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十六

作者 ︰ 老工農

十六

剛過霜降,又下了一場秋雨,寒冷來的早,還沒滲到地下的雨水結成薄冰。劉屯的社員歇過一個雨休,又在大食堂填飽肚子,都扛著鐵鍬跟隨馬向前到八十壟子去翻地。

社員們翻了兩袋煙的功夫,相鄰的校田地里聚集了黃嶺小學的全體師生,學生們並不忙著翻地,而是以班為單位,在地里插紅旗。

劉佔山從背後捅了下馬向前,笑著說︰「老嘿同志,嘿也好,你看學校那邊多氣派!到處紅旗招展,一片熱烈場面,真痛快,干活也有勁兒。」馬向前正低著頭干活,听劉佔山一說,他斜過頭向校田地里看一眼,又繼續挖地,邊挖邊說︰「嘿、嘿也好,把地翻好才是能耐,咱不整那些花架子。」劉佔山又捅了下馬向前,對他說︰「快看、快看,搞比賽了,真好看。」馬向前放下手中的活,抬頭向對面望去,學校那邊組成了多個方陣,展開了激動人心的勞動競賽,不但班級和班級比,還有學生組和教師組的比賽。不一會兒,學校那邊向劉屯發出挑戰,童聲齊喊︰「向劉屯小隊學習,向劉屯社員致敬!共同開展競賽好不好?你們敢不敢和我們比一比?」

學校那邊熱火朝天,劉屯這邊顯得沉悶。馬向前把羊羔子叫到身邊,指示他︰「把咱們的紅旗也整出來。」羊羔子答應一聲,把放在樹邊的紅旗全都抱過來。馬向前說︰「嘿、嘿也好,咱們也有紅旗,全都插在地里。」羊羔子招呼孫勝才和劉倉等年輕人把紅旗排開,對著校田地全部插上。劉屯這邊和學校那邊都是紅旗飄揚,勞動熱情無比高漲。

學校那邊喊起了勞動號子,老師領頭,一群孩子同稚女敕的童聲應和︰「大躍進哪,就是好啊!大深翻哪,產量高啊!全體師生,加油干哪!超過劉屯,爭第一啊!」

馬向前不會編詞兒,他讓羊羔子領頭回應,羊羔子喊︰「學校那邊哪,別臭美啊!」社員們跟著喊了一句,喊完覺得這個號子不雅。羊羔子再喊︰「劉屯就是哪,比你強啊!」這次,沒有一個人跟著喊。馬向前白了羊羔子一眼,數落他︰「編他媽的什麼破詞兒,听起來還不如放屁,給劉屯丟臉。」

馬向前想讓劉強編個詞兒,用來壓壓對方的聲勢,見劉強翻地累得滿頭是汗,說了聲︰「嘿、嘿也好,比號子沒有用,有力氣用在正地方,咱們看誰翻的深。」他讓人們重新排開,成一字型擺好陣勢,每人兩條壟,從北往南翻。馬向前第一個拿了壟,劉強第二,接下來下是劉倉。羊羔子和孫勝才排在男社員的最後,他倆的後面是婦女。馬向前一鍬接一鍬地往前翻,擦汗時直起腰往四周看了看,驚奇地發現羊羔子和孫勝才搶到最前面。他有些納悶兒︰「這兩個小子平常干活總是拉後,今天又是動手最晚,他們怎麼翻得這麼快呢?一定有問題。」馬向前到壟上查看,不光羊羔子、孫勝才翻得淺,連本分老實、干活認真的王顯富也沒翻深,他們只是活動一下地表土,有些干草還露在外面。王顯有和孬老爺的腰上還系著袋子,發現玉米就往腰里揣。「老連長」看著一鋪子玉米秸不動鍬,還用鍬頭指指點點,嘴里說著什麼。

馬向前把鍬舉過頭頂,站在翻地的人們後面大聲喊︰「嘿、嘿也好,都回來重翻。翻得這樣淺,頂狗屁,明年還想打糧不?」社員們退回來,只有「老連長」沒有動,王顯富也圍了過去。

馬向前走到「老連長」跟前,用鍬指著他問︰「嘿、嘿也好,咋地,我說話不算了?」

「老連長」把目光從玉米秸上移向馬向前,用和緩的口氣說︰「你看扔了這麼多糧食,該多可惜,這些糧,在災荒年可以救一個人的性命。」

馬向前用鍬挑開玉米秸,里面露出一堆飽滿的玉米棒子,他罵了聲︰「嘿他媽的,這麼多糧食扔在地里,這是哪個王八犢子收的?」「老連長」說︰「你罵也沒用,現在該想辦法把地里的糧食收淨。」馬向前沒了主意,吞吞吐吐地說︰「這事不好辦,不翻地吧,不行,上級下達的指示,我可不敢對抗。這麼多糧食扔在地里,也真可惜。我小時候,不知挖了多少耗子洞,也就是為了那一把豆子,現在讓我挖坑把糧食埋了,嘿、嘿也好,真舍不得。」「老連長」說︰「我看這樣辦比較妥當,咱們先把苞米收回隊里,然後再深翻。」

