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八十九

作者 ︰ 老工農

八十九

劉志給吳有金貼大字報,說他當過胡子頭兒,有人把這件事捅到上邊,報告給胡永泉。

打小報告者是為了追查寫大字報的人,適得其反,變成調查吳有金的引線。胡永泉調來劉輝,問吳有金當胡子頭兒是真是假。

劉輝因得不到吳小蘭而恨吳有金,又不怕把事情搞大,便說吳有金的歷史不干淨,寫大字報的人不是造謠。

當時各派打得不可開交,胡永泉公事繁忙,想把這事丟在腦後,可劉輝的一番話,又牽動了他的神經。

劉輝說︰「在劉屯,當過胡子的人不在少數,我知道的,馬文就干過。」

「馬文是誰?」

「馬文是馬向東的爹。」

馬向東是劉輝親手提拔的造反派頭頭,出于私利、私怨和各種原因,劉輝又在上司面前揭他的老底。胡永泉對馬向東沒太深的印象,只是說︰「既然他爹當過土匪,在使用上慎重一些就行了。」

劉輝提醒胡永泉︰「馬文是二倔子的弟弟。」

「二倔子?」胡永泉用手托著頭,邊思考邊說︰「和淹死鬼有關的那個人。」

「怎不是他?」劉輝為了讓胡永泉整治馬家人和吳有金,他說︰「馬文和馬榮一天也沒忘報仇,特別是馬向前,見了你就眼紅。」

「革命工作嘛,難免得罪人。對于群眾的不理解和怨恨,我們要從政治的高度去看待,千萬不可斤斤計較啊!」

胡永泉在屬下面前表現出寬容和大度,而內心卻充滿戒備,他知道二倔子死得屈,但他不後悔當初的做法。沒有二倔子這樣的人給鋪路,他就很難登上副社長的寶座。

現在,胡永泉不想再用傷害無辜來做為高升的代價,他已經看清仕途要分成幾步走。起步的時期最艱難,鞋上沾滿血印。下一步是踩著別人的肩膀,那會看得更高,走得更遠。扛著他的人往往是站立著的硬漢,需要的不是簡單的zhenya,而是智謀和高超的政治手段。

胡永泉沒調查是誰寫得大字報,也沒難為吳有金、馬文和馬向前,他向公社一把手的位置挺進,沒時間去數那些陳年爛谷子。多年的斗爭經驗使他形成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有權就有一切,殺父之仇也會在權壓下變得淡漠。

後來,有人把檢舉吳有金、馬文的材料送到他的辦公桌上,如果胡永泉借機去抓,吳馬兩家就會栽倒,很可能永世不得翻身,馬向前也不敢叫囂報仇。胡永泉不愧為階級斗爭的高手,表現出一個政治家應有的涵養,他把檢舉材料壓在桌下。

革委會成立後,各地都在清理隊伍,揭發材料像雪片一樣落到這位革委會主任的面前,其中不乏吳有金、馬文當胡子頭兒的密告信。胡永泉深知這些匿名的東西多是互相攻擊的產物,他看都沒看,一股腦兒地轉給群眾專政領導小組。

群專小組的前身是新曙光公社群眾專政大隊,歸省聯造反派領導,建革後更名為群眾專政領導小組。名稱由「大」變「小」,人數成倍增加,副組長就有三人。

劉佔伍是群專小組的副組長,他從散亂的材料中找出檢舉吳有金、馬文的密告信,和兩位副組長商量後又呈給正組長,一致認為案情重大,決定對吳馬二人先抓後審,並責令劉佔伍分管、處理此案。

劉輝、吳有金等人給劉佔山屈升成份,使年少的劉佔伍淪為小富農崽子,村里人又以他的生辰蹊蹺為借口,說他是老逛撒下的野種。受到欺辱的劉佔伍在艱難的成長中變得刁頑,練就的彈弓子本領比劉志還要強,馬榮腦門子上的傷疤就是他的杰作。他恨馬家人,恨吳有金,每時每刻都想報仇,如果奪下仇人的利劍,他會刺向最致命的地方。

