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五十八

作者 ︰ 老工農

五十八

公社決定在劉屯東南的水口處建一座排灌站,同時,黃嶺大隊又掀起農田水利建設的新gaochao。

蘭正從古代的治水中得到啟發,並采取了大禹的做法,改堵為疏。對于荒廢的黃嶺水庫,蘭正這樣解釋︰「大禹兩代人做得事情,我們幾年內都做了,用這樣的速度走下去,一定把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都甩在身後。」

其實,挖溝排水是上級的指示,只不過他執行得快一點。

蘭正組織全大隊的壯勞力從黃嶺水庫東南角挖開深溝,一直通往劉屯東部的主渠道,這條大渠是利用東小河子改造成的,能排半個公社的積水。它的出口是排灌站,排灌站建成後,用水泵把洪水排入大遼河。

排灌站動工前,先從賀家窩棚接來電,在變電所落成的同時,一個小型磨米廠也建成。

劉屯離得近,好多人去參觀,看著太神奇。真有腦袋朝下的燈,而且特殊地亮。

蘭正在劉屯鼓勵社員︰「大家看見沒,電燈就在我們身邊,電話也離我們不遠,就差樓上樓下了。大家不用忙,排灌站建成後,劉屯再也不會受澇,我們立刻蓋樓房。知道樓房是咋回事嗎?那是房子上的房子,過去只有大資本家才能住,劉有權都沒見到過。我住過一次,是我大兒子的宿舍。大冬天,小北風呼呼的,屋里一點兒也不冷,水碗放一宿都不凍冰。我偷著看一下,有的屋里還有花,一棵也沒凍死。以後咱們都住那樣的房子,冬天也放幾棵花,在花中睡覺,一宿頂兩宿。

但是,目前最要緊的工作是從水口把電接過來,讓大家看一看大頭朝下的電燈是什麼樣。我們劉屯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做事情只能在前,不能在後,我們要成為全公社乃至全縣第一個有電的小隊!到那時,我把公社的宣傳隊請到咱這演戲,讓大家開開眼界。」

蘭正把吳有金、劉奇召集到一起,經過認真討論,把辦電的任務交給劉強。這個決定一傳達,又引起不小的爭議,馬向勇和馬向東首先站出來反對,說劉強工分兒沒少拿,力氣沒出多少。建學校、辦電都是竅活,這種便宜事要可著貧下中農,不能讓劉強這種人佔。听了這些話,氣得蘭正直拍桌子,他指著馬向東喊︰「不用劉強,你說用誰?你能把電燈整亮了,我就用你,你開始籌備吧!」馬向東耷拉下腦袋,低聲說︰「就願我爹不正干,他要讓我讀幾天書,我真能把電整過來。」

「淨說沒用的。」蘭正極嚴肅地說︰「讓劉強辦電,這是為全村做好事,你們別跟著搗亂。現在,我明確地告訴大家,劉強辦電是大隊交給他的政治任務,只準辦成,不準辦垮,出現差錯,我找劉強算賬!誰要故意破壞辦電,按現行反革命論處!」

劉強接受任務後,先和劉倉丈量了水口到劉屯的距離,又對地形進行了勘察,粗略估算了電線桿的數量。匯報給吳有金、劉奇,並申請在青年林間伐一些樹木。由于有蘭正的支持,申請立刻得到批準,電線桿子的問題迎刃而解。到了具體實施階段,一大堆問題出現在劉強面前。用什麼樣的電線?什麼樣的瓷瓶?電桿立多高合適?間距多遠?怎樣入戶?這一切劉強都不懂。況且電這東西模不著看不見,弄不好還會傷人,光靠力氣和蠻干絕對不行,必須掌握這方面的知識。

劉強去請教劉昭義。

春暖花開,小草覆蓋潮土,冬天平過的叢柳枝芽長勢茂盛,榆樹錢兒隨風飄散,楊樹葉盡情舒展,這是劉昭義最愜意的季節。這時候天氣溫和,露水又小,草不高,很少遇到蛇,如果多走幾步,還可以在柳叢中撿到綠皮的野雞蛋。草棵里有鳥蛋,劉昭義不撿,嫌它小,又易碎。劉昭義不抓青蛙,覺得為了吃它的大腿就害了它的小命有點兒太殘忍。他拎個推網,遇到淺水坑,能推到小鯽魚,讓他最高興的是推倒胖嘟嘟的沙葫蘆魚。