讓「老連長」這麼一說,馬向前活了心,但是,還拿不定主意。他做為一個打頭的,只能按隊長的指示領人干活,要想改變,必須征得隊長吳有金的同意。

「老連長」見馬向前遲遲不做決定,他說︰「向前你自己算一算,我隊除去交給上邊的糧,還剩多少?我們隊有多少人要吃飯?我可以這樣說,吳有金肯定認識到這一點。明白點兒說,我們大食堂的糧食肯定接不上下年。指望上邊往回撥糧,自古都是難辦的事,連包公都撓頭。地里還有這麼多糧食,還要把它糟蹋掉,眼睜睜地等著挨餓嗎?」

「老連長」的話打動了馬向前,他嘟囔著︰「我從小吃不飽飯,最怕的就是挨餓。」說完,把鐵鍬往地上一插,大聲招呼社員︰「嘿、嘿也好,不翻地了,把糧食撿回去。」

社員們听說撿糧,積極性都很高,一天功夫,就在地里堆了幾馬車糧食。馬向前回到隊里,讓馬向勇套車把糧食拉回來,馬向勇白了他一眼,沒有動彈。他把撿糧的事向吳有金做了匯報,吳有金感到很驚訝,連著追問︰「誰讓你改變深翻工作的?完不成任務怎麼辦?誰向上級交待?」馬向前把大眼楮瞪得溜圓,憨聲憨氣地說︰「我不管什麼任務不任務,糟蹋糧食我心疼。今年上繳的糧食多,你敢保證明年不挨餓?」

吳有金氣呼呼地問︰「你怎麼知道要挨餓?有大食堂在,天天吃大餅子,哪天餓你了?」

馬向前說︰「好多人都那麼說,老連長、王顯富他們都要求先把糧食撿完再翻地。」馬向前說到這,馬向勇一瘸一拐地晃過來,看著他倆說︰「我說向前不按吳大叔的指示去做呢,原來有人發壞,讓向前和隊里作對。我看主張撿糧的不單是老連長和王顯富,劉佔山也說不定白話了什麼。還有劉強,那小子總裝積極,跟著向前轉,他裝槍向前就放。」

馬向前用大眼皮撩了撩馬向勇,轉身離開,回過頭說︰「嘿也不是傻子,沒事整事。劉強只是干活,從不瞎說什麼,劉大白話他才不管挨餓不挨餓呢。」

吳有金見馬向前想離開,立刻大聲喊︰「回來!我還有話說。一會兒我讓馬向勇把收集的玉米棒子拉回來,撿糧的事就算拉倒,明天不許這樣干。必須完成深翻任務,還要夜戰、早戰,把今天欠的補回來!」吳有金看到很多社員都往這邊聚,他揮揮手說︰「上級又有新的指示,大修水利。到時候我們的地都用水灌,產量還要高。我昨天去大隊開的會,蘭書記讓我回來宣傳,我宣不好也傳不利索,就當趕鴨子上架。修了水利,就不怕天旱了,也不怕澇,還有自來水。什麼叫自來水,就是清水自己流進家。新嗑也有了,叫做水在樓上流,吃穿不用愁。要想有這些,我們必須听黨的話,听上級的話,照領導的指示辦事,領導指到哪,我們就干到哪,不能耍滑,不能走樣兒!現在,大山窩水庫要加人,縣里也要修水庫,公社也要修,大隊也得整一個。蘭書記指示,各小隊也要行動起來,修不了水庫,也得挖個大水泡子。勞動力馬上就緊張了,咱們要抓緊時間,完不成深翻任務,大食堂不開飯!」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土地開始結凍。為了趕時間,吳有金做出規定,除老弱病殘者外,其他人要不分晝夜,吃完大餅子就要下地,晚飯送到地里吃。

不知吳有金怎樣安排的,把孬老爺和老弱病殘放在一起。孬老爺白天到隊里干活,晚上也沒偷閑,在自家的後院搞深翻。他在吃著大餅子,樂呵呵地說︰「老吳說吃咱就吃,小肚子吃的得  的。老吳說深翻咱就翻,把地翻得稀暄稀暄的。」其實,孬老爺並不是真翻地,而是挖地窖。他每天下地,腰上都系著袋子,然後撿滿玉米,晚上埋在地窖里。劉倉去了大山窩水庫工地,孬老爺讓方梅學他的樣子做。方梅不同意,她說自己是女人,又顯了懷,不能成天系個袋子。孬老爺半睜著眼楮說︰「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到挨餓那天,啥都晚了。」方梅不愛听這些話,小聲頂撞他︰「成天講挨餓,快磨破嘴皮子了,都是挨餓嚇得。現在是啥年代?就要邁進**,又有大食堂,還能挨餓?」孬老爺听了這些話,長長地嘆了口氣,仍然低著頭,仍然不停地往家撿玉米。

往家撿玉米的不止孬老爺一個人,年歲大的幾乎都學著孬老爺的樣子做,一些成份好的婦女還到場院摟隊里沒收拾干淨的癟高粱。足不出戶的瞎爬子著了急,把羊羔子叫到跟前說︰「孩子,媽怕大食堂長不了,咱們也做些準備吧!」盡管瞎爬子三番五次地和羊羔子說,羊羔子總是不行動,家里仍然一粒糧食也沒有。

