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幕降臨,加完班走出醫院的我,竟不知走向何處。
風再起時,隱隱春潮萌動,面有暖意,心卻恍然若失。
街燈換上了紅妝,搖身變成古代的燈籠,映著天上的皎月,分外妖嬈。
燈籠上貼著字謎,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燈籠下擁簇著紅男綠女,人面桃花,相偎相依。
正月十五,又稱元宵節。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火樹銀花,望眼闌珊,卻不見伊人身影。
伊人在遠方。
在水一方,彼岸,花可紅艷,人可笑靨?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上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月時,花市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我禁不住掏出手機,撥通可可的號碼,哽咽著說︰
「寶貝,回來吧,我想你。」
可可愣了一下,柔聲問︰
「怎麼了,今天情緒有點過于感傷哦。」
「沒什麼,就是想你了。」我像一個失愛許久的孤兒在撒嬌索愛。
「呵呵,不在身邊才想到我的好啊。」可可開懷。
「你在身邊,我也想的,只是沒有那麼強烈。」我委屈地說。
「傻瓜,我也想你的,可是現在怎麼能回來呢,姐姐需要照顧啊,小清和錢涌已經坐上了回去的飛機,這里的人手更加不夠。」
「痴情的光而不棍先生不是從天而降了麼,他會照顧楚楚的,你在旁邊當電燈泡反而礙手礙腳,大煞風景。」
「哦,你說他啊,還真不錯,細心得很,雖然第一次和姐姐見面,卻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許多貼心的動作都讓我嫉妒了。」可可突然放低了聲音,伴隨著窸窣的腳步,顯然,她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人家神交已久,你嫉妒什麼?」
「你可從來沒有對我這麼貼心過!」
「……」我一時語塞。
「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大蛋糕,讓我又過了一個意外的生日,我想不到在外地還有人會背這麼大的兩個蛋糕給我們姐妹倆,除了爸爸,沒有人做過這個事情,姐姐盡管不能吃,卻比吃什麼都甜蜜,笨笨,我那個上面還寫了詩呢,什麼長相思,在長安,美人如花隔雲端,望月空長嘆,我看不懂,但我覺得你現在越來越厲害了。」
「呣……,應該的,本來想寫全這首古體詩,實在是限于篇幅,不便發揮。」馮兄,你也太客氣了,替我捎物還要代勞寫詩,可是我又怎麼好意思當著可可的面否認呢,「他沒將你們弄錯?」
「不會啊,姐姐躺在病床上,由我出來迎接他,怎麼會弄錯呢?」
「對哦,我真笨!那你有沒有把他和我搞錯?」
「嗯?為什麼?」可可奇怪地問。
「因為……哦,忘了告訴你,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金蘭兄弟,有八拜之交的莫逆好友,江湖人稱情場浪子鬼見愁辣手摧花不負責的後現實主義作家兼無業游民馮夢熊!」幸好我肺活量大,差點兒腦子缺氧。
「真的啊,這麼巧,難怪我看上去和你有那麼點臭味相投,不過人家比你
文靜,也長得干淨。」
「不會吧?就這大胡子。」我忍不住叫道。
「哪有,人家從頭到腳都是整整齊齊的,一看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對我也是尊敬有加,還稱我為……嫂夫人。」說到這里,可可幾乎要撲哧笑出聲了。
「哈哈,這個酸儒,本來長得還不錯的,在情天恨海里流浪漂泊了太久,才變得邋遢不羈,雜毛叢生,如今找到真愛,為己悅者自然肯下工夫裝修門面,就像我,認識你之前多髒啊,一個月才洗一次澡。」
「那麼現在呢?」可可笑著問。
「一次澡洗一個月!」
「呵呵,那還不月兌皮?」
「我的皮膚厚如城牆,黑如煤炭,就算用金剛鑽,也只能是輕輕地來,帶不走一片雲彩。」
「吹吧,吹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亮亮,我不在身邊,你一定要堅強哦。」
「那當然,只是想得你厲害,你還是回來吧,反正力哥和琴姐也快到了,不但我想你,連小黑和無雙也想你……」我的聲音又哽咽了。
小黑和無雙是回不來了了,但是可可,你一定要回來,否則馬上就會有人來想你勸說捐肝救親人,楚楚和你是一卵雙生,全世界再也沒有比你更匹配的供體了。
但是我又怎麼舍得!
