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三十七

作者 ︰ 老工農

三十七

這場雨來得急,下得大,一夜沒停。劉屯的街上汪了水,泥濘的路上很少有行人。劉強家房子露得厲害,整個屋里沒有能睡覺的地方。他和母親把炕席支起來,從櫃里翻出一塊破舊的油布,鋪在炕席上,全家人倚在下面。劉強又把家里僅有的一件簑衣利用上,讓劉喜在它下面睡覺。

大雨下到中午,龍王爺感到疲勞,剛剛喘口氣,又開始工作。雨點雖然沒有早晨那麼大,但雨絲很密,雨里夾著涼風,讓人感到,這場雨一半會兒停不了。

吳有金從早晨就去了劉仁家,合計雨後涼曬麥子的事。隨著雨不停地下,吳有金的心跟著發涼。他知道,這樣的雨下到晚上再不停,小南河就有決口的危險。一旦決口,這一年又白忙活了,大部分社員還要挨餓。好在麥子已經進場,一定把到手的糧食保住。如果大堤有危險,立刻敲鐘,組織社員把麥子往高崗地運。

雖然麥子是細糧,按規定全部上繳國庫,但是,大災之年把麥子交給國家,為革命做出貢獻,感動有關領導,也會拿到較豐厚的救濟糧。救濟糧是粗糧,能填肚皮比什麼都強了。

劉仁家還坐著馬向勇,他不是來商量排澇的事,也不對怎麼晾曬麥子感興趣,他來劉仁家,很大程度是沖著孟慧英。孟慧英不在家,掃興的馬向勇話很少。

馬文沒來劉仁家,吳有金派他護場,場院的窩棚被大雨淋透,里邊呆不了人,誰也不知道他鑽到哪里。

生產隊的房檁結實,上面的房土厚,房頂坡度勻稱,雨水流得順暢,很少有漏的地方。屋里聚了很多男人,他們都是為了躲開漏雨的房子來到這里扯閑皮,火炕熱乎,坐在一起嘮些家長里短也是享受。人們都學得聰明,誰也不講現實,吹牛皮都遠離政治,沒人講涉及領導的敏感話題,把葷話說膩了,便有人把冬天听來的評書在這里重講。

劉奇年輕時就喜歡擺弄牲口,他和飼養員王顯富談論隊里的馬,焦點落在棗紅馬身上。這匹馬真是怪,村里的車把式使不了它,見了劉強卻非常溫馴,好象通人性,知道和劉強親近,氣得馬向勇用鞭子抽它的眼楮,要不是劉奇制止,棗紅馬的眼楮準被打瞎。

馬向勇打棗紅馬時,劉奇真的急了眼,憤怒的指責馬向勇︰「你還是人不?和棗紅馬對奏,還不如啞巴牲畜!」馬向勇不情願地扔掉鞭子,背後罵劉奇︰「這個老倔巴頭,你他媽不回城,偏要死在這個窮地方。」馬向勇只在背後罵,見了劉奇就低著頭走開。

馬榮嫌家里亂,想到隊里清淨一會兒,剛坐下,他又惦記家,心里說︰「外面的雨不停地下,一大群孩子別跑出來,老婆還在月子里,不能讓她淋著雨。」

馬榮老婆自從生了馬向偉以後,一直不停地生,如今是五個孩子的母親。馬榮不滿足,還讓她繼續生下去。馬榮抱著這樣的觀點︰「多一個孩子就多三百六十斤口糧,反正一只羊也是趕,一群羊也是放,誰多生誰便宜。媽啦巴,這點兒賬傻子都會算。」

孟慧英去了吳有金家。她知道,大雨天隊里沒活干,家里準會聚男人。孟慧英不愛和男人們摻和事,更不愛看馬向勇色迷迷的眼楮和那張陰險的臉,給劉仁收拾完早飯,便早早地來找吳小蘭。吳殿發在屋里閑不住,領著弟弟到泡子里搬魚。

吳小蘭心里燃著火,天上的雨就向澆進她胸中的油,他從紙窗窟窿往外看,仿佛在茫茫雨霧中尋找什麼。孟慧英看出吳小蘭的急躁心情,把沒納完的鞋底兒遞到她的手上,並且安慰她︰「這天氣是挺憋悶,每個人心里都很煩,幫嫂子把這只鞋底納上,手頭有活干,想得事情少。」她看到屋里涼著吳小蘭的濕衣裳,故意笑著問︰「小蘭,你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進的大小姐,怎麼淋濕了衣服?」