冬天來臨,瞎爬子為羊羔子掂對棉衣,她雖然眼楮不好,兩只手很靈巧,只是家里沒有棉花沒有布,拿不出東西做新的,只好把自己出嫁的紅棉襖拆了,模瞎給羊羔子改成棉褲。又用單衣改成棉襖,衣服不合身,羊羔子總算能過冬。瞎爬子縫著棉衣問兒子︰「你多大了?」羊羔子不知道自己的確切年齡,回答說︰「大概十五六吧。」瞎爬子糾正︰「你今年十六,虛歲該十七了。」說著流下淚,哭著念叨︰「我十六歲嫁給你爸爸,你爸爸走了十六年了,他一定想咱娘倆,也該回來了!你到南崗子接接,說不定踫到你爸爸。」

羊羔子說︰「媽,你說我爸到春天才會回來的,現在是大冬天,別尋思他。他自己在外面享福,早把咱倆忘了,說不定還興許……」羊羔子要說的話很難听,怕母親傷心,他咽了回去。

瞎爬子淚流滿面,對兒子說︰「不要這樣說,你爸爸準會回來的,他出走也是沒辦法,不是要扔掉咱娘倆。那年月兵荒馬亂,天天抓丁,男人們都到外面混飯吃。他走時,我送他到小南河,我們在大柳樹下坐了很久,他告訴我,只要大柳樹發了芽,就一定回來。我想,他不會忘了家,不會忘了那棵大柳樹。」

這些年,羊羔子也在思念沒有見過面的父親,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認定父親是不會回來了,只有母親不能放棄,還在痴心等待。

羊羔子在沒有父親的家庭中生活成長,受到一些人的歧視,馬榮和老黑又經常欺負他,漸漸地,他對村里人產生一種戒備和敵視心理,淡漠了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和親情,學得刁鑽和頑皮。但是,他對母親非常孝敬,主動挑起生活的重擔。自從母親瞎了以後,去大食堂有困難,羊羔子想盡辦法也得把大餅子帶回家。可這次,他說出讓母親傷心的話︰「到南崗子有啥看的?亂墳讓劉強領著小青年兒給平了,舊道也很少有人走,那棵大柳樹又遭了雷劈,只有那個不知名的淹死鬼躺在那,墳頭禿禿的,連個上墳的都沒有,黃皮子在墳里做了窩,誰還願意從那過?」

瞎爬子抓了一把淚,接著又抹了一把,拉過兒子的手,模著說︰「兒子,你是說你爸沒指望了?媽得心受不了啊!你爸爸說過的,只要活著,就不會扔了咱娘倆。他走時,你已經六個月了,顯了懷,他不會忘掉這些的。」

母親這樣痴心地思念父親,用期盼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羊羔子心里有些不平,他把對父親的思念變成怨恨,心里想︰「你既然生下我,為啥不能養我們,讓我們娘倆活受罪!這樣的人早死早好,不值得牽掛。」他對母親說︰「媽,你不要再想他了,依我看,他十有**不在人世。」

瞎爬子不住地搖頭︰「不會的,不會的,他的身體非常強壯,不會有什麼事。今冬不回,春天準會回來,只要燕子來了,你就會看到父親。他走時囑咐我,如果生了兒子就叫羊羔子吧,好養活,大名等他回來給你起。你爸爸該回來了,你也該有個響亮的名字。」

羊羔子突然問︰「媽,你說我爸能不能投奔軍隊?」

瞎爬子說︰「你爸生來膽小,只能做些小生意,不會去當兵打仗。」

羊羔子對母親說︰「媽,你應該知道,他出走的那個年代,當不當兵,不是自己說了算。抓他去,他就得去,不去就得挨槍子兒。」

瞎爬子說︰「這種事也是有的。」說完她又搖搖頭︰「不會的,我昨晚還夢見你爸爸呢,他正在往家走。」

羊羔子听說過,解放前都是抓兵。最先是小日本,以後是中央軍,如果父親被他們抓去,那可惹上大麻煩,死在戰場上,就是炮灰,羊羔子起碼是個反屬,再到隊里吃大餅子就不那樣仗義,更不能給母親往家拿。羊羔子想到這,感到心往下墜。就在下墜的心快要落到腳掌里的時候,羊羔子用手拍了一下腦門兒,讓思路在腦子里轉了個大彎兒,然後高興地拍一下大腿,下墜的心又升到肚子里。他自言自語︰「我咋這樣笨呢?明擺著的事情都想不到,讓老娘苦苦等待這麼多年。」

他把嘴湊到母親的耳邊,小聲說︰「媽,我說了你別著急,也別生氣,我爸真的死了。」

瞎爬子立刻躲開他,用手拄著炕沿說︰「孩子,你雖然沒見過你爸,可也不能這樣無情無義,他終歸是你的生身父親。他出去也是為了這個家,我們不能忘了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羊羔子悄聲問母親︰「媽,你知道王顯富的弟弟嗎?」