我寧可捐出自己的左半肝,也不願讓你受到絲毫損傷!
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回來。
「亮亮,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事?」沉默了片刻,可可冷靜地問我。
「難道我想你,還不算有事麼?」我哀求著,已經淚流滿面。
「我也想你……要不是剛才你逗我開心,我真不知道這每一天該怎麼過下去,這里的所有病人都命懸一線,所有的家屬都愁眉苦臉,不是為錢就是為了肝髒來源,隔壁床的阿姨今天被醫生叫進去,談了半天話,出來的時候,臉上血色都沒有了,我問她怎麼了,她嘆了半天氣,才告訴我說做一次肝移植要準備一百萬,如果沒有這麼多,就準備捐肝——」
「別听她的!」我猛然打斷她的話,咬咬牙說,「陸老師已經全部擺平了,盡管讓楚楚住在那里,其它的事情你都不要管。」
「真的?」可可將信將疑,「可是,就算肝髒來源沒問題,手術總要錢啊,難道也讓陸老師來,不可能的,我家里拿不出那麼多錢,但是我可以給姐姐半個肝髒啊,省下的錢就可以做手術了。」
「不行!」我驚呼,幾乎握不住手機。
她的聲音是那麼平靜,那麼自然,絕非一時沖動,更不是盲目應從,完全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
我好像忘了她也是醫務人員,忘了她會上網,會咨詢,會查閱資料,根本沒有什麼行業秘密可以瞞得過她!
「求求你了,可可,不要這樣,會有辦法的,我保證!」咬碎鋼牙,我泣不成聲。
「亮亮,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忙了,我們全家都很感激你。」語意堅決,絕無悔意。
「可可,難道我不是你家里的一份子,難道你不要我啦!」我痛苦地低嚎,淚水奪眶而出。
「不……不是……亮亮……」可可急忙中跟著抽泣。
「無論如何,請把我和你考慮在一起,如果你有不測,我絕不會獨活!」狠下心,現在輪到我冷靜了。
終于,這一招奏效了。
但是緩兵之計絕不能被過分地依賴,否則就會陷入自欺欺人的境地。
可可說得沒錯,楚楚要想活下去,必須存在兩要素︰
錢和肝髒。
錢倒還可以想辦法,大不了賣身為奴自作賤,向資本家端木聰去貸款一百萬,下半輩子慢慢還,而肝髒,要的可是別人的活生生性命啊!
生命,豈能隨意買賣?
而現在的形勢是死囚的肝髒不能用,社會上更不會有無緣無故好心人湊巧可以割半個肝給你用。
一旦楚楚的再次肝昏迷爆發,就有可能永遠失去重生的機會了。
難道讓我去動員馮夢熊、力哥和琴姐捐肝?
我做不到,切肝又不是切菜,切掉半株照樣生意盎然。
唯一能夠動員的人,剩下就是我自己。
身為肝膽外科高年資住院醫師的我,倒是知道只要手術技術過關,割掉半個肝是不會喪命的,最多少活十幾年,就當是走到馬路被車撞死,也不是夭折了。
但是有一點︰必須不能讓可可知道。
否則她還不跟我剛才一樣以死相逼。
亞洲移植中心我是沒有半點關系,我兩手空空跑進去自稱是捐肝人,務必不要讓當事人和家屬知道,恐怕別人只會把我當作精神失常的失足青年,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宜,就算拿槍逼他們也不會干的。
所以我唯一的辦法又只剩下一人。
陸高遠。
死皮賴臉言不由衷委曲求全昧著良心請他救一救楚楚。
用他的關系,借用文迪?馮的**移植技術,加上我的肝髒,還有銀行的錢。
只要過了手術一關,就算可可意見再大,也無可奈何這個結局,只能慢慢接受。
想到這里,我竟然有種釋懷的感覺。
且慢,既然我能想到這麼做,聰瑩如雪的可可必定也能想到,萬一她先下手為強,在我之前請求陸高遠,豈非讓我欲哭無淚以頭撞地爾?
所以必須增加內援,穩定人心。
內援就是力哥,我需要確定他何時能到亞洲移植中心,然後做我的眼線,密切監控可可的一切動向。
說曹操曹操就到,內部電話不請自到,我趕緊接起,卻听見力哥蒼老了許多的聲音在痛苦地掙扎︰
「對不起……馬亮……我們,來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