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飄到辦公室的，麻木的軀體隨著腳步機械地位移，跌宕搖擺，恍恍惚惚。
眼前晃動許多人影，他們沖我喊叫向我招手，我都不予理會，滿目惘然。
這是個被抽空了感覺的世界，味同嚼蠟，氣若游絲。
傳說中的失心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易莊諧已經燒完煙喝完茶，坐在椅子上，似乎在等待。
等待一個意料之中的結局。
看到我這個樣子，他並不顯得意外，只是站起來慢慢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然後靜靜地注視著我。
和煦堅定的眼神，如一股暖流注入我的心間，寬大厚實的手掌，撫慰著我彎曲的脊背。
「易老師。」我的鼻子一陣抽動，酸楚涌上心頭。
「我都知道了。」他點點頭，「高遠跟我談過了。」
「我們做錯了什麼？」我痛苦地咬著嘴唇。
「對錯並不重要，我們只不過做了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是不是？」
「嗯，可是……」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易莊諧平靜地阻止我下面的話。
「我會想明白的，易老師。」我沉思了片刻，「我去干活了。」
許多道理需要在行動中才能明白，因為簡單，所以深邃。
許多事情更是需要自己切身體會，才能真正知道什麼叫做無怨無悔的執著。
首先要做的事，就是邁開雙腳，踏下扎實的一步！
「小馬。」我回過頭，發現易莊諧正沖著我微笑。
這微笑如同危崖上風雨飄搖的小花，似乎嬌弱無力，卻在滿目荒夷中獨樹一枝，指引我攀行的方向，讓我在人生的抉擇上不致感到孤獨，盡管在本質上我依舊孤獨。
陡然，我心中響起一首久違的旋律︰
「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變換，到頭來輸贏有何妨；日與月互消長，富與貴難久長，今早的容顏老于昨晚；眉間放一字寬，看一段人間風光，誰不是把悲喜在嘗，海連天走不完，恩怨難計算，昨日非今日該忘……」
「易老師——」我喉口一熱，挺起胸膛，「有何吩咐！」。
「褲子破了。」他指著我的。
我是個極度懷舊的人，衣服褲子通常要穿個四五年才過癮，沒事就喜歡端詳那些滄桑的痕跡，泛黃的印記，毛糙的邊角，都會讓我想起回家的感覺。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我喜歡它們親切的味道，喜歡它們的平實，適宜和謙卑，喜歡它們的淡然，貼身和隨意。
所以隨便在上面找幾個破綻輕而易舉。
當破綻升級為破 ，也無法讓我產生將之拋棄的想法，身為一個並不算很優秀的外科醫生，縫補衣服修理襪褲是件很放松兼愜意的事。
外科手術，豈非就是縫縫補補的針線活？
可是這一次不同，我不得油然而生忍痛割愛的悲壯，非常時期非常境遇總會被迫讓人改變一些習慣。
所以我只好非常抱歉地對它說︰
「褲兄，委屈你了，調休幾天吧，你這個樣子是無法跟著我去面見某個人的。」
閑事休表，言歸正傳。
初具規模的病源已經受召聚集在我們的麾下，準備挑選良辰吉日隆重上台以身試刀，接下來的事情就要強力兌現我們的諾言了︰將微創進行到底。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微創的真正含義是什麼，大多數人對微創的理解就是兩個字。
打洞。
問題是打洞能起到和常規手術一樣的效果麼？換做他們的話就是能弄干淨麼？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但開頭總是艱難的，憑什麼要人家相信你？
服務性行業，當以追求服務質量為第一要務。
所以我需要花更多的時間作為新技術新項目的推廣，把他們將信將疑的目光消除，把他們首鼠兩端的疑慮打發，把他們的名字義無反顧地簽上手術知情同意書，只要將這些代表搞定作為範例，言傳身教後來者，定能起到如傳染病播散般的宣傳效果，擺事實現身說法可比唾液橫飛空講道理有用的多。
對待病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真誠。
不夸大，不掩飾，也不用謙虛，實事求是，不卑不亢，不抱僥幸心理，正確評估自己的水平和病人的實際情況，嚴格掌握手術指征，臨危不懼見機行事。
可以良性誘導，但千萬不要以為病人是好哄騙的，事實上，信息網絡化使許多專業知識不再成為專業人士的專享，只要擁有足夠的語言理解能力，好學的人們就能獲取足夠想要的醫學知識。
時代在變，病人素質在變，醫療行為當然也得變。
放下自己的姿態，抱著學習的態度和他們交流，若是踫到啥都不懂的大老粗，就設法轉換成通俗形象的大眾語言為之解答。
付出，必有收獲，只要你用心地體味。
看病，並不僅僅是簡單的診治疾病，更是一項人與人之間心靈交流的活動。
醫生，也是人。
普通的人。
我們無權決斷別人的性命，同樣也無法主宰大環境下自己的命運。
我們能做的，只有分內事，對得起良心的分內事。
從小事做起，時不我待，猶豫是痛苦的，抉擇在所難免，抉擇之後，就是一如既往地繼續。
一天又一天，日子很快過去。
科室里居然相安無事，暗流涌動之上彌漫著平靜的和諧氣氛。
易莊諧和陸高遠必定達成了某項協議。
互讓一步的協議。
一個人坐到了領導這個位置，肯定會牢牢把握以利為先這個原則。
他需要有人為他服務，不管對他喜不喜歡。
能為我所用者，方能坐我床榻。
哪怕終究要明爭暗壓，還是可以允許在適當的余地中作出妥協。
易莊諧無疑是個很有用的人，會給科室帶來巨大的收益和聲譽，若把他逼反了，導致的損失當然也是巨大的。
陸高遠非常清楚這一點。
科室里少人。
更少干活的人。
所以我現在最安全的舉動就是退出一切爭斗，安安分分地做我的小醫生。
收病人，寫病史，開醫囑，然後是準備手術，參加手術，術後管理和長期隨訪，周而復始，將生活重新趨于平淡，順便將自己變得冷靜一點。
熱血，總是讓人踫壁得頭破血流。
于是我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