瞎爬

子說︰「知道啊,不是死了嗎?打四平時犧牲的,咋地了?」

羊羔子又問︰「王顯富的弟弟是咋當的兵?」

「家里窮唄,為了二斗糧就充了丁。」瞎爬子有些疑惑︰「你問這個干啥?」

羊羔子繼續問︰「他當的是不是國民黨軍?」

瞎爬子說︰「我也說不清,反正不是**就是國民黨軍。」

羊羔子又往下追問︰「不是八路軍吧?」

瞎爬子不耐煩︰「唉,淨問這些沒用的,那時八路軍還沒打過來呢。」

羊羔子顯得很神秘,聲音變得很小,但是低沉有力︰「王顯富兄弟倆可了不得了!以前那麼老實的人,現在不一樣,連馬文也得讓他三分。你說啥原因?他倆的弟弟是烈士,人家是烈屬,听說還要發錢給他們,大家老羨慕了。」

瞎爬子又抹了一把淚。

提到王顯富的弟弟,又使她聯想起自己的丈夫,他們都是從劉屯這塊土地上走出去的,又都是過了小南河繼續往南走,王顯富的弟弟轉到四平就走到終點。噩耗傳來,瞎爬子也跟著掉了很多淚。她不是為王顯富的弟弟哭,而是更加思念自己的丈夫,更加為他擔心。她曾經夢到過,丈夫回來了,可是過不了小南河,丈夫在南岸招手,她在北岸哭,直到急醒了,她才發現炕頭兒上滿是淚水。她繼續哭,眼楮瞎了,淚不見少。

現在,瞎爬子不願听王顯富弟弟的事,她指責兒子︰「別說那些痛心的話,人都沒了,錢有啥用?」

羊羔子不以為然,仍然對母親說︰「你說我爸爸能不能在戰場上犧牲?說不定有一天我家也送來大紅紙,到那時,就沒人小看咱娘倆了。」

听了兒子的話,瞎爬子感到很震驚,憋了半天兒才說話︰「孩子,你不要再往媽心上撒鹽了,你爸爸不會死的,總有一天會回來。」

擱往常,羊羔子會順著母親說,盡可能安慰她。現在急著當烈屬,羊羔子表達出真實意願︰「我看還是死了好,千萬別活著!」

羊羔子這句話,氣得瞎爬子險些背過氣,他哆嗦著爬起身,用手去抓兒子。羊羔子趕忙向母親賠不是︰「媽,你不要生氣,我也希望有個爸爸,可我都這麼大了,哪一天能見到他呀!」他見母親坐回炕里,便向母親說了自己的看法︰「媽你想一想,如果我爸爸還活在國內,這麼多年,他也該回來看一看啊!如果不在國內,那就是跑了,能去哪?不是台灣就是美國,那都是我們的敵人。現在的形勢我也看出來了,只能是越來越緊。今天斗地主富農,明天斗反革命壞分子,我听說外隊又斗起了反屬。反屬就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家人。」羊羔子見母親只流淚不吭聲,他拉了母親的手,低聲勸慰︰「媽,你不要傷心,我相信我爸絕不會跟敵人走的,他準是犧牲了,只是立功的獎狀沒有送到咱家。」

瞎爬子傷心地哭出聲︰「你爸他能立什麼功啊!他膽兒小,連螞蟻都不敢踩,不會去打仗的。你爸不會死,再到春天,就會回來。」

羊羔子听膩了這些話,對母親說︰「看人不能把人看死,總得有變化,王顯富的弟弟同樣老實,最後和敵人拼了命,我想我爸爸也會和敵人拼命。」

瞎爬子突然停了哭聲,大聲數落兒子︰「別老盼你爸死,當什麼烈士,如果他當了國民黨中央軍,被八路軍打死,那算什麼?」

羊羔子愣了一下,然後非常自信地說︰「不會的,絕對不會,如果那樣,早有人找上咱家了。王顯富的弟弟原來參加了敵人的部隊,後來當了烈士,我爸爸也不會例外。」他非常肯定的告訴母親︰「放心吧,咱這個烈屬只是早晚的事。到那時,咱家就有吃有穿,馬榮也不敢欺負我。」

確認自己是烈屬後,又開始琢磨給自己起個好听又時髦的名字。既然老爸成了革命烈士,就沒用機會再回來,名字只有自己起。羊羔子開動腦筋,為合適的名字苦苦尋求。

劉屯的劉氏家族中,已經分成幾個支。羊羔子這一輩兒的人泛曉字。想到這,羊羔子晃著腦袋說︰「曉字是啥東西,簡直是臭狗屎!劉曉明泛曉,那是反革命,我羊羔子是烈屬,不沾那個邊。」羊羔子想起名叫劉烈,但他父親的名字也是兩個字,按劉屯的風俗行不通。他怨恨這種落後的世俗,同時又得名劉宏志,剛叫出口,遭到「老連長」的反對,說是他爺爺的名字,氣得羊羔子想把劉姓也改掉,沒找到合適的姓氏後覺得還是姓劉好。評書上說過,古代姓劉的人家出了很多英雄,還有人當了皇帝。現在姓劉的大干部也不少,有的人坐到了中央,雖然不設三宮六院,也沒有七十二偏妃,權利可不小,不但吳有金、蘭正不敢比,听說縣長見了也得下馬相迎。何況當烈士的父親也姓劉,如果改為別的姓,不但血統不高貴,這烈屬當得也別扭。想了很多天,羊羔子終于憋出一個響亮的名字︰