雷雨來臨時,吳小蘭沖到街上。剛從街上抱回柴禾的孟慧英把這一切都看到眼里。

吳小蘭被問得不吭聲,王淑芬唉聲嘆氣。

吳小蘭幫孟慧英納完一只鞋底,已經到了晚上。下雨天,社員都吃兩頓飯,孟慧英張羅回家給劉仁弄吃的,吳小蘭拉住她︰「嫂子,你先別走,有件重要事想和我媽說說,你也听一听。」

王淑芬听吳小蘭要說重要事,急忙扔掉手里的針線活,靠在閨女身邊。

吳小蘭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兒她才說︰「我當盲流時沒去表姨家,而是和劉強一同去了大興安嶺。」

「唉呀呀!」王淑芬直拍大腿︰「你怎麼不早說呀!我覺得不對呢,你進家劉強就回來,哪有那麼巧的事?」

吳小蘭哭著說︰「早說有啥用,我爹已經死了心,讓他知道,說不定干出啥事來。」

王淑芬用手捋著閨女的辮子,噙著淚說︰「你爹就是那個 脾氣,一條道跑到黑的人。在三個孩子中,他最疼的是你。他是為你好,你可千萬不要恨他。」孟慧英在一旁問︰「我到劉屯的時間短,不怎麼了解內情。從表面上看,劉強挺好的,吳大叔怎麼就看不上他呢?」

「唉!也不知哪輩子做的孽,這小蘭就是看中了劉強,我心里有數,有好幾年了。打也打不斷,又不能做親,這可怎麼好呢?」見孟慧英听得驚詫,王淑芬說︰「要說劉強這個小伙子吧,在村里是數一數二的,長相你也看見了,算是一表人才,這也是小蘭看中的原因。劉家嘛,也是根本人家,舊社會有幾畝地,也是口積肚攢的。劉強那個爹,念了幾天書,當了教書先生,也沒見他干過壞事。土改前,我們兩家的關系也很好,劉強和小蘭常在一起玩兒。劉強他媽生了兩個小子,拿我家小蘭當閨女看待,我也沒把小劉強當外人,大人之間常動穿換,有些小災小難的,還會互相幫一幫。後來,劉宏達到鎮里教書,把家也搬了去。也不知犯了什麼錯,讓人整得不輕,蹲了大獄,劉強家又搬回來。那年漲大水,村里的房子倒了過半,形勢緊張了,人情也變得冷淡。劉強家正在遭難,沒人幫他,還想方設法去斗爭。我也搞不清楚,大家都喊著打倒地主老財有錢人,劉強家窮得快活不起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支撐著,也不知村里人難為他干什麼?唉!這人哪,把過去的好處都忘了,小蘭她爹,還有她姨父都和劉強過不去。為了蓋房子,劉強砍了馬向春,表面上和解了,小蘭他姨父說不算完,還有馬榮和馬向勇在里面摻和,這疙瘩越結越大。我沒文化,也不知上邊講的階級、階層是咋回事,小蘭他姨父說劉強是下等人,還說下等人和奴隸一個樣。以前,小蘭她爹听過評書能回家講一講,奴隸那是八百年前的事。現在,她爹回家就找氣生,咱也不知咋回事,把大以前的事整到現在了。」王淑芬看了看女兒,又看著孟慧英,她說︰「劉強家走下坡路,困難事期又升了成份,劉強沒在家,他媽沒少挨斗。唉!也怨小蘭他爹,你當個隊長就好好當唄,領頭干活就得了,偏要領頭斗爭。像胡永泉、劉輝那樣的工作組,斗爭完弄幾頓飽飯,拍拍走了,他可好,結了很多仇人。小蘭他爹踢過劉強他媽,現在也後悔,那是個拉硬的人,悔青腸子也忍著。小蘭她姨父、馬向勇又在里面掰生,自然和劉強產生對立。他認為劉強一定恨他,認為劉強和小蘭好是坑害小蘭,也是坑害他,坑害我們全家。越這樣,他就越愛听小蘭她姨父和馬向勇的話,越這樣,他就越盼著劉強沒有翻身之日,能願意接受這門親事嗎?」