那次和劉志攪鬧批斗會場,劉佔伍感到自己力量很單薄,逐漸成熟的他只能把仇恨深埋在心里。燃燒的仇恨是埋不住的,時間越長,聚集的能量越大。仇恨的能量能把人摧垮,也能催人奮進,劉佔伍用他的頑強在部隊中做出成績,到地方後,用他在部隊打下的基礎登上了群專副組長的位置。

「報仇的時機到了!」

劉佔伍這樣想,沒因為能抓來吳有金、馬文而興奮,他的仇人還有劉輝,還有馬向勇和馬榮,甚至還有胡永泉。

胡永泉並不記得劉佔伍,劉輝在他面前重提劉佔山,他才想起升成份的事。他沒給劉佔伍使絆,不但把劉佔伍留下來,而且大膽使用,這就是胡永泉做為政治家的才能。

劉佔伍早就听說吳有金當過胡子,但胡子成員絕大多數是貧苦農民,談不上是無產階級的敵人,夠不上歷史反革命,比一般的歷史問題還要輕。有人給吳有金貼大字報,列舉了吳有金在舊社會犯下的種種罪行,劉佔伍認為不足為證。他曾暗自調查吳有金的現行問題,老山東棒子當隊長期間只會瞪眼罵人,不喜好貪污挪佔,雖然馬家佔集體的便宜,吳有金睜眼閉眼,沒有縱容和支持。搞階級斗爭,最主要的是抓住反動言論,吳有金很少說閑話,又因為在隊長位置上,調門兒不會很低,劉佔伍沒辦法,只好等待時機。

幾份檢舉材料都說吳有金當過胡子頭兒,並且連上馬文,這讓劉佔伍眼前一亮,心想︰「胡子頭兒的性質可就變了,大軍閥張作霖就是胡子頭兒,殺過無數革命者,先烈李大釗就死在他的絞刑架上。吳有金比不了張作霖,但可以上掛下連,很多走資派就是這樣連上去的,就不信連不上吳有金!」劉佔伍也覺得吳有金當胡子頭兒的證據不充分,揭發的人很可能是污陷。他在文攻武衛和群專工作的時間較長,經驗告訴他,想把污陷變成事實,刑訊逼供是最有效的手段,被污陷者抗不住刑罰,按了手印即可結案。

在做好一切思想準備後,劉佔伍要對吳有金、馬文下手。

抓人之前,他主動和另一位副組長調換了工作,有意避開這個案子。表面看,他不願得罪吳馬兩家人,實際上,他在背後操縱,覺得這樣做更利于置吳有金、馬文于死地。

群眾專政領導小組成立了吳有金專案組,由新調換的副組長任專案組組長,給他配備兩輛馬車和十名攜帶槍支的專政隊員,負責抓捕和審訊。

專案組剛要出發,劉佔伍提出建議︰「成立了革委會,形勢不比從前,各項工作都要進入正軌,咱們也要按組織程序去做。到劉屯抓人,應該通知黃嶺大隊,征求大隊革委會的意見,爭取他們的協助。」劉佔伍這樣說,表面上維護組織原則,實際上是一個計謀,他想看看滿嘴革命的治保主任馬向東是怎樣抓捕自己的父親和姨父。

慎重起見,專案組的出發時間往後推延,請來孫家順和馬向東共同商討抓捕事項。

通知下達時,正值劉屯批斗偷樹的北賀村人,孔家順在批斗前去了東大崗子檢查工作,通訊員只好把馬向東請到專案組。

馬向東認為自己批斗偷樹人有功,領導讓他去公社接受嘉獎,美滋滋地想︰「說不定胡永泉會親自接見我,親手給我戴上大紅花。」

他越想越高興,唱了《東方紅》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腳也輕,步也快,很快就到了公社,沒見到胡永泉,被人領到群眾專政領導小組。

專案組長明確告訴他,吳有金、馬文是有嚴重歷史問題的可疑分子,必須抓捕歸案。組長征求他的意見,問怎樣抓最有力。

傻了眼的馬向東覺得一塊巨石向他壓下來,把剛才的喜慶壓得從腳下溜光,他翻了幾次眼,沒說出一句話。

專案組長剛從劉佔伍手中接過案子,並不知馬向東和馬文是父子關系,他說︰「馬文是你們馬家人,有可能拖親代故,我相信你能分清界限,沖破家庭觀念,敢于和一切壞人做斗爭。」