劉永烈。

自從有了這個名字後,羊羔子的腰板直了不少,連被他佩服的劉強也不放在眼里。認為劉強假積極,裝大膽兒,敢搶馬向東的砍刀,不敢動馬向東一根毫毛,終歸不行事兒。羊羔子變得膽大,不但敢和馬向東叫板,也試著報復經常欺負他的老黑,還敢說二姑娘不是好東西。他在背後罵馬榮,稱他是老狗,現在竟然當面敢叫馬向偉小狗崽子。羊羔子開始看不上一個人,那就是光棍子孫廣斌。

自從瞎爬子眼瞎以後,孫廣斌經常到她家串門兒,把外面發生的新鮮事講給她。有時大食堂改善伙食,孫廣斌寧可自己少吃,也偷著藏一點兒送過來。雖然羊羔子不喜歡孫廣斌,也沒覺得孫廣斌太厭惡,現在,羊羔子覺得孫廣斌變了一個人,破衣破褲子,一身酸臭味兒。就連孫廣斌從大食堂帶來吃的,羊羔子也嫌不干淨。

羊羔子最看不慣孫廣斌那雙笑眯眯的眼楮,總覺得里面暗藏不良動機。劉曉明也長著一雙笑眯眯的眼楮,斗爭他時他不但不哭、不怒,臉上還掛著笑,好像挨斗的是別人。吳有金說這樣的階級敵人心藏殺機,說不定哪天要殺害革命群眾。孫廣斌臉上也掛著笑,但是他不是階級敵人,可他對這個家居心不良,一定會對母子兩個烈屬造成威脅。羊羔子反對孫廣斌登門,只要孫廣斌一過來,羊羔子總是摔門,從不給他好臉色,發展到往外攆。可是,孫廣斌好像不在乎這些,反而去得更勤。更加激起羊羔子對他的怨憤,甚至把心中的火氣發泄到同伴孫勝才身上。

羊羔子一心想著自己是烈屬,耽誤了往家撿糧,深翻就要結束,他一粒糧食也沒帶回家。瞎爬子天天數落他,讓他少想那些沒用的,早點立事成人。羊羔子嫌撿糧太費事,便從隊里偷出半袋子玉米。瞎爬子問他︰「這是哪來的?」羊羔子說︰「從隊里拿的。」瞎爬子听後非常害怕,催促他把糧食送回去。羊羔子不但不往回送,而且顯得很坦然,他說︰「這些糧不是偷的,別人叫偷,咱是烈屬,說重些只算拿。」瞎爬子對兒子沒辦法,只是一邊抹淚,一邊念叨丈夫。

已經過了立冬,天氣又轉暖,小南風輕輕地吹著,剛剛冬眠的小草又露出生機。人們仿佛感到了春天的氣息,年輕人月兌掉棉衣,甩開膀子不分晝夜的深翻。

吳有金帶著三十名社員,勝利完成援助外隊的光榮任務,從黃嶺凱旋而歸,打著紅旗,唱著歌曲回到劉屯,劉屯這邊在馬向前的帶領下也是熱火朝天。吳有金到地里看了看,深翻的任務還差得很多,如果天氣助人,還有完成任務的希望。可是老天不作美,當晚就下起雨,泥濘的土地給深翻帶來困難。緊接著飄起鵝毛大雪,隨之而來的西北風封凍了土地。不管吳有金怎樣努力,深翻任務完成得還是不好。

大地已經凍實,蘭正也沒了辦法,他在書記辦公室批評吳有金︰「老吳啊老吳,以前劉屯不論干什麼都走在前頭,現在可好,總是拉大隊的後腿。株產比賽你們露了餡兒,深翻地又落在後頭,叫我怎樣說你呀!」見吳有金低著頭不說話,蘭正又說︰「老吳同志,是不是有啥困難哪?是不是有人煽動群眾,反對深翻?」吳有金抬頭看他一眼,露出為難的表情。蘭正看到這些,他又有了興致︰「我說的準不會錯,一定有人搗亂。老吳同志,沒有什麼可怕的,幾個螞蚱翻不了天!階級斗爭是長期的,我們無產階級對他們不能手軟!」吳有金有些迷惑,覺得不該什麼事都和階級斗爭連在一起,在心里說︰「王顯富對深翻不積極,甚至帶頭往回撿糧食,難道也和他搞階級斗爭?他可是窮苦人出身啊!」

