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從哪兒來的？」小丫頭愣愣仰頭，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了七八次，卻又傻乎乎忍不住再問，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樣的——「我從南邊來。」
只有一次，過年時，先生在她家喝醉了，醉酒的先生依舊文雅無雙，她那時忍不住問他從哪來。那次，他告訴她，他從都城來。
不過，伊娘當場就給攔過去了。
之後，先生再也沒有醉酒過。
她也就沒有機會知道答案了。
小丫頭知道，平時再怎麼追問，也不會問出更多的答案來。
先生就像一個謎，不對，是太多的謎……
叫她想上一輩子也想不出。
先生到來時，眼楮上蒙著白布，那日，驕陽灼人，先生和伊娘幾近于虛月兌。
伊娘還是攙扶著先生，一步一步的走進村子。
伊娘說，這里，是她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
村子里原來到處是光的孩子，有**歲的頑童依舊如此。豐饒淳樸的好地方，只是山重水遠，道路迢迢，與外世隔絕得太久，也難免如此。
不過，這村子里的人都古道熱腸。
這話是先生說的，小丫頭很久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里，丫頭娘一見伊娘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雖風塵勞頓，仍是容色極美，說話做事大有氣派。
那老僕，更是精壯矍鑠，力氣堪比壯年男子。
村子里老老少少都對他們敬慕得很。
先生的眼楮慢慢的不流血了，睜開時也可以看到眼珠完好無損，可就是看不見東西了。頭幾年，幾乎沒見先生笑過。
他總是沖著南邊，一站就是半天，娘說，先生這是想家了。
伊娘的手很巧，她能畫很多美麗的圖案，然後一點點的繡出來，剛開始只送給村子里的人，後來村子里的大娘們就幫襯著拿到很遠的集市上去賣，沒想到竟被搶售一空。
再後來，村子里的人就都跟著伊娘學刺繡了。
每到逢年過節，伊娘總是笑盈盈盛出甜糕來分給大家，瞧見哪個孩子泥手泥腳，衣衫不齊，便仔細給他洗干淨手臉，將綻破的外衣月兌下來，拿去細細縫好。
去年，伊娘給大伙分點心時，村子里有個常在外跑江湖的人回來了。看了伊娘半天，連連嘆息，小丫頭清楚的听見他嘀咕說︰「伊娘怎麼那麼像南國的皇後。」
小丫頭當場就笑了，伊娘怎麼能像南國的皇後呢？
那個皇後就連她這村子里的丫頭也知道。
南國的後美貌無雙，她是一個傳奇，一個不屬于山里人的傳奇。
山里人無人有心去理會雲朵上的宮闕，又或許是對那個不屬于他們的世界早習以為常，他們深知，再怎麼盼、再如何遙望，也想象不到那的人是個什麼樣子。
小丫頭但是很奇怪，她清楚的看到伊娘面色一變。
不過，伊娘真的很美。
也只有伊娘這樣的人，才配得起先生。
也許，那個什麼皇後的還沒伊娘美呢。
小丫頭于是想，要是皇上見到了伊娘也會著迷。也就不會再專寵那個什麼皇後了。
來這一年，伊娘就不到十個月就生一個
女兒，就是念絲。
念絲和她娘一樣美，和她娘長得一模一樣。
村子里的男人一見念絲，即愛又怕。念絲可不像她的父母溫文爾雅，而是跟著他們家的老僕舞刀弄槍的。
先生好像並不喜歡念絲，伊娘疼得緊。
說念絲這樣好，不過，伊娘不喜歡念絲的名字，她喜歡叫念絲「寶兒」。
先生雖然眼楮看不見了，但是先生會背很多詩詞，他總是教村子的孩子念詩詞，更喜歡教念絲，可伊娘不許念絲識字。
先生也就不勉強。
村子里的人不懂伊娘為什麼會這樣做。
村子里每當有人說念絲和她娘長得一樣時，先生就笑，不過小丫頭總覺得先生的笑淡薄得沒有似的，她有時覺得先生能看得見，不過，他沒有看伊娘，也沒有看念絲，而是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過，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的，先生對伊娘很好，先生很愛伊娘。
「相公，有客來了。」伊娘邊往這邊走，邊清脆的呼喚。「呀！小丫頭也在呢，你娘前一會還來找過你呢。」
小丫頭爽快的答應了聲，「謝伊娘，丫頭知道了。」
跑開了兩步，到底舍不得，又怕回去，跟在了伊娘和先生的身後。
伊娘笑著搖頭，也不說什麼。
她小心翼翼的扶著先生，偶爾抬頭看著先生的面容莞爾一笑。
小丫頭就覺得兩人都很美，美得不可思議。
先生恬然微笑，關心的問︰「累著你了麼？」
「不累。」伊娘笑笑答。
先生就握住撐在心口的手，「這條路我早熟悉了，自己一個人也能走。」
伊娘就笑笑，也不說話。
閨閣佳麗的手上膚也是吹彈可破的，而今只有漿洗勞作留下的痕跡，若是從前，他一定覺得得遺憾，總覺得女子的手就該是紅酥香軟，不該粗糙。
從前……
他忽而垂眸一笑，無聲嘆息，驅散了腦中隱約浮出的散碎記憶，只將妻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沒有什麼從前，再也沒有從前了。
伊娘不語，靜靜任他牽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無憾了，此生，她能這般平淡的相夫教子，她應該感謝那個女子。
那個女子曾經向她承諾，在她還活著做武王的妃時，此生絕不來叨擾他們。至少到現在為止，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