吳小蘭緊緊地拉著孟慧英的手,淚流滿面。孟慧英受到吳小蘭的感染,也跟著掉淚。

王淑芬用手擦女兒的眼淚,貼到女兒臉上問︰「小蘭,你跟媽說實話,你倆好了那麼多年,又一起去了什麼嶺,住沒住到一塊兒?」

吳小蘭痴痴地望著窗外,回憶起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的那段歲月。她後悔不該回來,更後悔當時沒听老隊長的話。如果那時和劉強一同住進干打壘,就會在那里扎根,成為新一代林業工人,比翼雙飛,該是多麼幸福的一對啊!

王淑芬見女兒不說話,心里越發急︰「你們到底咋回事?跟媽說實話,以後好做打算。」

吳小蘭想對母親撒謊,說和劉強住在了一起,讓父母死了心。她又想︰「這麼說有啥用?母親能原諒自己,父親能原諒嗎?就是父親有原諒之心,姨父那些人該怎麼看?劉屯的**會把父親擊垮。不難想象,他的女兒和當時逃跑的地主兒子住到一起,父親會無顏面對。」

吳小蘭如實說︰「在大興安嶺,我們以兄妹相稱,沒有亂七八糟的事。」

王淑芬仍然追問︰「你們為啥要鑽草垛呢?」

吳小蘭看了看孟慧英,又看了看母親,傷心地叫了聲︰「媽!……」她哭著說︰「你怎麼還不相信你閨女呢?我們在草垛里只是說說話。」

王淑芬看了眼孟慧英,孟慧英知道自己是外人,想起身走,又走不開,吳小蘭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孟慧英對王淑芬解釋︰「現在時興自由戀愛,青年人搞對象,有點過激的行為也不算啥。在城里,青年男女在大街上都手拉手,個別的還挎著胳膊。小蘭和劉強相戀這麼多年了,家里又阻攔,沒地方說話,到草垛里親近也不算過分。」

王淑芬說︰「她劉嫂,我和小蘭都沒把你當外人,今天你不在,小蘭也不會對我說她和劉強去了什麼嶺的事。你說說,小蘭總說她沒干見不得人的事,馬向勇怎麼看見她在草垛里光著腳,還月兌了衣裳?」

孟慧英把目光投向吳小蘭,意思讓吳小蘭說實話,事已如此,越藏著瞞著就越復雜。

一臉委屈的吳小蘭大聲說︰「沒有的事,我根本沒月兌衣服。我是光了腳,那是鞋被打濕,劉強怕我冷,把大衣給我披上。」

听了女兒的話,王淑芬靠坐在櫃邊上,埋怨說︰「這個馬向勇啊,總是添亂,什麼事讓他去辦,準往大捅,整得挺磕磣,叫人下不來台。你爹也是,听信了羊羔子的話,還讓人到大柳樹那里找,這不是往自己臉上抹灰嗎?馬向勇喜歡攪合事,听到這事樂得不得了,自己去還不算,又拉上一些人。他去還有好?沒有的事也得讓他說成有的。這可好,村里都知道小蘭干了不干淨的事,說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爹還听信這些話!」

吳小蘭很傷心,「嗚嗚」地哭出聲。孟慧英勸她︰「腳正不怕鞋歪,小蘭和劉強好了這麼多年,感情算得上深厚,又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應該說經得住考驗。兩個人都不小了,就是做了出格的事,那也沒啥了不起,用不著怕別人說三道四。我說句難听的話,現在人的嘴,不一定都那麼干淨,說別人壞話的人,自己更骯髒!」

王淑芬說︰「話是這樣說,誰都樂意讓別人說個好,大家都往你頭上吐唾沫,你就沒法活了。她劉嫂,你見得世面多,幫咱出個主意,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小蘭她以後怎麼辦?」

「有啥難辦的?跟劉強唄。兩個人成了家,讓那些嚼舌頭的人沒話說。」孟慧英說︰「如果我是小蘭,絕不哭天抹淚,現在就去登記,把生米做成熟飯,誰也干看著。」

吳小蘭搖頭,王淑芬也跟著搖頭,她說︰「要登記必須開大小隊的介紹信,我家的成份和劉強的成份有差異,即使劉仁給開了,到大隊又是一個坎兒。劉屯的事不那麼簡單,小蘭她爹有事願意和小蘭她姨父商量,回到家里就耍橫,他把戶口本藏起來了,擱什麼去登記呀?」