蘭正問吳有金︰「你們劉屯那幾個地主富農有說三道四的沒有?」吳有金想了想說︰「那幾個人,好賴都不說,找不出啥毛病。」

蘭正繼續問︰「反革命、壞分子有沒有反對大躍進的?」

吳有金回答︰「他們讓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連屁都不敢放。」

蘭正又問︰「劉佔山還白話嗎?」

「狗改不了吃屎,還是白話。」

「都白話了什麼?」

蘭正這一問,讓吳有金很難回答,想了半天兒他才說︰「要說白話啥,也是無關緊要的,就是嫌大食堂吃的不好,要不就罵街,還說他見過女人不穿褲子,對深翻倒沒提什麼意見。」

蘭正告訴吳有金︰「對這樣的人要嚴加監視,階級斗爭不能放過任何人。」

吳有金點點頭。

蘭正從煙盒里抽出一棵香煙,沒讓吳有金,自己也沒點,突然站起身問︰「听你這些話,你們那里挺平靜。我問你,馬向前不搞深翻,領社員往回撿糧是咋回事?」

蘭正把吳有金問得瞠目結舌,前額出了汗,吞吞吐吐地說︰「這事,這事有,不能怨馬向前,他也是受人指使。」

听到這話,蘭正窮追不舍︰「指使馬向前的人是誰?」

吳有金只好如實說︰「是老連長。」

「哪個老連長?」

「他叫劉宏祥,以前家里很窮,常在外面混,見得世面多,人們都叫他老連長。」

蘭正眯起眼楮,若有所思地說︰「劉宏祥這個人,我也認識,脾氣耿 ,心眼兒又小,挺不好擺弄的。听說也不光他一個人主張往回撿糧食,還有其他人吧?」

「再有就是王顯富了。」

「怎麼這種事也有他?」蘭正坐回椅子里叨咕︰「這個人老實得一扁擔壓不出個屁,他哪來的膽子?也跟著鬧事!王顯有怎麼樣,他們還有什麼落後的行為?哪天我找機會去劉屯,訓訓他倆。」蘭正想了想,又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說給吳有金︰「咳,社會在發展,人也都在變,我心目中的王顯富只知道干活,從不多言多語,也沒提過失蹤多年的弟弟。自從縣里認定他弟弟是烈士,他也硬氣了,還敢對抗大隊的指示。要是別人,咱們開個會整治整治,咱不能拿他倆開刀啊!唉,行了,現在地又凍了那麼深,深翻的風也吹過去了,咱們既往不咎。目前最主要任務是搞水利建設,集中力量修水庫。」蘭正問吳有金︰「修水庫的民工派夠了沒有?」吳有金響亮地回答︰「大小水庫的民工都派齊了,剩下的社員也都派上用場,利用冬閑這段時間,都到南甸子挖泡子,把一個馬大坑變成三個馬大坑。」

蘭正臉上露出笑容,把手里的香煙遞給吳有金。吳有金沒敢接,他把自己的蛤蟆煙點著後,又給蘭正對著火。蘭正說︰「老吳同志,這還差不多,執行上級的指示,要堅決、果斷,雷厲風行,決不能走樣。」

吳有金看出蘭正的心情變好,覺得是一個機會,便向蘭正跟前邁了一小步,把頭低到蘭正的耳邊,小聲問︰「蘭書記,我想問你一件事。」

蘭正一擺手,險些踫到吳有金的鼻子,吳有金後退一步。蘭正高聲說︰「說吧,老吳,有啥事盡管說。」

吳有金說︰「我家小蘭到大隊的事。」

蘭正突然站起來,又猛地坐回椅子上,他「啊啊」兩聲,又用手揉揉腦門兒,然後指著旁邊的椅子讓吳有金坐︰「坐下、坐下,你听我說,原來打算讓你家小蘭到大隊當婦女主任的,後來有個小變故,先用了黃嶺二隊的一個社員,那個女同志思想進步,服從領導,深得信任。革命干部嗎,就得從多方面去衡量,光有文化也不行啊!」蘭正見吳有金臉色變得不好,他提高聲音︰「你家小蘭思想幼稚,還需要磨練,需要改造思想。畝產噸半糧的材料本應該她寫,她不好好寫,最後弄個地主崽子給對付了。還有階級陣線也要徹底分清,你家小蘭沒有做到。听馬榮說,她和劉強搞對象,那可危險嘍。我很了解劉強,干活不錯,挺積極,周雲當書記時挺看重他,你村的青年林是他牽頭搞的,領著小青年改造了亂墳崗子,也算給劉屯干了一件好事,也給全大隊做了榜樣。但是,事情不能看得太簡單,不能只顧眼前,要從政治的高度和歷史的角度看問題,要看到未來。從劉強家的社會背景看,他面臨的災難不會少,早晚要出問題。小蘭要以革命利益為重,不要被私情絆住手腳,你當家長的要為孩子的前途著想。」

蘭正見吳有金的腦袋一直往下低,突然哈哈大笑︰「老吳同志,不要這樣嗎!人無完人,錯誤都要有的。你家小蘭本質不錯,是個好苗子,前途是光明的,我當大隊書記的心里有數,有機會一定重用她。」

吳有金終于順當地出了一口氣,心里也平和一些。回到家里,火氣又重新上來,幾天沒搭理吳小蘭,還無故地和老婆王淑芬發火。馬文到他家串門兒,吳有金向馬文說了不高興的事。馬向勇也在旁邊,兩人都對吳小蘭失去婦女主任的機會感到惋惜。吳小蘭不這樣看,她說︰「讓我當婦女主任我也當不了,我年紀小,沒有工作經驗,我不去大隊遭那個罪。」

馬文說︰「你不能那樣說,啥叫工作經驗?都是屁話,讓誰干,誰就有工作經驗,再有經驗不用你,你也啥不是。狗尿苔屁用沒有,長在金鑾殿上,也是皇上的陪伴。」

從不參與男人事情的王淑芬不願听馬文的話,她說︰「那個婦女主任還是不當好,一個女孩兒家,跑那麼老遠,成天和男人打交道,我還真放心不下。」

吳有金訓斥老婆︰「你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老娘們兒,少插嘴!」

要是別的事,王淑芬也就閉了嘴,涉及女兒的事,她還是不甘心不管︰「我說話有我的道理,蘭正是什麼人,我比你們清楚,我娘家就是黃嶺的。那蘭正從小就不咋樣,那麼好的家業,都讓他敗了,讓我把閨女送到他的手里,我才不干呢。」