「是,是。」馬向東從驚愕中緩過神兒。這個從wenge中拼殺出的造反派小頭頭,在短短的戰斗生涯中學會了比較完整的「革命」招術,也知道避開從各個角度刺來的利劍。他說︰「我認識馬文那個老混蛋,表面挺橫的,一肚子稀屎,他在舊社會給劉有權扛活,被人熊得屁都不敢放,不會有什麼歷史問題。」

專案組長打算向基層干部了解具體情況,以此做為懲治吳馬兩人的依據,他說︰「你也了解吳有金吧,很多人都檢舉他,說他當過胡子頭兒。」

空氣沉悶,馬向東的耳朵嗡嗡響,專案組長的話變得模糊,只有「很多人都檢舉吳有金」在他頭腦中回旋。馬向東連眨幾下眼,很快產生一個計策,他要把姨父作為父親的擋箭牌。馬向東說︰「吳有金那小子單身闖關東,那段歷史不清楚,問題非常嚴重。來到在劉屯後,也是橫蹦亂卷,欺壓百姓,馬文和他是一擔挑,也要受他欺負,有人說馬文有歷史問題,純屬受他連累。」

馬向東丟掉姨父保護父親不單是他在親疏間的果斷抉擇,更主要的是看到兩個人對他的影響。馬向東深知,把吳有金打成歷史反革命,不會損傷他這個妻外甥的政治利益,而馬文則不然。

專案組長說︰「你的意思,吳有金是應該專政的,至于馬文抓不抓,還是慎重為好。」

「對,對。」馬向東急忙說︰「吳有金的問題屬于政治問題,而馬文嘛,即便有些錯誤,也屬于人民內部。」

馬向東在慌亂中說走嘴,沒想到專案組長對馬文的所謂內部問題產生興趣,他說︰「人民內部的問題,也應該暴露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批判,也會轉化為敵我矛盾。」

馬向東直著眼看專案組長,此時,他更知道磨練嘴皮子的重要性,微小的失言,往往導致嚴重的後果。

專案組長說︰「你把馬文的問題擺出來,咱倆鑒別一下,上綱上線,看看從哪個方面把他打入反革命或者壞分子的行列。」

「馬文不夠反革命。」馬向東有些怕,急忙用馬文有生活作風問題做掩蓋︰「那個老王八蛋,老實得不敢踩螞蟻,可他見了娘們兒就邁不開步。我們村有個牛鬼蛇神叫肖艷華,我瞅著都惡心,他可好,把騷娘們兒當成寶兒似的。」

「你說馬文和肖艷華搞破鞋?」

「對,對,是那碼事,那個老混蛋可不要臉了。」

專案組長說︰「男女關系的事,不算大問題,大不了在本村游游街,群眾專政領導小組沒必要管。」

「我也是這個想法,牛鬼蛇神肖艷華已經游街了,我回去再讓馬文游一游,省得他再想聞臊味兒。」

馬向東以為這樣說,就能保住父親不被抓,專案組長的一席話,讓他又一度緊張︰「和牛鬼蛇神私通,可不是一般的男女關系問題,要上升到政治高度。我的意見還是抓來為好,審一審嘛!不冤枉一個好人是我們歷來的政策,可是,不放過一個壞人是我們必須堅持的原則,你我都是革命干部,可要分得開哪輕哪重啊!」

專案組長這番話,使馬向東緊張到極點,他覺得專案組長對馬文糾纏不休,是有意和他馬向東過不去,甚至覺得專案組里綁人的繩子向他扭動腰身。馬向東看了眼熟悉的皮鞭,突然覺得鞭把握在別人手里,鞭稍瞪著眼楮盯著他的皮肉。

