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身輕薄精細，隨風擺動，衣袖裙角如朵初綻的花。沿著青磚的路面行去，整個人仿佛是水做的絲，漾著漣漪。
來到先生面前，她直直的跪了下去，「不孝女鏡娉見過父親。」
她叫先生父親。
她竟然叫先生父親。
一下，所有人屏聲息氣。唯有那叫鏡娉的女子慢慢抬眼，安靜的看向先生，透過樹葉的一縷光極亮地可以勾出先生的唇際。
伊娘抖了抖，面如死灰。
「娘——」念絲叫了聲，就上去拖住了伊娘的手臂，有些好奇，又有些擔憂的問︰「娘，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見此情景，常伯也來到院子里，明暗之際，勾出極清楚的輪廓，歲月深刻的額頭，干癟的嘴唇，雪白的長髯，是顯得那樣蒼老。
「是鏡娉呀。」先生伸出了手。
一貫冷淡的先生，臉上竟然出現了幾許柔情。
鏡娉安靜的將手遞到先生的手中。
「鏡娉也有二八了，長大了。」
「是的，父親。」鏡娉淡淡的答，端的是風姿雅然，尊貴無比。
就連李二與丫頭娘也沒想到先生會有這樣一個高貴的女兒。一時被這一變故驚住，要轉眼想，先生看起來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有這樣的女兒也不足為奇了。
先生以前若是大戶人家，有三妻四妾也不足為奇。
不過，伊娘的神情總是讓人覺得太不正常了。
此時正喃喃︰「鏡娉，鏡娉——」
「不錯，就是被父親拋下十年的鏡娉。」溫聲笑語，听來那麼清晰，卻又那麼遙遠。
曇花一現的怨出現在眼中，先生雖然看不見，但還是能听得清楚的，先生一直挺直的脊梁在听到這句話時，微微的彎了下去，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夫人也不要擔憂，我此來只是為了見父親一面，別無他求。也沒有人再來強求什麼！」
潺潺若流水的聲音還未落，念絲就好奇的問︰「姐姐叫我父親為父親，為何稱母親為夫人？」
「念絲。」伊娘的聲音凌厲了起來，「為娘怎麼有福氣做鏡娉……的母親？」
念絲從來沒見過母親這樣的嚴厲過，一時委屈的撅起嘴。
鏡娉落寞的笑了，「什麼福氣不福氣的，是我沒福氣永遠也不可能呆在爹娘的身邊。家破了的女子，再怎麼尊貴又能怎麼樣？」
聞言，伊娘一愣。
好久，才緩緩的放下了神色。
有些哀憐的嘆了一口氣。
曾幾何時，權勢，富貴，心機手段如道道絲將纏成蛹，與外界的風橫雨驟亳無干系。可現在，這份平靜才是最尊貴。
「好了，好了，這些話說起來三天三夜也沒晚。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個便飯。」伊娘突然轉變了話題。
丫頭娘和自家兄弟忙要推辭，伊娘卻像突然恢復了神志，不由分說拉了念絲去幫忙做飯。
先生這時也微笑著挽留，神色和悅許多，不若方才冷淡。
握著鏡娉的手卻一直沒有松開。
念絲就使著小性子的冷哼了一聲。
「常伯。」鏡娉突然向著常
伯俯身行禮。
把常伯嚇得一跳，慌忙還禮，「老奴受不起啊。鏡娉……小姐千里迢迢趕來，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這樣的地方鏡娉小姐也能找得來，真是難為你了。」
「不是我找來的，是姑姑知道這個地方。」鏡娉兒溫婉的回答。
本來走著的伊娘听到這句話就急急的停了下來。
一時，又陷入了沉寂。
「她總是說的，不會來找。」伊娘站在不遠處道。
鏡娉兒幾乎是玫瑰色的眼睫低垂，細密地覆蓋下片淺淡陰影，勾勒在臉龐深處。「她跟我說過，只要人在的時候就不會來找，她也沒找，是那個人早就知道了你們的事。因為是姑姑的心願，他也就當做沒看見。」
「原來都知道呀。」伊娘吶吶自語。
「王妃可好？」常伯話一出口，看李二驚詫的目光，才知道自己急了，就說錯了話。
鏡娉兒倒似不在意，淡淡的笑，「姑姑痴傻了十年，誰也不認識，誰也不記得，天真如孩童。」
先生陡然丟掉了鏡娉的手，茫然的站著。
翕動著嘴唇，想問什麼終于沒有說出口。
「十年來，那人對姑姑很好，姑姑很幸福。」鏡娉兒眼里含了淚，「我被人利用，讓那人只有十年的壽命，姑姑竟然毫不責怪，我知道，一定是看在了父親的份上……」
常伯長長嘆了口氣，卻似對那人沒什麼感情。只是問道︰「那她現在可好？」
「她讓我來找你們，我頭日走，第二日就听說姑姑去了。走時的前三天，姑姑記得了所有的事，一夜雪白了秀發，姑姑走時很美，容貌一如十年前。」
「你說什麼，她去了。」伊娘又跑了回來，聲音尖利。忽又喃喃︰「怎麼會去得這麼早，怎麼會這麼早……」
聞听此言青衫單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
丫頭出聲喚他，他呆呆的也听不進去。
此時，丫頭便又覺得他能看見了，他的目光卻直勾勾落向遠處，越過院牆，越過藩籬，越過天邊流雲……
先生的臉，被正午白晃晃的陽光正照著，沒有半絲血色。
伊娘張口，欲喚他，聲音卻哽在了喉頭。
鏡娉兒面無表情，心中卻嘆了一口氣，原來還是這樣念著的呀。從來沒有過別的代替過，不管是現在的伊娘，還是她曾經的母後，亦或京城名花燕如雪……
他終于有了反應，緩緩俯身，探向平日里伊娘為他擱置拐杖的地方。
分明就在他旁邊，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卻顫顫巍巍，幾次都觸模不到拐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