吳有金听老婆這樣一說,心情反倒好受一些,畢竟女兒還小,不當主任就不當吧!再說,他也不太相信蘭正。

馬文見王淑芬對這件事很認真,改用勸說的態度︰「大姐,你說的都是哪百年的屁事兒?敗家說明人家有頭腦,看得遠。王顯財不敗家,扛了一輩子大活,掙個富農屁帽子,跟著劉曉明一起挨斗。如今蘭正不是以往,人家是書記,覺悟老高了。」

馬向勇的離開炕沿,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晃,馬文剛說完,他就闡述了自己的觀點︰「依我說,這事還真怨小蘭自己,人生在世,機會難得,放棄了這次機會,下一個機會說不定何時再有,也可能一生都沒有機會。如今的劉屯,我們吳、馬兩家混得還算可以,沒誰敢奓翅兒,在大隊我們就沒人手。我二叔就是例子,如果上邊有人,誰敢抓他?他也不會屈死。小蘭上了這麼多年的學,對事情應該看開一點兒。蘭正讓你寫材料,你按照他的意思寫就好了,何必那麼認真?」馬向勇把屋里的人都看了一遍,接著說︰「這屋沒外人,我說句到家的話,現在的事情是真是假,是對是錯,誰能說清楚?扛大活的成了剝削階級,打過小日本的成了歷史反革命,偽軍投降成了革命的愛國者,國民黨反正的成了無產階級的高干,天天喊為人民服務的人拼命撈權,人民的公僕欺負老百姓,這些事咱見多了,你叫真兒行嗎?本著這樣一個原則,上級讓怎麼做,咱就怎麼做,上邊讓吹牛,咱們就往大吹,上邊說雞蛋帶把,咱就說剛從樹上摘的,這樣才不吃虧。大食堂哪個辦好了?我們都得說好。深翻地有啥用?把生土都翻上來,誰相信明年會長出三十斤的大苞米?沒人信。都得那樣說,也都得那樣做。」馬向勇把目光投向吳小蘭︰「你是小妹妹,我當哥哥的說你幾句,你還要爭取機會,想辦法去大隊。你有文化,在這個小村子里有啥出息?憑你的小模樣,只要開通一些,不愁蘭正看不上你。」

吳小蘭听了馬向勇這些話,比吃了蒼蠅還要難受,他推開門,轉身離開家。馬文望著她的背影說︰「這丫頭大了,不服管,屁話也受不了,小臉子就吊小來。」

馬向勇搖晃兩下,伸手拉上房門,回過頭說︰「再不能讓她和劉強接觸,那小子生性猛愣,啥事都能干出來,跟劉強在一起混,說不定出什麼事,到那時,蘭正就更看不上她。」

吳有金瞪了馬向勇兩眼,馬向勇沒看見,還想往下說,王淑芬開了口︰「別說三說四的,小蘭還是個孩子,沒有那些亂事。依我看,劉強那孩子挺正派的,不像你們說的那樣壞。」吳有金對老婆說︰「看看看,又多嘴,老娘們兒總想摻和事兒。從今以後叫小蘭離劉強遠點,總在一起,不是什麼好事!」

王淑芬不再說話,馬文也閉了嘴,馬向勇一瘸一拐地在屋里轉了兩圈兒,誰也沒有打破沉悶的氣氛。

一陣寒風吹來,吳有金的房門被吹開,馬文向外一看,天已經黑了,並且下起雪,他拉馬向勇一把,二人冒雪回了家。

王淑芬沒關房門,任憑大雪往屋里灌,她蹲在炕灶前,望著快要燃盡的柴禾,等著女兒回來。

劉屯下了幾場雪。

一場春雪又把劉屯包裹起來,剛剛返暖的天氣突然變冷。白天,積雪的表層在陽光的照射下開始融化,夜間又結成堅實的冰層。太陽剛偏西,孫勝才來到空蕩蕩的南甸子。他穿一件露著髒棉花的破棉襖,沒有扣子,用草繩系著腰。棉褲上的棉花掉的所剩無幾,說是棉褲,實際比夾褲還要薄。也不知誰給他兩只棉鞋,一大一小,小的被頂得露了腳趾,大的鞋幫已經折斷。最能御寒的是他頭上的狗皮帽子,帽子上的襯布已經沒了,毛皮髒得變了顏色。孫勝才把帽帶緊緊地系在脖子上,瘦小的臉被罩住,只露出左右轉動的小眼楮,小眼楮擠出淚,他委屈地嘟囔︰「老犢子到處跑騷,也不說管管家?」

孫廣斌是壯勞力,在大食堂吃完飯就到馬大坑刨黑土,活計累,時間緊,抽空還往瞎爬子家里跑,自己家已經三天沒燒炕。炕上涼,拔得孫勝才犯了拉稀的老毛病。為了讓炕上暖和些,孫勝才自己到甸子上撿柴,在拿了麻繩的同時,他也沒忘帶夾子。

