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個不尋常的人,我難免心生愧意,不敢正視他的眼楮。
龍翔雲的藥,是我介紹進入麻醉科的,雖然已經停用,但大錯鑄成,污點無法抹去,都怪自己當初目光短淺,財迷心竅,還拖了鄭奮下水。
回頭想想︰為蠅頭小利而失本義,何其愚笨!
但現實是不能回頭的︰付出和獲得嚴重失調,有人就會心里極不平衡,就會萌生邪念,就會別開蹊徑取之有道。
相信這樣的醫生不止鄭奮和我。
如果甄耀明能夠隨著大流實行回扣分紅制,安撫人心,鄭奮也不會私自開小灶。
放眼當世,所謂的科室凝聚力哪個又不是仰仗孔方兄的魅力呢。
道德約束大部分時候都不如經濟制裁,沒有同甘,誰跟你共苦?
唯有奢靡橫行之下仍舊兩袖清風的人,是值得尊敬的,甄耀明,就敢于和所有無良藥商叫板!
深居簡出並不是為了沽名釣譽,承受壓力拯救病人從來就沒有放棄過。
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從中國到馬里,又從馬里回到中國。
也有怨言,也曾浮躁,但絕不越過雷池一步。
仰不負天,俯不愧地,頂天立地,縱橫無忌,男人,做到這個檔次,大概就可以笑傲群雄了吧。
無欲則剛,我想到了最合適的表達。
「甄主任有何高見?」沉默許久的陸高遠終于開口了。
他的眼神驟然凝重,仿佛看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大人物現身。
甄耀明當然是個大人物,身為人民醫院首席麻醉師,他的作用可不止光讓病人睡著這麼簡單。
隨著醫學的發展,麻醉醫生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麻藥師,他們肩負著術中監測與治療、術後24小時內或更長時間繼續治療病人的艱巨任務。
俗話說的好︰「外科醫生治病,麻醉醫生保命」,一台成功的手術,一半功勞該歸麻醉醫師,這是毫不夸張的,只是普通老百姓很少能理解。
老百姓不知道︰當用麻醉藥物使他「睡著」以後,生命多姿多彩的「外表」就暫時離他而去了,這時候,生命的形式,不是喜怒哀樂,不是悲歡離合,也不是愛恨情仇。生命,就表現為監護儀上千篇一律的心電圖、血壓、血氧……這些數據。任何一個數據偏離了正常值,生命就會出現危機,危機出現的原因得不到正確的判斷和解決,生命就會無聲無息地離開軀體。
在這個過程中間,只有一個人在時刻關注著這些生命數據。一旦出現異常,他會及時地糾正這些數據,使生命循著軌道繼續運行。
這個人就是麻醉醫生。
我們不是普通老百姓,所以知道麻醉醫生對于外科手術的重要性,只有他們能體諒我們承擔的風險和辛苦,在工作中處處替我們著想,盡量地配合我們的工作,為手術創造最良好的條件。
所以甄耀明的意見很重要,比所有專家的意見加起來還重要,在某種意義上。
「這是個多余的討論。」甄耀明看著病歷資料,明確地說,「我本不該來。」
所有驚訝的目光都投向了他,聚成焦點,有點耀眼。
「不管怎樣,既然來了,務必請留下一個表態。」陸高遠眉毛微挑,眼角收攏。
「除了治療,我沒有其他表態,也不想表示。」他搖搖頭說。
「我們現在是整體,甄主任,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個人能決定,你舉了手,就代表你有意見。」
「我想退出,這算不算一種意見?」
「不行。」
「那我可不可以說幾句實話。」
「請講。」
「作為治療,這個手術的麻醉是可行的,作為政治**件,我覺得沒必要。」
「請甄主任三思而言,慎重而行!」陸高遠沉住氣說,「麻醉方面的工作,我們需要你的支持。」
甄耀明想了想說︰
「要我參加也行,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陸高遠眼楮一亮,將手放到了桌面上,青筋暴突!
「如果易醫生能夠施行這個手術,我願意奉陪。」他緩緩站了起來,鄭重地看著老易。
順便也用余光看了看我。
我終于鼓起勇氣看清了他的面貌。
這是一張堅毅的臉,歷經風霜真心不改,和利害無關,與**絕緣。
這是一雙銳利的眼,就像非洲沙漠上的熾日,純粹,熱烈,敢于將一切熔化!