孟慧英也沒了辦法,只好說︰「要不小蘭再委屈一段時間,我想吳大叔總會想通的。」孟慧英松開吳小蘭的手,到門前看了看天色,轉過身說︰「天不早了,我得給劉仁做晚飯,別讓人說我只知道串門兒,不知道過日子。」

外面的雨勢更緊,涼風吹著雨打在窗戶上,用秫秸串成的窗簾已經舊損,折斷的秫秸刺破窗紙,幾個拳頭大的窟窿向屋里吹著濕涼。突然,吳小蘭跳下炕,發瘋似地向外跑去。王淑芬緩過神來,吳小蘭已經跑到街上,一頭扎進劉強的懷里。

劉強被雨淋透,頭發上淌下的水滴向吳小蘭的臉,兩個人像磁鐵踫在一起,緊緊相抱。

王淑芬追到當院,摔倒在濕滑的泥地上,爬起來,看到兩個人凝聚在一起,便止住腳步。她覺得天空在變黑,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耳邊響著嘩嘩的雨聲。

吳小蘭把頭埋在劉強的懷里,已經感觸到劉強心跳的聲音。劉強的心每跳一下,她都覺得是一種安慰。她哭了,是向親人傾倒苦水,淚流了,流進劉強寬厚的胸膛。冷風把雨線傾斜,要洗去她臉上的苦悶。雨水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流,幫她抹輕心里的傷痛。整個身子都濕透,她不覺得冷,她希望雨再大些,讓風雨猛烈地吹打吧!掀開他們的包裝,他們不要虛偽,那種掛著等級標簽的裝束讓人感到沉重!讓雨水洗淨權術下世俗的污垢,張顯愛情的純潔。他們願意把心捧給世人,讓他們看到,兩顆心是跳在一起的!

王淑芬返回屋里,孟慧英正想出門兒,王淑芬把孟慧英撞了回去。

滿身泥水的王淑芬顧不得道歉,用泥手抓住孟慧英,悲痛地嚎哭起來。

王淑芬原打算把吳小蘭拽回來,看到兩人分不開,她知道女兒豁出去了,不忍心下手。王淑芬心碎了,忽然忘掉了現實,浮現在腦海里的全是幻想和希望,她幻想雨幕遮住所有人的眼楮,希望留給兩個青年人一個安靜的空間。

她哭著對孟慧英說︰「這是咋地了?什麼事都讓我攤上,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怎麼辦哪?就這麼在雨里摟抱著,分又分不開,要是

讓她爹看見,還不鬧翻天了!」

孟慧英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想幫助王淑芬把吳小蘭勸回來,又不能那麼做,也明知勸不動。但是,事態發展不可預料,如果吳有金、馬文被激怒,誰知道會惹出什麼禍?

她幫王淑芬換掉泥濕的上衣,陪著王淑芬嘆氣。

劉強挺直地站在雨中,如一墫雕像,這墫雕像由兩個人支撐,頂天立地,不怕風吹,不怕雨淋。劉強大睜著眼,雨水從他眼楮流下,眼皮不眨,眼珠不動,他僵了,什麼也看不見。不!他看到很多、很遠,看到陰雨以外的世界,那里溫暖如春,綠草如茵,鮮花開滿大地,樹叢中鳥聲歡快。兩只「白叫天」嬉戲著、追逐著,在半空中呼喚同伴兒。忽然,一只鳥被彈子打傷,飛不動了,另只鳥用嘴叼著它飛,另只鳥也受了傷,雙雙摔在地上。先傷的那只鳥失去了活的信心,閉了眼等待死神,另只鳥用帶傷的翅膀撲打它,逼著它向前爬。爬呀爬,爬向森林,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那里沒有舉著彈弓的人,那里是生命的希望,那里很靜,靜得連雨絲的聲音都听得清楚。

傳來了人的聲音,世界變得嘈雜。

馬向勇在劉仁家幾乎呆了一天,沒見到孟慧英,不甘心離開。吳有金招呼他去小隊,他也沒動身,死皮賴臉的挨到晚上。劉仁催他︰「天不早了,你該早點回家給兩個孩子做飯,金玲還小,你不能把整個家都交給她。」馬向勇「哼」了一聲,站起身,到門口時,轉過頭問︰「都這個時辰了,孟慧英咋還不回來?莫非吳大叔家出了什麼事。」