專案組長有意和馬向東兜圈子,其目的就是不想放過馬文。和劉佔伍交換工作時,劉佔伍特意交待過,說馬文的問題和吳有金一樣嚴重。群專領導小組的組長也有明確指示,必須完成兩個人的指標。這個專案組長有著豐富的斗爭經驗,費了這麼多口舌,是為了做通馬向東的思想工作,讓本大隊的治保主任去抓人,他可以坐享其成,即使抓錯,還可以推月兌責任。

和老練的專案組長相比,馬向東的政治頭腦顯得簡單,他使用的最後一手是在專案辦公室里耍混︰「要抓吳有金,我可以協助,要抓馬文,在我這行不通!」

「為什麼行不通?」

馬向東翻眼皮。

專案組長被馬向東頂得生了氣,但他沒表現出來,而是嚴肅地說︰「馬文和你都是馬家人,如果有顧慮,你可以回避,讓你們大隊的副治保主任協助我們。」

從專案組長的話語中,馬向東確認專案組不知道他和馬文的父子關系,心情稍加放松後又想到劉佔伍︰「這小子在群專領導小組,我的身份不可能不暴露,唯一的方法是阻止他們。」

馬向東板著臉說︰「馬文不是階級敵人,有錯誤也要團結,你們抓人,我們大隊不答應!」

專案組長不怕硬︰「是不是階級敵人由我們定!」

馬向東想硬對硬,他沒那麼大膽量。

專案組長主動把態度放下來︰「馬向東同志,你還年輕,干革命可不能意氣用事,要擺正革命事業和個人感情之間的關系,擺正上下級之間的關系。抓審一個小小的馬文,你就左攔右擋,不積極配合,這是一個基層干部不該做的。」

馬向東做最後一拼︰「你是說,還要抓馬文?」

「人必須抓,你必須把治保組的全體人員拉出來配合我們!」

馬向東破門而出,被群專組的隊員攔在院子里。專案組長走出門,把他「請」回辦公室,讓他坐在椅子里,還派一名群專隊員「陪侍」他。

專案組長對馬向東說︰「你先在這屋等一下,我把你的意見向上匯報,怎樣處置馬文,等我們研究後決定。」說完,專案組長到隔壁找到劉佔伍,從劉佔伍嘴里得知,治保主任馬向東是要抓人犯馬文的兒子。

讓兒子抓爹來專政,古今中外不多見,即使是大公無私的徹底革命者,做起來也很困難。何況還有個株連問題,把馬文打成反革命分子,馬向東就會從治保主任

的位置上掉下來,怪不得馬向東死活不肯這樣做。

劉佔伍改變主意,對專案組長說︰「不讓大隊參與,咱們直截去抓。」

專案組長不同意,他說︰「我看過馬文的材料,感覺他的歷史不怎麼復雜,解放後,也沒有多大政治問題,至于他兒子說得搞破鞋,怎上綱也劃不上階級敵人。他在本村有勢力,兒子又是大隊的治保主任,這可是燙手的事,我的意見是不抓他。」

「我們已經定了兩名指標,一個吳有金應付不了差事。」

「讓馬向東報上來一個。」

「那樣會……」

劉佔伍把村里人簡單過一遍,分析馬向東可能打擊的對象。原有的四類、牛鬼蛇神不屬于鑽進革命隊伍內部,也就不在這次專政之列。何榮普、liuwensheng老實得像面瓜,有屁都憋回家里放,擠不出油水。「老連長」被篩選過多次,抓來也沒用。劉強是上中農,他爹還在受陷害,他的老丈人又是地主,想抓他,不愁找不到理由。但劉強一身正氣,不光是劉屯,就是整個黃嶺大隊都知道他是一條響當當的硬漢,估模馬向東不敢把他報上來,就是報上來也沒人願意抓。劉佔伍在心里嘀咕︰「馬向東能不能加害我哥哥?這小子能做得出來。我哥哥已經被劉輝調查一遍,又有我在群專組,陷害也沒用。」

劉佔伍把沒說出的半句話收回,笑著對專案組長說︰「我看也只好這樣辦,就讓馬向東在你的辦公室物色人選,咱們看著合適,立刻和吳有金一同抓來。你可以提醒他,不抓馬文,可以用馬向勇頂替。」