能夠得到他的奉陪,是我們的榮幸,也只有他,才配做老易的搭檔。
「為什麼一定要是他?」陸高遠問。
「一個甘願傾家蕩產上手術的外科醫生,麻醉醫生沒有理由拒絕。」
易莊諧听到這句話,身體一抖,若有所思。
「如果理由是賠錢呢?」問話問到這種地步,儼然近乎**了。
「選擇行醫,就意味著責任與風險同行,所以——」
「所以什麼?」
「我將奉陪到底。」
「請評估麻醉風險。」態度明確,陸高遠開始落實。
「ASAI級,預防為主。」
「怎樣預防?」
「積極準備,仔細操作。」
「再詳細點,如何準備,怎樣操作?」陸高遠又問,接著說︰「這是鑒定小組的意思。」
「具體事項很多,不便贅述,總結起來主要是兩條︰腎上腺皮質功能和低血小板出血的控制。」
說得越多,破綻越多,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就是由于優柔寡斷的無稽之談太多太多,這個討論才會變得像婆娘的裹腳布,甄耀明閉上嘴巴,不說話了。
對于這個回答,陸高遠卻似乎很滿意,轉過頭請示了一下俞大同。
「下一個,繼續。」俞大同點點頭,環視四周,搜尋高舉的手臂。
沒有人舉手,因為有敲門聲傳來,打斷了我們的投票儀式,也終結了這場無休止的爭論。
關鍵時刻終于來到。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這一招,也屢屢提醒,但苦于無計施展,先是被柳霞嬡忘卻,接著被王必春阻攔,然後彭天齡又跳出來搞什麼詩朗誦,加上俞大同的陰陽混淆,立場渾沌,重量級人物遲遲不能上場,達不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使全院大討論陷于爛尾,看得讀者們眼珠子都掉出來,還是沒完沒了,好生厭煩。
現在這個麻煩總算可以得到解決了,我可以對天發誓,因為跟這個即將出場的人比起來,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是那麼的輕微不足道。
此人一出,大局定矣!
敲門的不是別人,乃是本次討論的第一女主角梁親親。
大凡女主角,若非傾國傾城,起碼也是顛倒眾生。
梁親親也不例外。
所有的專家都為她傾倒了。
傾倒得一塌糊涂,口吐白沫,面無人色。
隨著改革開放的豐碩成果,全民營養狀況飛速飆升,胖男與日俱增,肥女與時俱進,大家看得多了,也就產生了回到唐朝的幸福滿足感,有些嬰兒胖的女孩子還相當可愛,紅粉細白,吹彈得破。
但顯然他們都沒有看到過這麼胖的少女。
不但胖,而且黑,不但黑,而且亮,厚實的皮膚上擺動著粗壯的汗毛,迎風招展,十分醒目。
加上住院後正規服用了激素,這幾天好像又膨脹了不少,還長了一副漂亮的小胡子。
我也不得不承認,現在把趙沖和她放在一起,也可以算是掌上飛燕,縴細有余了。
開門的是剛剛有點緩過神的王必春,一看到梁親親,當場倒地,四肢抽搐。
「鬼……你是誰?」他掐著自己的脖子,發出恐怖的嘶叫。
「我叫梁親親,就是你們現在討論的病人,對不起,嚇著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她的眼淚忽然撲撲下來了,「這位醫生伯伯,我扶您起來,我知道我的模樣很丑,可是我也沒辦法,求你們救救我好麼?我真的不想再吃藥了,我要回去讀書,可是我這個樣子,誰願意和我坐一起呢,同學們會怕我,圓圓走開的,我討厭這個樣子,給我開刀吧,你們都是好人,如果不成功我不會怪你們的,反正這個樣子活著也沒什麼意思,嗚∼嗚∼」
大家都忍不住低頭嘆息,特別是柳霞嬡,禁不住眼楮也紅了。
「梁親親,你先回去吧,這麼多專家正在給你制定治療方案,別擔心,會好的。」我安慰她。
「可是趙醫生說這里有人不同意讓我開刀,說沒符合條件,求求你們了,隨便什麼保證書我都會寫,所有責任我都會承擔,哪怕沒有效果,那些風險意外馬醫生和易主任早就跟我說過了,我想明白的,就賭一
次,我給你們磕頭了,從這位老爺爺先來。」梁親親對準俞大同就要下拜。
「哦喲,使不得,小姑娘,快起來!」俞大同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他看到王必春的慘樣,顫聲忙說,「會給你開刀的,一定開!」
「好,梁親親,你可以放心地回病房了,這是我們俞老院長代表全院給你的承諾,言出必行,絕不更改,接下去我們就要討論具體的操作部署了。」陸高遠一錘定音,並且舉起右手,「我大力支持易莊諧,還有誰?」
一時間手臂林立,隊列整齊,還有人舉雙手的。
就這樣,梁親親擦干眼淚,笑著走了,我看到門口閃過一個「苗條」的影子,好像是——趙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