劉仁沒吭聲,他知道馬向勇是言不由衷。

馬向勇從門口拿起簑衣,跨出門又返回屋里,把劉仁拽到門口,陰笑著指給他看︰「看見沒有,太不像話了,這劉強連臉都不要,大白天把人家閨女弄到當街上摟著,他不嫌磕磣,那麼大的姑娘也得留點兒臉哪!這不是明目張膽地欺負人嗎?我得到隊里把吳大叔找回來。」

劉仁沒攔他,馬向勇一瘸一拐地向街上走去。他沒去小隊,而是去了他不常去的老黑家。

雨天無法出工,很多閑下來的人聚在老黑家,炕上放了一桌牌,八個人坐在一起耍錢。這次二姑娘沒抽紅,但是有約定,贏家不許把錢拿走,放在老黑家打平和。羊羔子沒玩兒牌,而是等著湊齊錢,他去買吃的。

馬向勇的出現,讓大家都很吃驚,劉佔山首先說︰「雨下大了,水也得漲,什麼東西都能沖上岸。」馬向勇听出劉佔山罵他,他不顧計較這些,急著對羊羔子說︰「這有什麼可看的?你到街上看看,吳隊長家門口那才熱鬧呢!」

羊羔子知道馬向勇沒什麼好事,出于好奇心,他冒雨跑到街上,轉眼間又跑回來,剛到院子就大聲喊︰「大家快去看吧!劉強在街上摟著吳小蘭,兩個人粘在一起,太好玩兒了!」

有了男女粘到一起的新鮮事,耍錢的人都失去了吃平和的興趣,扔下手中的牌,把壓在桌子上的零錢裝進衣兜,也不顧雨淋,紛紛跑到街上。

看到人們往吳有金門前聚,馬向勇一臉奸笑。離開老黑家,轉身向生產隊走去。

劉強和吳小蘭抱在一起,溶化成一個整體,像平地凸起的山石。雨水淋澆他,顯露純潔的美麗,濕風吹著他,撫慰聖潔的靈魂。美麗的聖潔擺在眾人面前,善良者愛護它,珍惜它,被邪惡扭曲的人用污垢涂抹它,用劃分等級的利劍攻擊它。即使被權勢束縛的小人們,也會把滿嘴口臭的唾液噴向它。

凸起的山石旁圍了人,腳步聲把泥水踹得「啪啪」響,各家的房門都在開啟,人們來往穿梭。天亂了,地亂了,整個劉屯全亂。有人稱贊真愛的偉大,也有人表現出同情,驚訝者互相呼喚,陰險者露出刺激般的獰笑,一些人發出捍衛正統的罵聲,罵劉強的舉動不成體統,譴責吳小蘭玷污了祖宗。慈悲的上帝憐惜兩個青年人的感情,把夜幕披向這塊潮濕的土地,但是,遮不住人們敏銳的眼楮,更鎖不住人們尖刻的聲音。

二姑娘站得離劉強遠些,她正為被攪黃的一頓平和飯而惱怒,沒顧身邊站著誰,大聲說︰「這吳小蘭也真不要臉,為了男人,啥也不顧了,和肖艷華一樣,劉屯又出了個活寶。」她的話音剛落,就遭到何大壯一頓痛罵︰「放你媽的狗屁,你他媽最不是好東西,是劉笑言領回的野母狗,跟地主睡了覺,又跑到老黑家月兌褲子。你是純牌破鞋,還他媽有臉說別人呢。」何大壯雨天到小河溝去截魚,拎著半筐「小麥穗」路過這,要不是心疼筐里的魚,這孩子準會把破筐扣到二姑娘頭上。

賈半仙站得離劉強近,天不算太黑,能看見吳小蘭的輪廓。為了讓吳小蘭听到她的話,故意大聲說︰「街上有的是柴禾垛,掏個洞鑽進去啥都辦了,何苦在大街上。兩個人都願意的事,老仙兒都不喜得管,用不著怕這怕那,整出孩子就是一戶人家,讓老頑固干瞪眼。」孫二牛怕賈半仙在這種場合惹亂子,把她拽離人群。賈半仙不願離開,雖然被孫二牛撕拽著,她也誤不了說話︰「我就算過,他倆早晚要有這出戲。昨天老仙兒還告訴我,如果看不住吳小蘭,過不了多久,就會出大肚子,吳有金不信我的話,到時候有他難看的!」