這段時間很短暫,隨著草和柳條的長高,田里的小苗也鑽出地面,甸子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開荒地,如果牛群進地,很快就把禾苗啃光,劉昭義必須看住牛,不然會有人找到家。

劉昭義要利用小苗拱土之前好好放松一下,撿不到野雞蛋或者撈不到小魚時,他就仰頦躺在柳樹下,心神不定地撥弄琵琶琴,睜著眼做著不甘破滅的美夢。夢後,劉昭義看螞蟻上樹。螞蟻在樹根上轉,他突然听見腳步聲,欠身一看是劉強。

劉昭義翻身站起,結結巴巴地打招呼︰「大、大哥,你干、干啥來到這荒、荒甸子?」

劉強把辦電中遇到的困難說給了劉昭義。

劉昭義說︰「這還、還不容易,兩個線、線頭一對,燈就、就亮、亮了。」

劉強感覺到劉昭義不願意幫助他,便說︰「在咱這,只有你懂得電,把你學的知識獻出來,讓劉屯和你們東大崗子都點上電燈。」

劉昭義的話又帶上唱腔︰「這個電說起來很簡單,兩個頭一對燈泡就亮。但具體實施,又不是那麼簡單,你得懂電壓、電流、電阻以及電線的材質、平方等等,還要有安全措施。有人把電稱作老虎,咬上就斃命。」

劉強說︰「這麼著,我去找吳隊長和馬向春商量,把你調出來負責搞技術,讓別人替你放牛。」

劉昭義覺得,劉屯不具備通電的條件,和劉強一起干,出力不討好,沒有放牛清閑。他說︰「別、別,你、你可別!」劉昭義拉住劉強的衣角,想半天兒也沒找到合適的理由,情急中冒出一句這樣的話︰「你、你听、听說過高射炮打、打蚊、蚊子沒,我、我還、還不如放、放這二、二十幾頭牛。」

劉強看出求不動劉昭義,要想別的方法。離開時,劉昭義喊︰「大、大哥,你別、別怪、怪我,還有、有人懂得電,你找、找劉志。」

劉昭義的話提醒了劉強。

劉昭義沒考上大學,對劉志的影響很大,劉志把自己的家庭情況和劉昭義做了對比︰都是上中農成份,兩人的父親都有文化,也都有一些歷史問題。從清河礦三番五次的外調來看,父親的問題比劉昭義父親的問題還要大,看來升入高中的希望非常渺茫。

初三下學期,應該是學習的沖刺階段,而劉志卻放松了自己,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去找劉昭義的牛群。劉昭義彈琵琶琴,劉志吹笛子,兩人都對前途失去信心,想用音樂抒發對命運的哀怨。

劉志的成績在下降,這讓于佔江老師感到奇怪,他認為,從劉志的智力看,他不至于學到這個水平,這里面一定有原因。

在于老師這個班,劉志和辛新可以說是他的驕傲,這兩個學生遵守紀律,不惹是非,學習成績總是全年部的前五名。特別是劉志,數理化學得扎實,多次考試都是名列前茅。于老師覺得這兩個學生都能考上高中,而且是大學的苗子。

于老師把劉志叫到操場邊上,決定和他認真談一談。

剛開春,操場上的冰雪已經融化,太陽在薄雲中游動,陽光被寒風吹得濕涼。于老師穿著單膠鞋,過早地換上了秋褲,在冷風中不時地打著禁抖。他的棉襖有幾年沒有拆洗,棉花掉得所剩無幾,為了保持人民教師的良好形象,他在棉襖的外面罩上一件藍色中山裝,只是夏裝沒有冬服長,藍色的下邊多了一圈兒灰舊的黑色。于老師仍然很瘦,學生把他比喻成刀螂。同行們仍然對他有意見,覺得這個不善言辭的「刀螂」變得怪異。更可氣的是他惡習不改,越來越暴露出對羅老師的痴情。人們還看不慣他灰暗的眼楮,認為他會把一切都看得灰茫。然而,于老師在批改學生作業時,眼神卻非常犀利。對他班上的學生,會噴射出慈愛的目光。

于老師問劉志︰「就要中考了,你有什麼思想準備?」

劉志說︰「沒啥準備,回家修理地球。」

于老師想不到他看中的學生會說出這樣消極的話,他面色嚴峻,用責怪的口氣問︰「現在雖然號召回鄉,已經習以為常,大家都有新的認識,學習好的學生都要考高中,你怎麼想到要修理地球?」