專案組長問︰「你了解馬向勇?」

「馬向勇這個人在解放前有段歷史是空白,解放後他一直不提,他在wenge中說腿瘸是打中央軍落下的,我看他像guomindang傷兵。」

劉佔伍這段話很重要,專案組長心里有了譜,再和馬向東接觸,做出了退讓的姿態︰「群眾專政領導小組很重視你的意見,馬文可以不抓,但是,上級給我們確定的指標不能變,必須在你們劉屯抓來兩個人。」

馬向東听說不抓他的老爹,立刻變得輕松,革命激情也隨之高漲,非常爽快地說︰「劉屯的壞人有的是,別說抓兩個,抓十個八個都不成問題。」

專案組長說︰「這次清理階級隊伍,主要抓鑽進革命隊伍內部的階級敵人,對于那些定型的四類分子、右派分子、牛鬼蛇神和三反分子,已經受過打擊的各種分子,這次先饒過他們。除吳有金外,你再揪出一個鑽進革命陣營內部的壞人。」

馬向東想說出劉佔山,又怕得罪劉佔伍,他把劉強舉報出來,並把劉強的家庭出身和社會關系講給了專案組長。

專案組長對劉強有所耳聞,斷定馬向東胡亂整人,他說︰「劉強這個人,我們群專領導小組已有備案,這次先不抓他。你看看不抓劉強,還可以讓誰代替?」

「讓劉志代替。」馬向東不加思索地說︰「劉志那小子比他哥哥劉強還壞,是個小惡霸,眼楮一斜就想殺人,連我都讓著他。這樣的人不抓起來專政,對我們無產階級政權極為不利!」

「劉志干過哪些破壞活動,有過什麼樣的反動言論?」

「這個嗎?」馬向東有些為難,低下頭說︰「就怪我當時沒記載,不過,我可以回去總結,用不了三天,我就能整他媽一大捆。」他又說︰「不用麻煩你,我親自送過來。」

專案組長說︰「上級要求緊,我們不能再往後拖。」

馬向東說︰「現行問題我回去總結,咱們先審查他的歷史問題。」

「劉志多大年齡?」

「比我小不哪去。」

專案組長瞅著馬向東,心里覺得好笑︰「這個治保主任整人整瘋了!他說的劉志在解放時還穿著活單褲,能有多大歷史問題?」專案組長沉下臉說︰「馬向東同志,我說出一個人,有可能和你的親戚有關系,希望你冷靜對待,以革命大局為重,不要產生抵觸情緒。」

對于專案組長的嚴肅忠告,馬向東根本沒在乎,心里嘀咕︰「把我老爹抓起來,我是怕牽連,不然我才不喜得管呢!別的親戚和我有啥關系?就是抓馬榮,我只當沒看見。」

他拍著胸脯說︰「我馬向東自從投身革命,只認偉大領袖**是我的親人,對那些反對偉大領袖,對抗無產階級的壞人,就是我的親爹,也要抓捕歸案,絕不手軟!」

「馬向東同志不愧是**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者,值得我們學習。」專案組長在贊揚的同時給馬向東出了一道解答題︰「經群眾舉報,這個鑽進革命內部的可疑分子就是你們馬家人,你在家族里挑一挑,這個人應該是誰?」

「馬向勇。」馬向東幾乎沒加思考,就和專案組長達成共識。他又說︰「怎麼樣,不是我這個治保主任瞎咋呼吧?往大了咱不敢說,在劉屯,好人壞人都在我心里裝著。」

專案組長露出微笑,和馬向東研究了抓捕的時間和抓捕方式。為了不泄露機密,專案組全體成員和馬向東都留在公社,飽餐了一頓白面饅頭後,于次日凌晨乘兩輛馬車趕赴劉屯。馬向東要用電話通知他的治保隊員,專案組沒同意。組長打電話給孔家順,要求他把治保隊員組織好,再抽調十名精壯民兵,到劉屯接應專案組的行動,具體行動沒泄露。