吳小蘭和劉強都听到賈半仙的話,顧不得反駁,也不想反駁,他倆都知道這樣擁抱的時間不會太長,必須格外珍惜。

無情的現實和人的愚昧讓他們分離,身體的接觸和靈魂的溝通把他倆融合在一起。劉強耳朵里響著均勻的雨聲,唾罵聲和責怪聲仿佛離得很遠很遠,連吳小蘭的泣哭聲也顯得非常微弱。

吳小蘭仍然哭,淚水往劉強心里流。她在泣哭中回憶童年,兩小無猜,相擁戲耍,追逐著和劉強走上不同色彩的人生之路。追憶少年,激情燃燒,人生是多麼美好,前途光明遠大。雖然夢想在一點點破碎,但是,眼前總有希望。她在想自己的青年,艱苦歲月,忘我的勞動,對未來的憧憬,理想在夢幻中實踐。可是,燦爛的年華為什麼連自己的愛情都不能自由?在人人平等的時代里,為什麼要把自己所愛的人踩在腳下?他乞求父親能理解追求愛情的女兒,也希望姨父等親屬能寬恕為愛情忍辱負重的劉強。然而,她听到馬文這樣的聲音︰「反大天了,反大天了!」

馬文嘴里嚼著秫米飯,吐字含糊不清︰「剛剛摘帽的地主崽子就這樣猖狂,把好人家的大姑娘搶到大街上鼓搗,讓全村人看熱鬧。這屁事兒了不得,不是一般的搞破鞋問題,這是男女間的階級斗爭新動向,是資產階級的男人玩弄我們無產階級的女人,替美帝國主義辦事,和台灣反動派是一伙。這是騎在我們無產階級頭上拉屎,我們堅決不答應,把劉強的反動氣焰打下去!讓階級敵人永世不得翻身!」

馬文真的動了火,把滿腦子的革命理論和口號一同吐出來。這些東西雖然空洞,但是,壯了馬文的膽量,他舉步湊近劉強。看到劉強凝固中帶火的眼楮,馬文燃燒的革命激情迅速降溫,退了幾步大聲說︰「也就是吳有金這個屁貨,連丫頭都管不了,要是我家小霞干這種屁事兒,我干脆要了她的命!」

吳有金跟著馬向勇從小隊往家走,走得吃力,落在瘸子後面。

馬向勇來到劉強身邊,這里已經圍了很多人,有好心人想勸劉強回家,也有人被兩個青年人的真愛所感動,發出同情的聲音後,悄悄離開。

劉強和吳小蘭仍然緊抱著,如山峰矗立!這是兩個人支起的山峰,只要共同堅持,暴雨淋不垮,狂風吹不搖,神鬼悍不動,驚雷擊不倒!

然而,那些身藏利劍的人們,當他傍住權勢,把虛偽和謊騙運用自如的時候,確實具備無堅不摧的本領。

馬向勇走向前,慢條斯理地說︰「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咬住就不松口了。」

他的話如魔鬼詛咒,讓雨水如箭,讓狂風如刀,讓神鬼狂暴,讓人類瘋狂。烏雲向山峰壓下,危險向兩個青年人襲來。

吳有金走進家門時,心如刀絞,他想躲進甸子里,離開讓他受辱的是非之地。剛轉身,听到劉佔山的話︰「我要是劉強,早把那丫頭甩了。吳小蘭有啥好的,只不過臉蛋兒白點兒,過幾年有了褶子,也就沒個看,還趕不上我老婆呢。不沖別的,就沖吳小蘭她爹,好人家沒人要她。」

吳有金本來心里難受,听了劉佔山的一番話,心里就像扎了刀,轉過身,極不情願地向劉強那望了一眼。

如果沒人圍觀,沒有人說三道四,劉強和吳小蘭不會抱得這樣久。而現在,他倆無法分開,只得這樣僵撐著。劉強想︰「現在分開,對吳小蘭的傷害最大,一些人會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家里再給她施加壓力,會把她逼上絕路。這樣挺著吧!不管後果咋樣,最起碼能給吳小蘭短促的安慰。」

