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長安 多情卻似總無情(3)

作者 ︰ 快雪時情

離涼亭還有一段距離,李純向身後的小內侍吩咐了一句,只見那小內侍應了,便停留在那里。李純獨自一人,緩步向涼亭走過來。

容若避無可避,也只得站起身,襝衽行禮︰"見過廣陵王千歲。"

李純也不答言,先坐下,然後目光落在容若臉上,凝視她良久,才開口道︰"你我之間,何時又多了這許多虛文冗節?"

容若眼波不抬,道︰"禮節原該如此。"

良久良久,李純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容若心中無論怎樣想,落在臉上,還是一般的雲淡風輕、淡遠縹緲。

李純望著眼前這個素裳女子,心中百味雜陳。

他從來心志堅忍,遇到再艱難險阻的事,也能鎮定從容地應對。唯有面前這個女子,似乎總能引得他情緒起伏波動,月兌離他的控制。這讓他心中暗生警惕。像他這樣生長于帝王之家的人,自幼便胸懷大志,同時也就明白自己要面對的將是怎樣的雨雪風霜,要應付的是怎樣的槍林箭雨,他也深深地明白能掌控自己的情緒,對他而言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唯有這個女子,卻是個異數,輕易地便能讓他失控,令他喜,令他憂,令他怨,令他怒,令他輾轉反側,令他夜不能寐,仿佛胸中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煎熬得他五髒如焚,心中只覺得焦渴難耐。

太子殿下有東西要賜給琳瑯,原也不用他這廣陵王爺親身來送。可是他心里,隱隱約約總是存著一絲能在琳瑯的宮中見到她的念想,因此托辭正好也要進宮去見皇後娘娘,將太子給琳瑯的賞賜帶進了宮里。

在紫玉殿,沒見到她,那一刻,在他的心里,仿佛萬丈高樓踏了一腳空,說不出的空虛難受。等到見了琳瑯,听琳瑯說原本正和她在後面的涼亭里打雙陸,現在她還在那涼亭里,他的心中,恰似枯草逢春,一下子又鮮活起來。要琳瑯將太子賞賜的衣裳一一試過、有不合身的還要及早吩咐裁縫去改,而他自己卻找了個藉口,來這涼亭里尋她。

等到見了她,那一刻,在他心中仿佛百花綻放,鳥語啁啾,處處是春。

可她,卻還是這樣神情淡然,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更加上態度疏離,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這世間,真不知是誰欠了誰,誰負了誰,誰該去償還誰的一世的債。

李純想到這里,又想到近日听到的風言風語,多日以來在朝廷里、長公主面前、太子跟前所受的種種委屈、不如意也一起涌上心頭。

他冷笑一聲,道︰"原來如此。听說武姑娘近日和洋川王走得倒近,本王還忘了恭喜了。"

容若一怔,沒想到他竟然也說起這個。琳瑯的笑謔,王皇後的別有深意,本來就令容若心中不快,卻又不好發作,此時李純的話恰似火上澆油,容若心中騰地燃起一股無名火。

可越是惱怒,容若臉上卻越是平靜。她走到自己剛才和琳瑯玩雙陸的座位上坐下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才又道︰"多謝廣陵王費心。原來廣陵王倒是和長公主一樣,是個熱心腸的人。那日在慈恩寺里偶遇長公主和廣陵王妃,卻也未來得及拜見,想來他日去廣陵王府拜見廣陵王妃,也是一樣的。"

听容若提起長公主,李純便是一怔,後來听她左一句廣陵王妃、右一句廣陵王妃,恰如一盆冷水傾頭而下。想起往日種種,當日懸崖之下的山盟海誓,自己迫于情勢改娶郭凝香,夜半容若閨房中的彼此相知,此時一起涌上心頭。

明明是自己先違背了誓盟,現在自己又有什麼立場來責備她呢?即使她真的已經屬意弟弟洋川王,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想到此處,李純一時只覺得心灰意冷,就連多年來苦心孤詣所謀劃的事,也都覺得不過是過眼雲煙,不及眼前這一刻錐心的痛楚來得猛烈難當。

李純深深吸進一口氣︰"是本王冒昧了。武姑娘出入宮中,日後總有見得到的地方,倒也不必去廣陵王府里走一遭。"

見李純話語也放得和緩下來,容若雖然心中仍然氣惱,卻也不便發作。

李純站起身,負著雙手,在涼亭里走了幾步,似乎打算離開。卻又突然停下腳步,也沒轉過身來,卻問道︰"武姑娘近日和王叔文、韋執誼等人往來甚密,卻不知有何見解?"