今冬少雪,狂風格外肆虐,上午風小些,干燥的寒冷更讓人難耐。馬向前領著男社員在堤腳下平柳樹,因天冷,讓社員點樹枝烤火,帶的火柴少,沒點著,馬向前領人收工。

劉強走在最後,他肩上扛著一大捆柴禾。家里的柴禾不夠燒,他和劉志利用工余時間在甸子邊上割蒿草,今天劉志不在平樹的社員中,劉強自己往家扛。

剛到村口,迎著吳小蘭,吳小蘭急匆匆奔向他。劉強扔下肩上的柴,還沒弄清咋回事,吳小蘭就撲到他的懷里。劉強想躲,又不忍推開。

滿臉淚水的吳小蘭哽咽著說︰「救救我爹,他生、生著病,自己、起不來炕。」

劉強拉著吳小蘭往吳家走,急著說︰「不能耽誤,趕快送醫院。」

「我爹在病中被人抓走了!」

「誰抓的?」

「說是群眾專政隊。」

劉強停住腳問︰「馬向東是治保主任,他為啥不管?」

吳小蘭「哇」地大哭起來,抹著淚說︰「是馬向東帶頭抓的。」

劉強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吳小蘭像抱住救命稻草,哀求劉強︰「我爹病得說不了話,無法坦白,弄到公社再上刑,他肯定挺不過,誰能救他一命啊?」

專政隊抓人,屬執行公務,劉強清楚阻礙公務要承擔的後果。但病人赴刑,恐怕挺不住,人命關天,他不能坐視不見。然而,受刑者是他家的仇人,把他家害得不淺,家里人應該盼著這一天。可是,遭難者又是昔日的戀人,苦苦相戀又勞燕分飛,恩恩怨怨難分難解。

面對哭成淚人的吳小蘭,劉強不能再多想,大聲問︰「你爹他在哪?」

吳小蘭哭中訴說︰「被馬向東拖上馬車,拉往公社的群眾專政隊。」

「能走多遠?」

「剛出村,到不了縣道。」

劉強拽開吳小蘭的手,疾步跑向小隊,從圈中解下棗紅馬,翻身騎上,催馬出村。

西北方堆下烏雲,西北風牽著它走,劉強頂風而上。

棗紅馬不愧是良種,起步快,留下一路煙塵,在蛤蟆塘和黃嶺交界處,橫在拉著吳有金的馬車前。

馬車上算吳有金在內,一共六個人,吳有金躺在車中間,身上壓著破棉被,露著頭,眼珠在寒冷中艱難地移動。四名隊員也嫌冷,把長槍順在吳有金身邊,抄著手,背風蹲坐在馬車上。