劉強要用執著呼喚人們的良知,希望人們離開這里。他用行動告訴人們,他們之間的愛是真誠的,他願意承擔一切,決不能委屈吳小蘭。吳小蘭想︰「不能離開劉強,不能!讓人們去說吧,去罵吧,去笑話吧!只有和劉強在一起,什麼也不怕,天塌下來我們共同頂,地陷下去我們共同去填!」

吳小蘭仿佛有預感,如果離開劉強,就沒有再相會的機會。她用心靈告訴︰「抱緊我吧!抱緊我,我的一切都屬于你,屬于我們抱緊的整體!」她希望雨永遠這樣下,天永遠這樣黑,時光永遠停在這里!她呼喚父親︰「讓所有的人都走開吧!你是隊長,運用你的權利啊!所有人走開,你也走開!你不是希望你的女兒幸福嗎?這就是女兒的幸福!」

吳有金進了院子,他的腳抬不動,在院子里停下來。雨水從頭上往下流,頭發遮住了眼楮,吳有金惱怒地把掉在眼楮上的頭發抓掉,拿到眼前一看,一半是白色。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虛和失落在他心頭升起,感到身上無力,並萌生讓女兒自己做主的想法,他自言自語︰「愛咋地就咋地吧!管不了就不管了。」

就在吳有金舉棋不定時,馬文在身後大聲嚷︰「姐夫,這還了得,劉強算個屁?欺負咱門口了!看見沒,到家硬搶,把小蘭抱在街上現眼,再不管還行?得給這小子點顏色看看。」

吳有金闖進家,對著老婆大聲吼︰「你怎麼管的?讓她跑到街上去丟丑!已經鑽了草垛,這丑還沒丟夠嗎?你這當媽的也不想想,以後咱還有啥臉活著?」

一臉淚水的王淑芬為自己辯解︰「小蘭二十多歲了,比我有力氣,我拽不動她。」

「唉!說你是個廢物,你真是個廢物!」吳有金又沖吳殿發發火︰「你干啥去了?一天不著家!你出去,把你姐姐拽回來!」

吳殿發在大草垛被踢以後,有些懼劉強。听父親讓他從劉強懷里拽回姐姐,吳殿發故意往後蹭。

在此時,王淑芬不得不亮出自己的觀點,哭著對吳有金說︰「小蘭他爹,孩子是咱倆的,我當媽的也有一份責任。閨女的事,也不能光依著你一個人,婚姻大事,得讓她自己做主,他喜歡劉強,就隨她去。你也看到了,不容易攪斷的!話也說了,辦法也想了,到頭來是這個結果。小蘭是鐵了心,成全他們吧!你不心疼女兒,也該看咱倆夫妻的情面吧!我求你了,你還讓我跪地嗎?」

吳有金又一次猶豫,猶豫中希望圍觀的人們都離開,然後認真地和女兒談一談。他想到最終的結果是什麼,也準備默認。但他不知道,瘸子馬向勇正冒雨在好事的人群中游說,要他們看一看吳有金怎樣收場。

街上的人賴著不走,把吳有金逼得火上澆油,對老婆說︰「我就是不管她,現在也不好使。你看看,街上那麼多人,都在看咱們笑話。讓我去求劉強?跟他說,我同意你們的婚事,不可能!我這樣軟,以後怎麼在劉屯呆?不行!殿才你也起來,和你哥哥一同去,把你姐姐拽回來,拽不回就用棒子打!」

王淑芬阻止兒子,拽住吳殿發的胳膊說︰「千萬別把事情鬧大了,上次就鬧了那麼一場,如果再打起來,更讓人看笑話了。」

吳有金急得團團轉,想找煙袋,模了半天兒沒找著,其實,煙袋就在他的褲腰上。

馬向勇進了吳有金家,他摘掉草帽,月兌下簑衣,穿著泥鞋在地上搖晃,繃緊滿是贅肉的臉,嘴里念叨︰「該斷不斷,必有後患,吳大叔沒有痛下決心,才出現今天這種事。丟人現眼先不說,這是明擺著欺負咱。連劉強這樣出身的人都敢在你吳大叔頭上拉屎,你怎樣管別人?該下決心了,決不能讓劉強得逞!有些話不用我多說,如果吳大叔真心疼閨女,就讓她和劉強一刀兩段,千萬別讓她走上賊船,當地主婆的後果大家都看得清楚,哪有一個吃好果子的?」