劉志不回答,低著頭看腳尖,淚從略斜的眼里掉出來。

于老師察覺出劉志心里委屈,態度變得和藹,拍著劉志的肩膀說︰「有啥話說出來,老師幫你解決。」

「于老師!」劉志抽泣著︰「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

「說說看,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

「于老師,我也想上高中,還想上大學,可我知道那只是夢想,根本辦不到。」

「有啥辦不到?家里沒糧了?還是你哥哥不供你?今天我就找你哥哥去,我說話,你哥哥一定听。」

劉志晃著頭,用眼淚看著于老師,低聲說︰「于老師,我說了你不要歧視我,我家成份不好,是上中農,我父親也當過老師,有污點,我沒有升學的資格。」

听了劉志的話,于老師沉默起來。他做為一名中學教師,怎能不知道升學的政策!在去年的高考中,上中農以上的學生沒有一個上大學。中考也不例外,只有個別成份高的學生上了高中,他們又都是革命干部子女。據說今年政審還要嚴格,像劉志這樣家庭出身的學生肯定被拒之高中門外。但于老師不甘心,覺得把那麼多學習好、遵守紀律的學生淘汰下來,是對人才的浪費。一個進步的社會,應該人盡其用。報刊廣播也在宣傳,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minzhu平等,公平競爭。可是,一個還未步入社會的初中學生,已經看到了和政治宣傳不一樣的現實,他會怎樣面對呢?于老師對劉志說︰「不管怎樣說,你不努力學習是不對的,你想想,你哥哥在隊里掙工分兒供你上學,你不珍惜這個學習機會,這還對勁兒嗎?我不想再說別的,也不管高中要不要你,你都要把初中的課程學好,考試中拿個第一,讓人們看看,不是你考不上高中,而是社會的不公平!」

「那有啥用?」劉志用手抹淚水︰「我也知道,不好好學習,對不起老師,對不起父母,對不起我哥哥。我常常在夢中解數學題,也在夢中看到了錄取通知書,我想學音樂,更想當科學家,可那只是夢,只是做夢啊!」

于老師被劉志感染得流下淚,他用手抹去,態度逐漸嚴肅起來,語調也顯得刻板︰「我非常佩服你哥哥,不論處在什麼環境,都能勇敢面對。你要向他學習,學習他的樂觀,學習他的上進,學習他的堅強和善良,千萬不能用消極的態度對待社會,對待人生。」

劉志雖然听不進于老師這些話,他也向于老師認了錯,並向于老師保證,堅決把余下的初中課學好,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于老師給劉志提出一個建議︰「高中不好考,你報考中專試試。中專不是高學歷,政審有可能松一些。上中農也是團結對象,有錄取的可能。還有,你不要考慮你父親那點問題,我對這個事了解一些。你哥哥在大山窩水庫出民工時,上邊就曾調查過你父親的歷史,一點兒實質性的問題也沒有,我覺得招生辦不會在這上面做文章。」

于老師只知以前,不知現在,以前的調查沒有現在的力度,也沒有現在的手段。劉宏達經過候勝和魯衛軍的幾次外調,已經獲得一頂揮之不去的反革命大帽子。這個事于老師不知道,劉志也不知道,但劉志知道吳有金和馬文等人肯定沒進好言,父親的歷史不可能清白。就憑這些,在廣袤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能夠容納他這樣學生的中專或者高等學校。

和于老師交談後,劉志讀書更加刻苦,本來就不落後的成績,很快就趕了上來,連他的同學辛新都為此高興。

周六放學後,劉志急著往家趕,辛新追上來,要和劉志同行。走到龐妃廟,辛新提出走小道,劉志覺得可笑,卻板著臉說︰「這可真怪,走縣道你近,走小道你遠,你這是舍近求遠,不值得。」辛新的臉變得緋紅,半天兒沒找出理由,只好說︰「走小道你抄進,我想陪你走一程。」

劉志曾有過報答辛新的誓言,從未過多地想過別的,知道辛新對他存有好感,他不敢奢望感情,更沒預料到,這個白白胖胖的女同學會在畢業前單獨陪他走一程。

小道不寬,曲曲彎彎,穿過綠茸茸的草地,拐到生機勃勃的田野,繞過清泠泠的小河。夕陽映紅晚霞,微風輕撫恬靜,連小鳥的「嘁喳」聲都顯得格外悠閑。劉志走在前,布鞋把地踩得「嚓嚓」響,這響聲節奏舒暢,卻揉搓著少女的心。辛新追上去,用手拍一下劉志的胳膊︰「哎,你今天怎麼變成啞巴了,光知道走,一句話也沒有。」