有人橫馬攔車,四名隊員立刻振作,拿起槍護在馬車四周。

劉強在馬上怒吼︰「把人送回去!」

沒有人搭理他,車老板兒抱著鞭桿兒穩坐,拉車的兩匹馬垂著頭。

劉強再吼︰「把人送回去!」

四名隊員端起槍。

劉強跳下馬,走近車老板兒,大聲說︰「人病成這樣,應該去醫院,一分鐘也不能耽誤!」

車老板兒下了車,滿不在乎地問︰「誰的指示?」

劉強說不出誰指示他這樣做。

車老板兒說︰「沒有指示,我們就不能停車,你把道讓開,別找不自在。」

「不行!」

車老板兒坐回車上,一名隊員對劉強說︰「你半路攔車,應該知道是什麼行為!」

「我只想救人,顧不得什麼行為。你們看看,病成這樣的人,值得往公社拉嗎?」

車老板兒回頭看一眼吳有金,對劉強說︰「我們是按上級指示來抓人,沒有新的指示不能放人,這是革命紀律。」

劉強說︰「這個我懂,但是什麼紀律也不能拿人的生命當兒戲,你們先把他送回去,出了問題來找我。」

「你是誰?」一名隊員斜著眼問︰「你是劉屯的社員吧?」

「社員又咋樣?車上的這個人是我們隊長,他不反黨,不反對偉大領袖**,沒有重大政治問題,誰把他折磨死,誰要為後果負責!」

一名隊員說︰「你說他沒有政治問題不好使,我們有群眾檢舉材料,我們還要相信基層干部,馬向東是你們這的治保主任,他說話有份量,我們按他的意圖來抓人。」

「不可能!」

「啥不可能?」

「車上的人是馬向東的姨父,馬向東不可能害他。」

車老板兒說︰「不可能的事情多了,等馬向東過來,你可以問問他。」

劉強走到馬車旁看吳有金,吳有金向他翻翻眼,淚珠從眼角流出來,凍在蠟黃的皺臉上。劉強手握車轅,用力猛,轅馬向他這邊靠。

一位專政隊員把槍口對著他,拉開距離問︰「你就是劉強吧?」

「是又咋樣?」

「我听于佔江老師講過,看你這大個頭,凶猛勁兒,就猜到是你。」

劉強想說話,專政隊員擺擺手,對劉強說︰「馬向東是吳有金的外甥,他都不管,你無親無故地圖個啥?現在的斗爭這麼激烈,一些人想躲都來不及,你還敢扯這個?听我話,騎馬回去吧,我們幾個都是平頭百姓,不會把你截車的事向上匯報。」

「把病人拉回去!」劉強要奪車老板兒的馬鞭,車老板兒不松手,四只槍口都對準他。

憑劉強的力氣和膽量,對付一兩個專政隊員不成問題,但他面對的是荷槍實彈的執法者,理智警告他,只有說服對方,才能達到救回吳有金的目的。他把吳有金身上的棉被往上拽了拽,用商量的口氣說︰「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換誰的父母病成這樣,都得急著去醫院,把這樣的人抓去專政,誰也下不了手,把他送回去吧!」

不知是劉強的話感動了專政隊員,還是專政隊員覺得這個大個子不再凶猛,都把槍口錯開他。

車老板兒說︰「我們是奉上級指示抓的人,要想放人,必須等上級指示。我們的專案組長和你們的治保主任馬向東還在村里,你要有能耐,就等他們出來,要是不敢見他們,你就趕緊走,別跟我們耍威風。」

雙方僵持,劉強心急火燎,腦海里出現吳小蘭的哭求︰「劉強,救救我爹吧!」

四名專政隊員簡單耳語後,由認識于老師的人站出來對劉強說︰「要下雪,咱們在這半路上凍著干受罪,這麼著,把棗紅馬給我,我進村把我們領導找來。」

劉強把韁繩遞給他,那人剛騙腿,棗紅馬豎起身,把他扔在一邊。被摔者遷怒劉強,大聲喊︰「于老師說你骨頭硬,我看你能不能硬過我們的專案組長?」

又一輛馬車出了村,走得快,轉眼間趕上被攔的馬車。專案組長讓馬車從草地上繞過去,他下車站到棗紅馬身旁,厲聲問︰「咋回事?」

車老板兒指著劉強說︰「這小子攔車。」

「上車!」專案組長命令隊員上車後,又對劉強說︰「我們是代表公社來抓壞人,每一個革命者都得配合我們,半路攔車是現行反革命行為,必須給予打擊!你騎馬跟我們去專政隊,逃跑是罪上加罪!」

怕劉強逃跑,專案組長指著隊員手里的槍說︰「看見沒,你的馬跑得再快,也沒有子彈飛得快。」

劉強吼聲震天動地︰「把車趕回去!」

棗紅馬在車前揚起頭,發出長嘯聲。

吳有金在車上晃動腦袋,一只腳踹車,掙扎得很艱難。

從村里跑來一個年輕女子,由于過度悲痛,幾次撲倒在地,前襟全是土。

專案組長看看重病的吳有金,他的思想發生動搖,心里說︰「把這樣的人拉回去沒有用,放在村里,他也跑不了。」但是,專案組長在凶悍的攔車者面前必須保持威風,他不能下把人放回的命令。

