白色。灰白色的。車只要一停下來，冰雪就疑結在它的上面了。這實在是一個天寒地凍的時節。
花想容已經睡著了。
車子停下來，倪子布跑了出去。他說是要看看前邊發出了什麼事。可花想容知道他是坐不住的。倪子布真是一個坐不住的人。也是一個不能安靜的人。他人隨和，跟誰都能說到一塊。在和別人說話的過程中，他精神愉快，眉飛色舞。相反，如果要讓倪子布一個人呆著，他總是把電視的聲音開著很大，一個人在那里看著听著。
倪子布叫醒了花想容。問她想不想吃東西。
花想容不想吃。
她在車在搖搖晃晃幾個小時，一直感到頭有點暈。說是暈車吧，也不想吐，也不惡心。但也不是平時在家時的那樣。在家她頭腦清醒，什麼時候該做什麼，是有規律的。坐車就不一樣了。一外姿勢，一坐幾個小時，車上的汽油味，讓她很不舒服。她坐車，只有剛上車的時候，精神還好，興奮地說著話，坐一會兒，就迷糊過去了。處于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
現在倪子布問他吃東西嗎？花想容搖搖頭。
「不吃東西不行，這車不知要堵到什麼時候，你看看，外面現在有多少人了。他們都在到處亂跑著，打听消息，也在尋著吃的東西。你知道嗎？剛才我去小商店，那個店主，把一碗玉米糊糊買到了三塊錢。就那價，還搶不到手哩。你說可笑不可笑？」
花想容沒有倪子布那樣的興奮，她淡淡地說，「就是買到十塊，也發不了財。因為一鍋才有多少碗呀。」
倪子布不通意這個說法︰「你知道什麼呀，對于一個農民來說，掙一百二百，就是不少錢了，他們才不敢想一天掙幾千幾萬的事。他們認為小錢是錢，大錢就可能騙人。」
這是事實。不要說農民了，就是城里做小生意的，一天能掙幾百，也是一件相當不錯的生意。現在生意這麼難做，幾十塊百十塊，真的是不錯的生意了。
不過，花想容懶得和丈夫爭論。他們近些年，這樣的無謂的爭吵太多了，誰也說服不了誰，各有各的主意。爭得太多了，會傷害感情。只能說，兩人不同的職業，造成了兩個人的距離，兩人的文化差異，構成了兩人的情感世界。
花想容不想吃東西，倪子布就拿出一包方便面，沒有拆開包，用兩手捏碎，捏成很短的小節碎末。然後打開袋子，取出里邊的調料面和醬包，然後用兩個粗大的手指，一次捏一點，放在嘴里吃了起來。
這是女兒的吃法。女兒倪艾最愛吃方便面，也是這種奇怪的吃法。這成了她的一種零食。家里要是買一箱方便包，幾首沒有怎麼泡，也沒怎麼煮著吃，就給她這麼一包一包地吃完了。
倪子布從她那里學會了這種吃法。開始是跟女兒要一點來嘗嘗，後來是女兒吃的時候，他也弄一包吃。到了最後，是女兒沒有想起來吃，倪子布倒看著電視，吃了起來。
咬方便面的聲音很響。咯 咯 。
花想容嘆了口氣。轉了身子，頭偏到一邊，又去睡了。
倪子布知道，這是花想容看不慣他吃東西時聲音太大。可他想的和花想容想的完全不一樣。男人嘛，吃東西就該狼吞虎咽，怎麼能象女人一樣，一次弄一點東西，放在嘴里無聲地嚼著。自己掙錢買來的東西，自己吃的時候，是一種享受，是一種炫耀，更是一種光榮。他倪子布在自己的家里，憑什麼要象一個小媳婦一樣過那種要听別人話看別人臉色的日子。
外面的黑影子下來了。看樣子天快黑了。
看了一下表，時間才五點。山里的天黑得真是早。也許不是天黑得早，而是因為下雪，有霧氣的籠罩，才顯得黑得這麼早。
倪子布打開車門，出來看了一下。所有的汽車，都滅了火。剛開始堵車的時候，許多人還想著堵一下，路就會通的。大家都沒有滅火等著，時刻想著再開了車往前走。現在，等得時間長了，大家全絕望了，于是關了發動機，安心地長等了。
倪子布跳下公路，在協楞坎底下小便了，想搬一塊石頭，墊在車輪下面。他很怕車停得不穩，一會下滑，與後邊的相撞。
石凍在了地上了。踢不動，也搬不動。
倪子布回到車上，取來搖把，出去在地上撬起兩塊小的石頭，然後回來放好搖把，把石頭搬回來，放在車輪的後邊，這才靠在位子上，打算睡覺。
他看了一下花想容，眼楮閉著，嘴巴微張，眉頭皺著，好象很痛苦的樣子。倪子布月兌下自己的外衣，一半蓋在自己身上，一半蓋在花想容的身上。
他是怕半夜里山里太冷。
花想容是半夜醒的。
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可以听到風吹松濤的聲音，長長的也不音歇，象狼的叫聲一樣綿長。
花想容是尿憋醒的。她本來想喊一下丈夫倪子布，告訴她自己要小便，讓他陪著她。可是，她推推倪子布，他竟然在睡夢中，一下把她推到一邊去了。倪子布生氣地喊︰「你干什麼，干什麼，不睡起去。」
這是倪子布經常在家里也說的話。他是一個睡得很死的人。喊也沒用。睡著了打呼嚕，只要花想容一動他，他準會這麼喊。
他睡著的時候，天王老子也不認。花想容為此哭過鼻子。
花想容無聲地模索著，打了車門，溜到車門的旁邊，蹲下去小便著。小便的聲音在靜夜里，顯得聲音很大。
花想容盡量地移動著身子，讓尿液噴在雪地上，那樣聲音會小一些。可是，哧哧的聲音，還是不絕于耳。
小便完了，花想容整理著自己的衣服。冬天的衣服多，花想容又是一個精細的人，就這麼慢慢地提著穿著。
不遠的另一輛車上，傳來女人的申吟聲。那是花想容熟悉的聲音。是男女干那種事地的聲音。開始花想容以為是自己听錯了。後來靜听，果然是那種聲音。
這不知道是誰帶的情人還是有人趁機佔別人家女人的便宜。花想容知道，那是一輛小車，
白色的富康。真難為他們，這樣冷的天氣，還有心事做這個，真有點不要命的精神。在這個黑夜里，色膽能戰勝寒冷，也算是一個奇跡。
花想容全身發緊。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讓她害怕。她感覺在暗夜中，也許人一雙手，正從身後伸了過來，一下子把她摁倒在雪地上，然後……
花想容提著褲子，急忙上了車，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倪子布給嚇得翻了一個身，蓋著的衣服掉在了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