「我不知說啥。」

「想說啥就說啥,看見啥說啥,夕陽很美,說說夕陽吧。」

「夕陽有啥美的?一會兒就落下去了,又是一片黑暗。」

「情緒消極,思想落後。」辛新想用手抓劉志的胳膊,又急忙收回來,她說︰「黑暗預示黎明,夕陽落下後,才會有朝陽蓬勃而出。」

劉志步子大,走得很急,辛新跟著吃力,喘著氣說︰「你不會慢點兒走?也不知照顧一下旁人。」

劉志放慢腳步,听辛新說話︰「時光真快,轉眼三年就過去了,如果我倆都考上高中,還會在一起嗎?」

劉志低頭不語,辛新著了急︰「你這人怎麼了?知道這,我還不走小道呢。」

「我上不了高中,因為我家成份是上中農。」

雖然學校每天都進行政治教育,但對于單純的辛新來說,還不知家庭成份的嚴重性,她說︰「上中農也是團結對象,連四類子女也有可以

教育好的,只要你思想進步,刻苦學習,考出好的成績,高中就會錄取你。」

「我打算報考中專。」

「為什麼?中專的分數也不低。」

「或許中專的政審會松一些。」

多年的相處中,辛新對這個話語不多又極少笑容的同學產生好感,漸漸地成熟,又由好感慢慢地變成愛戀。她知道劉志的成份是上中農,但並不知道這個「上」字的中農會在人民內部和階級敵人兩個陣線中搖擺,毫不留情地截斷劉志升學的路。

辛新說︰「我們天天上政治課,講得很明白,叫做有成份論,但不惟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只要你听偉大領袖**的話,站在階級斗爭的前列,高中會接納你。」

劉志搖搖頭。

辛新說︰「你這樣的精神狀態可不好,不但會影響你的考試成績,還會影響你的前途。」

劉志說︰「咱們說點別的吧,談談家鄉,談談未來。」

「家鄉雖然好,但我不想留在家鄉,我想考高中,上大學,然後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最希望和你一同學習,然後我倆在一起工作,共同建設祖國。」

「你看看你,說來說去又是上高中,上大學,我听了心里就結疙瘩。我是沒有上高中的資格了,只能祝福你,努力學習吧,將來考上好大學。」

「你怎麼這麼悲觀?」辛新很驚詫,沉默了半天兒,她對劉志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不是封建奴隸制社會,人與人之間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有讀書的權力,沒有人剝奪你上高中的資格。你學習好,如果考試不出差錯,一定能考上高中。」

劉志不想駁斥辛新的空洞說教,因為他知道,這是善意的鼓勵。

也許辛新也知道這種理論只能停留在口頭上,但她只能這樣做。辛新希望劉志考上高中,更希望能和她共同學習,而現實會殘酷地擊碎她的夢,這一點,劉志看得很清楚。

劉志說︰「我村有個劉昭義,他父親就是教過我們的八先生。劉昭義的分數遠遠超過錄取線,就因為他家是上中農成份而被大學拒之門外。能上大學的學生,大多是革命干部的子女,然後是貧下中農,成份高的沒有一個考上。今年的形勢比去年還要緊,政審一定更嚴格,我早就不抱升大學的希望了。」

西邊地平線上的雲霧像堵牆,把火球般的太陽擋在後面,夜里活動的小蟲吵鬧起來,河里響起蛙聲。小道分了岔,劉志指著一個小村子對辛新說︰「你不能再往前走了,順岔道回家吧。」

「我想再和你往前走一程。」

「越往前走你離家越遠。」

辛新顯得很執拗,繼續往前走,雖然話很少,兩人心中都有一種熱乎乎的感受。

天空抹去紅霞,夜幕漸漸拉開,彎彎的月牙仿佛撒下寂靜,晚風吹來陣陣淒涼。辛新要回家,劉志說︰「偏要往前走,離家遠了,我還得往回送你。「

「我就是想讓你送。」辛新露出嬌羞,小聲說︰「送送我吧,快畢業了,這樣的機會不會很多。」

草叢里的小鳥被驚動,雙雙飛進樹上的窩,劉志突發感慨︰「小鳥該多幸福,可以自由地飛來飛去,它們不分等級,沒有貴賤,平等相處,享受和諧。」辛新不贊同劉志的觀點,她說︰「小鳥看上去自由,但它生長在弱肉強食的環境里,朝不保夕。它不如人類,雖然人類也有斗爭,也有殘殺,但人類不必擔心其他物種的侵害。如果人類能理智地對待自己,用minzhu代替**,用真誠揭穿謊言,用善良扼制邪惡,人類的未來還是最美好的。」