容若暗道︰果然讓洋川王說中了,這些親王們個個有通天耳目,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

容若淡淡地道︰"也不過是談詩論文,說些閑話而已。王叔文、韋執誼等人原也有些才華,倒是以劉禹錫、柳宗元為最。"

李純冷冷地道︰"也盼他們將這才華用到了正當之處。"

容若心中一動,問道︰"王爺這是何出此言?"

李純負手立在闌干旁,眼望著亭外的綠葉扶疏,鮮花吐艷,好一派夏日里的旖旎風光。

好半天,他才開口道︰"五日前,左補闕張正一上疏言事,被皇上召見。張正一本來就與吏部員外郎王仲舒、主客員外郎劉伯芻等人關系親近,這幾人听說張正一受到皇上單獨召見,就去了張府慶賀了一番。有人告訴韋執誼,說張正一上疏就是要論韋執誼與王叔文等人結為朋黨一事。于是,三日前,韋執誼晉見皇上,上奏說張正一等朋聚為黨,游宴無度。皇上命人追查,發現幾天前張正一、王仲舒等人確實也在一起聚過,便下旨將這幾人一起遠貶外放,趕他們離開了長安。"

李純語調平靜,可是卻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靜寂沉謐。

容若心中一緊,張口想說話,卻又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李純笑了又笑︰"朋聚為黨?游宴無度?好,這個罪名真是用得恰到好處。"

容若想起王叔文等人的言語行事,也只得默然。

李純語音沉沉地道︰"听說洋川王也和王叔文、韋執誼頗為相得,甚是交好?"

容若微蹙眉頭,道︰"洋川王與王叔文、韋執誼不過是泛泛之交,相敬有禮倒是有的。"

李純冷冷地道︰"只怕王叔文聰明過了頭,太子殿下還未見得怎樣,就又結交起親王來了。"

容若一驚。听他這話,似乎頗有疑忌之心。想到古往今來為爭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所發生的兄弟鬩牆的慘痛教訓,不由得心生涼意,連忙道︰"無論別人怎樣想,洋川王卻沒有那份心思。"

李純猛然回過頭來,嘴角似笑非笑︰"你是說,生在皇家,卻偏偏與眾不同,無心會當凌絕頂的風光?"

容若淡淡地道︰"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

李純听出容若話語中的嘲諷之意,本來壓下去的怒氣、嫉恨一股腦兒又涌上來,他"哼"了一聲,一抖袍袖,轉身出了涼亭。

見他如此態度,容若的一腔怒火再也壓抑不住,正握在手里的茶杯,一揚手便摔到涼亭外的石階上,"啪"地一聲砸了個粉碎,剛好濺在李純的腳邊。

李純只是微一凝步,既沒回頭,也沒發作,只是加快了離去的腳步。他帶來的那個小內侍,見廣陵王走出涼亭,也跟在他身後急匆匆地離去了。

容若心中又氣又惱,偏過頭去。

過了好半天,一陣風吹入涼亭,帶來陣陣涼爽之意,她也清醒了幾分。

容若暗暗叫著自己的名字︰武容若啊武容若,你什麼時候發過這樣大的脾氣?竟然在皇宮里砸杯子,摔廣陵王!即使你不怕死,可也別連累了父母親人啊!

容若正想著,突然听到一個聲音︰"咦?怎麼這台階上碎了一個茶杯?"

容若抬起頭來,卻原來是琳瑯試過了衣裳,又回到涼亭中來。

琳瑯一臉的驚訝,進了涼亭,向容若問道︰"武姐姐,剛才可是我大哥來過了?"

容若勉強點了點頭︰"廣陵王是來了。"

琳瑯遲疑地道︰"我看見他神情不對,又是從涼亭這個方向過來。不知他……嗯……怎麼……"琳瑯不知道該怎樣問才好。

容若又無法將與李純之間的是非恩怨說與琳瑯听,只得含糊地道︰"我言語之間頂撞了廣陵王,因此惹得廣陵王生氣。"

琳瑯恍然大悟地道︰"怪不得!唉,我這個大哥素來是個冷面冷心的,不知今天原本在哪里被誰得罪了,剛才我在紫玉殿就覺得他神情奇怪,說了沒幾句話就匆匆走了。大概他信步走到這里,又和武姐姐你言語不和,居然借勢發作,連茶杯都摔了!"

容若見琳瑯誤解,卻也不便出言糾正,只得將錯就錯。

琳瑯想了一回,對容若道︰"武姐姐你也不必擔心,想來我大哥只不過是一時惱怒,失手才摔了杯子。就算只看在我的面上,也不會對武姐姐你怎樣的。回頭我命人再去請他進宮來,開解開解他。他最是疼我了,不會連這個面子都不給我的。"

容若心中暗嘆,嘴上卻應道︰"如此便多謝琳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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