瘋癲跑來的女子是吳小蘭,他抓住父親哭叫,用手拍打車轅。

天上飄下雪花,花片很大,雪和塵土混在一起,天地間灰茫茫。

抱著鞭桿坐在車沿上的車老板兒仿佛看透組長的心思,小聲對組長說︰「這老家伙活不了幾天,就算他是反革命,他也反不哪去,整到專政隊也是麻煩事,不如把他送回去。」

專案組長用手扒拉狗皮帽子上的雪片,煩心地說︰「這死天氣。」他用目光盯住劉強,大聲問︰「你是誰?哪來這麼大的膽量?」

認識于老師的隊員搶先說︰「這小子叫劉強,听人說,是個殺打不怕的主。」

「你就是那個出身不好的劉強?」

劉強沒有回答。

專案組長摘下帽子磕掉雪,看看天,無可奈何地說︰「那好吧,我先把吳有金送回去,但是,你得跟我們專案組走一趟。」

劉屯村口,專案組的馬車上坐著替吳有金頂罪的劉強,他用帽子捂著手,任寒風吹著臉。

車前車後都是人,有人被劉強的壯舉所感動,也有人說不值,還有人幸災樂禍。

馬向東跟在車後,裝出押車的架式,他說︰「這小子成份不好,早就該專政,這回好,為村里除了一害。」

劉志認為哥哥讓吳小蘭那個狐狸精灌了**藥,不然他不會舍命救仇人。想到對吳有金的仇恨,劉志就咬牙切齒︰「是他給我家升了成份,母親的腿瘸和我的眼斜都是他造成的,不殺他,那是沒機會,你救他,活該你遭罪,讓專政組的皮鞭給你醒一醒!」劉志雖然這樣想,還是想把哥哥截下來,但是沒有好辦法。馬向東幸災樂禍地看劉志,故意做出揮皮鞭打人的動作,劉志照他臉上擊過去一拳。

馬向東被打,專案組隊員裝做沒看見,他想還手,看到劉志的黑眼仁聚在一起,旁邊又有劉佔山。馬向東不想拼命,露出高姿態離開人群。

劉佔山罵專案組,說他們亂抓人。專案組長知道他是劉佔伍的哥哥,叫隊員不要惹他。

劉奇想攔車,被一雙大手拉開,拉他的是孔家順。孔家順提示劉奇,不要因私人感情而喪失組織原則。

劉喜手握火藥槍,對準趕車人,火藥槍里沒子彈,構不成對專政隊員的威脅。他看到蹲在道邊獨自抹淚的馬金玲,瞅著她嘻嘻笑。

另輛車拉走馬向勇,馬金玲只能用泣哭相送。

劉輝故意在鄉親面前和專案組長握了手,還大聲問候胡永泉。馬向前氣得肺要炸,待劉輝離開專案組成員時,找茬給了他兩個大耳光。馬向前說︰「有能耐你去找胡永泉,嘿、嘿也好,以後你再惹我,打得比這還要重。」

吳小蘭跟著馬車走,拽著劉強不松手,臉上的淚凍成冰。劉強想喝退她,又希望吳小蘭多走一程,想安慰她,又沒有合適的語言。兩個人的肢體又一次踫到一起,兩個人的心又連在一起,兩個人都感到,刺骨寒風凍不僵身上的熱血,也希望寒冬早些過去,迎來春天。但兩個人都知道,只能享受春天的溫暖,不能接受春天的熱情。

楊秀華默默地走在人群外,默默地揉眼楮,看到婆婆領來孩子,婆媳倆抱頭大哭。

劉強被帶到專案組,關進一個黑屋子里,有人送來半小筐窩頭,還把一截胡蘿卜咸菜扔到飯筐里,對劉強說︰「少吃點,小心把糞尿打出來。」說完鎖門而去。

劉強有些餓,抓過窩頭就啃,吃到半飽時,才感覺窩頭又涼又硬,抓起咸蘿卜就著吃,覺得口渴,發現木凳上有水壺,劉強往地上倒倒,壺里的涼水很清,他對著壺嘴「咕嘟咕嘟」地喝足。

外面亮著天,吃飽後的劉強閑不住,他推門,門不開,他想開窗出去,窗戶封著鐵柵欄。劉強回到炕上,土炕不算涼,往上一躺,挺舒服。他坐起身,看著吃剩的窩頭說︰「有了它,我啥也不怕,吃得飽飽的,能禁得住皮鞭。

第二天早晨,提審劉強的是「上挑眼」,兩人一著面,互相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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