天色已黑,村里的房屋變得模糊,但近處仍然看得清楚,兩人故意避開對方的目光。辛新說︰「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吧,我丟了紅藍鉛筆,谷老師賴你偷的,我知道你冤枉,看到你受了委屈,我心里難受,看到你的那股 勁,又覺得挺可愛。你知道嗎,從那時起,我一直關注你。」

從辛新的話語中,劉志覺察到辛新向他傳遞的信息,他看著辛新的臉,辛新一陣臉紅。

送到村口,辛新才說道歉的話︰「劉志,天太晚了,讓你自己走黑路,我心里也怪惦記著,听我話,還有十幾里的路,你從縣道上走吧!小道背,別讓什麼嚇著。」

劉志轉身往回走,剛走出幾步,辛新回頭喊︰「劉志……」

听到喊聲,劉志回頭看,辛新調過頭。這個自然的舉動,卻讓劉志浮想聯翩,也把痛苦和災禍埋下。

劉志到家時,天色已經漆黑,點起了煤油燈,家里人都在等他吃飯。飯後,劉強向他請教了一些有關電的知識。

劉強在劉昭義那踫了釘子後,回家求教劉志,劉志給哥哥的話很肯定︰「都是蘭正出風頭,咱劉屯根本不具備通電的條件。」

劉強挨了當頭一棒,但他不甘心,耐心地問劉志︰「別的你不用講,就說技術方面,你說差啥?」

「咱這距水口直線距離也有五里路,按常規要架設高壓線,光一個小隊的力量,電桿、電線、變壓器解決不了,而且這些東西都是有標準的,你從甸子上砍回的樹干,做不了高壓線桿。

劉強往下問︰「如果把電扯到村里,還有哪些解決不了的事?」

「在村里扯線有兩種方法,一是用電桿把線架起來,二是從房檐下串線,高架的線可以用鋁明線,從房檐下串線要用皮包線,要保證質量。這些東西都得買,吳有金就是把小隊的鍋砸了,也拿不出這筆錢。」

「電進到各家各戶了,還有啥困難?」

「進戶的線必須保證安全。現在民用電都是二百二十伏特,人挨上去就得死,電線短路還容易起火,須用電瓷瓶和房梁隔開,還要安裝燈座、開關,這些東西土方法解決不了,也得花錢買。」

劉強說︰「多想想,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技術難題,你都說出來。」

「就這些,在劉屯就解決不了。」

劉強告訴劉志︰「你目前的任務是好好學習,考出好的成績,不用考慮辦電的事,有問題我再找你。」

劉強把弟弟提出的問題進行了總結,一個是高壓送電,一個是電線的材質,另一個是安全。他把這三項報告給蘭正,蘭正問劉強︰「你有解決的辦法沒有?」劉強說︰「有是有,土法上馬,架不起高壓線,咱用低壓線牽過來,只是買鋁線和電瓷瓶都要花錢,小隊拿不出這麼多資金。」

劉強的意思,是讓蘭正援助。蘭正看出這一點,他用木梳不停地撓頭,撓出一個好辦法,對劉強說︰「我去讓吳有金賣牛,不論賣多少,也要把電接過來!」他還說︰「賣散牛可以,絕不能賣耕牛,你們隊亂事多,干啥也不能有偏差。」

蘭正鼓勵劉強︰「咱們架不起高壓線,可以用低壓線嗎,這個思路很好,有創新,值得推廣,將來各小隊辦電時都這樣做。在社會的飛速發展中,我們就要做前人不敢做的事情,不管高壓低壓,只要你把劉屯的電燈整亮了,就是對革命的貢獻。」