吳有金把手拍在炕沿上,大聲喊︰「殿發,你倆給我出去,拿上家什,把你姐姐弄回來!」

吳殿發很不情願地鑽進雨霧里。

劉強松開吳小蘭,示意她趕快回家。吳小蘭的手抱得更緊,生怕劉強離開。劉強又一次抱住吳小蘭,他在心里吶喊︰「我豁出去了,讓所有的利劍向我刺來吧!利劍可以穿透我的**,邪惡無法擊毀我的靈魂!」

夜幕越拉越緊,連對面的人都很難辨清,雨也突然大了起來,天老爺有意趕走那些無聊和多事的人們。

吳小蘭在劉強懷里哭出聲,哭聲要比雨聲沉痛。

一個物體向劉強襲來,劉強沒有躲,用肩膀扛住它。

向劉強打來的是鎬把,很粗重,打在劉強身上,「噗噗」有聲。第二下,第三下……

劉強挺得住,兩個人支起的雕塑屹然不動,身體和心靈聳起的山峰沒有坍塌!

然而,擊打的目標轉向吳小蘭。

就在鎬把將要落到吳小蘭頭上的瞬間,劉強伸出左臂,擎住鎬把,同時用右手奮力向前推去,手持鎬把的人向後倒退幾步,「撲通」一聲仰倒在泥水里。

「爹!……」

吳小蘭哭喊著撲了過去,抱起父親的腦袋,泣不成聲地問︰「爹!你這是為了啥,為什麼啊?……」

吳有金慢慢地睜開眼楮,看見女兒跪在身邊,抓起兩把泥,重重地糊在自己臉上。

整個世界被雨水包裹著,屹立在雨霧中的雕像少了支點,雨水摻著淚水浸進去,隨時都有塌倒的危險。

劉強感到身上痛,這些他都能挺住,難以忍受的是失去了吳小蘭,心靈的巨痛讓他難以支持。

雨水從臉上流進脖子,劉強感到熱乎乎的。流淚了吧!流淚又有何用?淚水只能換回人們的憐憫,很難喚醒良知,不如把淚裝進心里,用傷痛激發奮進的力量!劉強覺得兩條腿酸,確切地說是疼痛。支持不住了嗎?支持不住也要支持!兩個人聳起的山峰當然堅固,一個人也要把山峰擎住!只有站得穩才能看準希望,腿不能軟,遇到什麼樣的打擊都得挺住!不管明天啥樣,都要勇敢面對。

劉強一個人在黑暗的雨霧中站立,雨水澆不倒他,收斂住婬威。涼風吹不動他,變得溫和。天地間無比的寂靜,「絲絲」雨聲也變得很輕。圍觀的人們都離開這里,低矮的土房里都亮起油燈,昏暗的燈光像幽幽鬼火,並沒給劉屯帶來多少光明。

劉強向吳小蘭家望去,隔著破舊的秫秸窗簾,什麼也看不見。用耳朵傾听,只能听到雨聲,雨聲越來越小,漸漸變成吳小蘭的哭訴聲︰

叫聲親爹娘,

听兒訴衷腸,

女兒無所求,

只要一段好時光。

痴女心已死,

只配心上郎。

蝴蝶飛時還成對,

何苦亂棒打鴛鴦?

夏日酷暑臥閨房,

冬夜隔窗看冰霜,

身心碎,

只恨鵲橋長。

叫聲眾鄉親,

听我訴衷腸,

痴心對天喚,

給我一段好時光。

不求榮華貴,

難盼日久長,

人生天地該同視,

莫比豺狼與羔羊。

織女七月還有會,

民女何時扮嫁妝?

抬頭望,

雨霧夜茫茫。

風大,雨停,雲霧中探出幾顆星星。夜靜,靜得人,連夜鳴的小蟲都不敢發出聲音。

突然,急促的銅鑼聲震醒全村,劉曉明嘶著嗓子喊︰「大隊指示,全體社員都起來抗洪,壯勞力都要上堤,誰敢不去,後果自負!」

過一會兒,生產隊的鐘聲被敲響,人們紛紛爬出被窩,都往生產隊集合。

一場人和洪水的戰斗就要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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