大雪天,正是打鳥的好機會。南甸子上鐵雀最多,成群地落在樹上,在雪地上掃塊兒空場,鐵雀就會落下來找食吃。技能高的還能打到仨半雞,這種鳥肥大,三個鳥有半斤肉,燒著吃,非常香。另外還有黃雀、家雀,這些鳥個頭小,沒人愛打。

孫勝才穿過南甸子,先去了一塊玉米地,這塊地沒深翻,玉米茬子露出雪面。他用腳踹斷幾棵茬子,看了幾眼,沒有撿,繼續往南走。那是一片柳樹林,長的全是柳樹毛子,孫勝才用手拽了拽,樹枝柔軟,折不斷。孫勝才放棄折柳樹的念頭,又想到青年林,那里樹多。但是青年林的小樹都長得茂盛,沒有干死的枝條。孫勝才把目光盯上大柳樹,它上面有很多干枝,不費勁就可以掰一大捆。孫勝才又有顧慮︰「大柳樹挺神的,折了它的枝,會不會留下後患?」孫勝才想放棄,可是,到處是雪,已經沒處找干柴。再不燒炕,根本就沒法住了。想到睡在熱炕頭兒上的舒服勁兒,他咬咬牙,心里說︰「管它呢,弄點干柴燒熱炕,省得拉稀肚子疼,閻王爺抱小鬼,好受一會兒是一會兒。」孫勝才爬上樹,手忙腳亂地往下掰干枝,約莫差不多夠背了,他跳下樹,忙三火四地把樹枝攏在一起,心里慌,他想立刻離開這里。但是,雪上的腳印又引起他的興趣,一陣緊張後對自己說︰「多少天沒吃到葷腥了,如果逮住一個野兔或者傻 子那可太好了!」從雪上的腳印看,不是野兔,也不像 子,是什麼野生動物,孫勝才也說不清楚。出于好奇,他順著腳印找去,沒走幾步,前面是一個凸起的雪包,孫勝才忽然想到,這是淹死鬼的墳地。驚嚇過度的孫勝才腿發軟,直著眼往雪包上看,墳邊有個洞,雪上的腳印直通洞里。他不自覺地喊出︰「黃皮子」,哆嗦著撿起捆柴的繩頭,拽著柴捆就往家走。他越想越怕,越怕走得越快,離開大柳樹不遠,孫勝才撒開雙腿跑起來。跑到村子里,才想起鳥夾子丟在大柳樹下。沒膽量去拿,又舍不得丟掉,便打算求人幫他去取。

孫勝才首先想到了羊羔子,但是他知道,求羊羔子必須有條件,起碼得給點兒好吃的。孫勝才自己還覺得餓,上哪找好吃的呢?他想來想去,想出一個好辦法,找到羊羔子說︰「青年林里鳥太多了,仨半雞一群一群的,我在那下了九把夾子,眼看打住一只,怕驚跑別的鳥,我沒取。等我把柴禾送回家,一定能打住九只,不信你跟我去看,咱倆對半分。」

羊羔子信以為真,跟著孫勝才去了南崗子,到大柳樹下一看,孫勝才的九把夾子整齊地放在樹下。羊羔子知道受了騙,非常惱火,又聯想到自己的烈屬身份,豈能讓這樣一個無知的混小子愚弄!他瞪著孫勝才大聲說︰「好你個稀屎癆,你唬弄別人行,唬弄我劉永烈,沒門兒!這九把夾子也得平分,一人一半。」

孫勝才听說羊羔子要分他的夾子,這比分他的土房還要心疼。這些夾子太重要,從春天打鳥,一直用到冬天。有一次,孫勝才還打住只野雞,他爺倆放在灶坑里燒熟,美美地吃了一頓,到現在還沒忘燒野雞的香味兒。為了保住夾子,孫勝才挺著脖頸說︰「什麼劉永烈?你就是羊羔子。憑什麼分我的夾子?一把也不給!」

要在以前,羊羔子也就不再爭,現在他覺得不平衡︰「我是烈屬,比你稀屎癆高一頭。我餓著肚皮讓你騙,這口氣說什麼也不能咽。」羊羔子越想越生氣,趁孫勝才沒注意,他迅速趴子,用手抱住孫勝才的雙腳,往前一拱,孫勝才「噗」地一聲摔在雪地里。羊羔子撲到孫勝才身上,孫勝才又把他翻下,兩人滾在雪地里,打成一團。過一會兒,兩人都打累了,全都罷了手,都告訴對方,不服氣明天再戰。

他倆各自從舊道兩邊的雪地里往家走,到家時日頭落了山,都知道大食堂關了門,都回家找吃的。

孫勝才進了冰冷的家,把屋里翻個遍,一點兒吃的也沒有,這才尋思起父親︰「老犢子去哪了呢?」他忽然想起,父親總愛往瞎爬子那里溜。

孫勝才去了羊羔子家,剛到大門口,就見父親被人推出來。羊羔子舉著鐵鍬在後面追,他沒追上孫廣斌,卻踫上孫勝才,羊羔子一肚子怒火正在燃燒,不顧一切地向孫勝才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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