劉強用柳木樹干做電桿,把鐵絲和鉛線接在一起,從水口接到劉屯,然後送進各家各戶。合閘送電後,劉屯都打開了大頭朝下的電燈,然而,電燈泡還不如冒著黑煙的油燈亮。

劉屯很多人對劉強表現出極大的不滿,特別是馬文,他當著全體社員說︰「這個劉強,別看長得人模狗樣的,是個大草包!辦個屁電?白瞎了五條牛。這五條牛要是殺了分肉,大家都能拉拉饞,還他媽地能長幾斤膘,這可好,牛肉打水漂了。依我看,咱們也別想燈腦袋朝下那種事,讓劉強陪牛。」

吳有金雖然對辦電沒啥興趣,但劉強兢兢業業的工作熱情讓他有所觸動,盡管電燈還趕不上煤油燈亮,他還是親自把通電的事情報告給蘭正。

蘭正听後很高興,同時也感到這沒有油燈亮的電燈不夠完美,他指示吳有金︰「向劉強傳達我的命令,必須把電燈整的比油燈亮,辦法讓他自己想。過幾天我去參加你們村的通電典禮,我要看到的是通明瓦亮的會議室,不能讓我站在昏暗的屋子里講話。」

通電後的當天晚上,劉強家的電燈明顯比別人家的亮,這讓馬向勇抓到了把柄,他拉著馬榮去了劉仁家,又把吳有金、劉奇找到這里。馬向勇從劉仁的後窗指著劉強家,抖動臉上的贅肉,陰陽怪氣地說︰「大家看到沒有,你們說劉強是為村里做好事,好事做哪了?整得電燈還不如油燈亮,錢沒少費,誰也沒鬧著好處。這可好,把電都整到他自己家了,看那電燈亮得,也不怕刺瞎了眼!以前隊里把這個上中農的犢子當成了寶,好活可著他,好事他都往家整,村里快擱不下他了。對他這次明目張膽地往自家整電,我們堅決不答應!」

馬榮更是義憤填膺︰「媽啦巴!反了這個王八蛋了,他假公濟私,糟蹋村里的革命財產,這是反動分子的囂張!我們這些貧下中農天天革命,他媽地偷點兒種子吃都提心吊膽,劉強竟然把電都偷到他家去,我們無產階級決不能容忍!」馬榮覺得光這樣喊起不到什麼效果,便把矛頭指向吳有金︰「劉強偷電的事,你這當隊長的看著辦!不嚴肅處理他,媽啦巴,明天我也往家整。」

吳有金從劉仁的箱蓋上掰下煙葉,碾碎裝進煙袋,心里琢磨︰「都在一條線上跑的電,怎麼願意去他家呢?看來劉強這個鱉犢子還真有鬼魔道。」

劉奇解勸馬榮和馬向勇︰「我在城里時,到處是電燈,還沒听說誰偷著把電都弄到自己家。他家燈泡亮,我想里面有科學,咱們先別急,明天劉強準把訣竅告訴大家。」

馬榮「哼」了一聲,他說︰「王八蛋還有那個好心眼兒?擱咱唄,都願意自己家的燈比別人的亮。」

劉奇說︰「先別下結論,如果劉強真的光顧自己,不顧集體,我們就取消他辦電的資格,扯下他家的電線,扣他的工分兒,你看這樣行吧!」

其實,把劉強家電燈弄亮的人是劉志,也沒什麼訣竅,只是劉志用的是一百一十伏的燈泡。緊接著,又有幾家換上這樣的燈泡,都比以前亮。

馬向勇覺得這燈泡的原理挺神秘,便到草甸子上請教放牛的劉昭義,劉昭義說︰「給你講、講道、道理你也、也听不懂,你就說、說達到什、什麼目、目地。」

馬向勇說︰「你告訴我用啥方法把電燈整得比劉強家的亮。」

劉昭義想了想,說話稍帶唱腔︰「這個很容易,你用大功率小電壓的燈泡,這些你也听不懂,我就直截告訴你吧,劉強家用二十五瓦的,你就用二百瓦的,他用一百一十伏的,你也用一百一十伏,保證比他亮。」

馬向勇把從劉昭義那听來的招數告訴了村里很多人,讓他們用大燈泡壓過劉強。他覺得劉強在村里出的風頭太多,不能再讓他狂下去。

蘭正在劉屯通電典禮前做了精心準備,親自擬稿,又把內容記在腦子里。他當書記以來,做了很多轟轟烈烈的大事情,而這些事情中數辦電的事最光彩。蘭正原打算請上級領導共同典禮,後來打消了這個念頭,留個心眼兒,不想把辦電的事太聲張。他認為︰「大家都來辦電,水口那點兒電都被別人搶跑了,劉屯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也該我蘭正先露臉。」

通電典禮選擇在晚上。

星星把夜空擺滿了,蘭正還不著急,他讓劉強把總電閘拉開,讓全體社員模黑呆在隊部里。蘭正從吳有金手里要過蛤蟆煙,卷成很大的一支,並不急于點著,往後拖延時間。他要等到夜幕完全拉嚴,因為在黑暗中出現光明才顯得驚喜。

看到社員們在黑屋子里實在呆不住了,蘭正突然喊︰「亮燈!」吳有金和劉奇隨和︰「亮燈!」

劉強雙手合閘,隊部里掛著的四盞燈亮了起來。蘭正拍手,會場里的社員也跟著鼓起了掌。可是,電燈剛亮,又慢慢地暗下去,還不如四只螢火蟲。熱烈的掌聲隨著電燈的變暗迅速消失,會場里發出惋惜和責怪聲。

蘭正在電閘下找到劉強,問劉強還有什麼辦法能把電燈搞亮。劉強急出汗,無奈地搖頭。蘭正攤開兩手,做了一個告吹的動作。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青年往地上釘鋼 ,蘭正問他干什麼,青年說︰「馬向勇那些人做了手腳,想破壞通電典禮,但是,螳螂擋不住車輪,一會兒,我就讓電燈亮起來。」

蘭正眼前的陌生青年是劉志,他把電線栓在鋼 上,采用一線一地的方法,縮短了線路的長度。劉強合了閘,屋里的四盞燈亮起,把整個小隊部照得如同白晝。

蘭正很激動,熱情洋溢地講著話︰「有人說接電要用高壓線,我們用低壓線也把燈點搞亮了,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無產階級能戰勝一切困難。世間人是最寶貴的,只要敢于革命,用**光輝思想武裝頭腦,我們無往而不勝,什麼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

……

我們劉屯人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大煉鋼鐵,噸產田,植樹造林,修水庫,我們都走在前面!我們建了小學,辦電又拿了頭彩,我們的工作是有成績的!成績歸功于組織,歸功于人民,歸功于偉大領袖**的英明領導,歸功于戰無不勝的**思想!今後,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還要挖溝渠,還要燒磚,還要蓋樓房,還要安電話!在偉大領袖**的指引下,用我們勤勞的雙手,把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建設得更加美好!

……

同志們,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們有了電燈,我們的前方更亮堂!

……」

蘭正講著講著跑了題,他把剛才那個扯線的年輕人提了上來︰「你們劉屯有很多能人,剛才那個小青年兒就不簡單嘛,他是你們這里的人才。社會要發展,我們就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團結他們,利用他們,改造他們,共同建設美好的祖國。當然嘍,想找我大兒子那樣的人才咱這沒有,東大崗子劉昭義那樣的人才還是有的,讓他成天放牛,我覺得有點兒白瞎。

……」

蘭正雖然把劉昭義看做人才,但劉昭義不想把本事發揮出來,他讓馬向勇使用大功率的電燈泡,實際上是想搞一個惡作劇。劉昭義學過電學,把電流、電壓以及電阻背得滾瓜爛熟。從理論上講,憑劉強那兩下子,以及他的土辦法,想給劉屯帶來光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不願幫劉強。後來看到劉強在村里整亮了電燈,他覺得不可思議。又听說蘭正要來劉屯主持通電典禮,便產生了讓會議室里電燈不亮的想法。他不是給劉強使絆兒,是想看看大隊書記的難堪,也想借此機會檢驗自己的才華。試想一下,在電壓過低,電流不足,線路長,電阻大的條件下,馬向勇一些人接上二百瓦的大功率燈泡,隊部里的燈還會亮嗎?劉志在關鍵時刻救了場,劉昭義並不責怪他,還對這個不起眼兒的初中生刮目相看。

經過對線路的整理,又讓全村統一用上小功率燈泡,劉屯正式通了電。劉屯人從此告別冒著濃煙的油燈,看到了燈腦袋朝下的現實。

雨水充沛,不但莊稼長得好,甸子上的草更旺盛,小燕章齊刷刷,有半人高,三梭草長得密,像蓬松的厚綠毯,低窪處都積了水,蒲草和其他水草擠著往上長,把叢叢蘆葦趕到水邊。水草開著花,和野荷爭妍。小魚成群結隊,在清水中形成片片黑影,青蛙把頭探出水面,呼吸著逐漸變熱的空氣,水草中翻起浪花,不時地破壞水中的寧靜。水邊有幾只鳥,它們都顯得匆忙,有的還很驚恐,停在草棵兒下看天空盤旋的鷹。

草甸子上柳叢行行片片,枝條超過人高,鳥兒在里面盡情地放歌,用歡樂陪伴時隱時現的牛群。劉昭義坐在挖渠培成的土壩上,赤著腳,全身是潮濕的露水,褲子緊貼他的長腿,黃膠鞋被他扣在草叢上。

太陽往高處走,他感到濕熱,向四周張望,準備找個樹陰大點兒的地方。他的牛和劉屯的牛合在一起,由劉喜圈趕著,劉昭義挺放心。他找到涼快地方後,割些草鋪在身下,把鐮刀搭在樹杈上。靠著樹干把琵琶琴拿了出來。

劉喜騎一頭老牛,這頭牛是種牛,又是牛群的頭牛,牛群里的成年異性都做過它的夫人,被殺的小黃牛就是它的後代。如今年老體衰,不再得到同類異性們的青睞,劉屯的社員也覺得它失去生存的價值。吳有金讓羊羔子領小青年兒用木棒和斧頭把它錘騸,騸後的老牛不但膘肥,而且溫順,隊里準備到秋後把它殺掉。在被殺之前,它成了劉喜的坐羈。

喬瞎子進城看望兒女,喬紅霞替他放牛,喬瞎子讓劉昭義幫助照看一下。劉昭義覺得讓一個女孩子滿甸子跑不合適,如果踫上狐狸或者雞冠蛇什麼的,還容易嚇著。他讓喬瞎子求劉喜,因為劉喜愛騎牛,又是喬紅霞的同學,能答應這個事。

劉喜同意替喬紅霞放牛,喬紅霞每天給劉喜一個煮熟的咸雞蛋,劉喜假裝不要,喬紅霞硬要給。

劉昭義在樹下擺弄琵琶琴,見劉喜趕著牛群在樹叢中出沒,他來了靈感,口中念道︰

「風在草上游,

雲在樹上飄,

荒甸牛悠閑,

池邊牧童笑。

蒼鷹遨長空,

地上雞兔逃,

陰涼釋心煩,

聆听百鳥噪。」

劉昭義彈著琴,唱了起來︰

「天上朵朵白雲,

地上陣陣清風,

樹影之中牛群沒,

草里飛出牧童聲。

身邊一片寂靜,

傳來汽笛長鳴,

冬去春來本無慮,

炎炎夏日哭夢醒。」

劉昭義反復哼唱這樣幾句話,唱著唱著,還掉出兩顆眼淚。抹一把,他轉換曲調,又彈唱起來︰

「我要是燕子我就做窩屋檐下,

無休無止地捉害蟲。

我要是蜜蜂我就忙采蜜,

我把甜美送到你心中。

我要是白叫天我就唱歌,

我把快樂撒向天空。

我要是雄鷹我就翱翔,

我從平原飛向峻嶺。

我曾有過凌雲志,

滿腔熱血也沸騰。

可惜我只是一個放牧人,

對牛彈琴它又不答應。

只恨那投胎出生差,

初不知社會等級分得清。

都說是社會進步人平等,

為什麼上帝偏把奴隸生?

是半斤你只能賣八兩,

是小魚你就在龍門水下停。

人海浩浩爭不止,

最可氣行為私者言為公。

荒甸茫茫路不盡,

只盼到minzhu和諧大太平。」

劉昭義知道自己的歌無轍無韻,但唱的動情,把牛群忘在腦後。就在這時,馬榮氣沖沖地走到跟前,粗聲大罵︰「媽啦巴,你他媽別叫喚了!」

劉昭義扔下手中的琵琶琴,站起身發愣,看到馬榮手里攥著玉米苗子,就知道闖了禍,低著頭听馬榮數落︰「你的牛進了我的小開荒,把他媽玉米地踩平了!媽啦巴,你自己掂量著,說好听的你賠糧,說不好听的,咱們找個地方說道說道。」

草甸子上,劉喜從家往回走,還拿著大餅子往嘴里塞。劉昭義心里一陣苦楚,暗說︰「劉喜呀,劉喜,今天咱哥倆算是捅了馬蜂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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