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榮耀 正文 第五十章 氣節

作者 ︰ 曾鄫

龍鳳四年元月一開春,陳友諒和趙普勝就迫不及待地率軍攻打安慶。他們已經佔據了安慶門戶小孤山,而且這座城池已經陷入孤立,所以他們急切地想佔領這個地處長江要沖的據點。在陳友諒和趙普勝看來,定遠軍已經佔據池州,要是他們晚動手,說不定安慶就被定遠軍搶了去。劉浩然跟人搶東西可是出了名的,高郵的張士誠這會都還在為當年的東南之事耿耿于懷呢。

趙普勝先攻東門,被余闕率死士打了下去。陳友諒于是就遣張定邊與趙普勝並攻東、西兩門,依然被余闕擊退。

陳友諒並不死心,下令在城外修柵欄,把整個安慶團團圍住,並傳令工匠日夜趕修飛樓。飛樓一成,陳軍就臨城亂射,城牆上的守軍幾乎不能直身。余闕遣部將率兵趁夜出城,摧毀陳軍柵欄飛樓,可惜架不住陳友諒人多勢眾,今夜壞了兩座飛樓,明日又起三座,而且日夜攻打,一天急過一天。

余闕軍紀嚴明,並與將士們同吃共住,凡有不遵軍紀或作戰不力皆斬。曾經有幾日因病不能任事,將士軍民們無不向天祈告,願以身相代,只求余闕早日康復。余闕聞得軍民一片心意,便強支病軀,巡視城防,將士頓時歡呼雀躍,士氣大漲。

一日迎戰,余闕又親臨前線,陳軍從飛樓箭如雨下,軍士們以盾牌為余闕遮擋,自己卻紛紛中箭。余闕怒斥道︰「難道你們的命不是命嗎?何必為我遮擋?」但是將士們反而更舍身相遮,殺退陳軍。

不幾日,城中軍民疲憊不堪,城外又無一兵一卒援軍,懷寧尹陳巨濟悄悄言于余闕,向東邊的江南行省求援。余闕思量許久,拒絕了這一請求︰「我為朝廷守安慶,劉浩然為安豐偽宋守江南,恐難相全。」只是囑咐學生李南琴收拾好自己的文卷,伺機東逃,並細細囑咐道︰「我意與安慶城共存亡,只是幾十卷文章是我的一生心血,不忍埋沒。你可伺機歸江南。劉浩然重教興學,大力版行書籍,希望這些東西能在那里找到一席之地。」李南琴含淚應承。

過了十幾日,陳友諒見城中疲乏,便決意發起總攻。他自率精兵攻西門,趙普勝攻東門,祝寇攻南門,三門並發,試圖一舉攻下安慶。情況緊急,尤其是西門,岌岌可危。余闕手持長戈,親臨西門,指揮作戰。陳軍在陳友諒的督戰下,一時緊過一時,余闕奮力殺敵,斬殺登城陳軍數十人,可惜身邊的將士越來越少,而他自己也身中十余處傷。時近午時,安慶城陷,四處火起。余闕見事不可為,便舉劍自刎,尸體墜入清水塘中。其妻耶卜氏,子德生,女福童皆投井自盡。

城中軍民爭相登城血戰,皆呼︰「願從余大人死,不願從賊苟生。」舉火**其家而死者數以千計,有名號的分別是萬戶李宗可、紀守仁、陳彬、金承宗,元帥府都事特穆布哈,萬戶府經歷段桂芳,千戶和碩布哈、新李、盧廷玉、葛延齡、丘巹、許元琰,奏差烏圖縵,百戶黃寅孫,安慶推官黃圖倫岱,經歷楊恆,知事余中,懷寧尹陳巨濟,計十八人。

二月初,李南琴費盡千辛萬苦趕到江寧,攜書投于劉浩然府中。劉浩然命書局刊行余闕文卷,並聘李南琴入江寧學堂。

二月初九日,劉浩然在江邊祭祀余闕,李善長、馮國用、陶安、朱升皆陪祭,李南琴以家屬身份謝禮。

禮畢之後,劉浩然嘆息道︰「余闕老先生剛直峭拔,不以奴顏媚俗、夤緣以進為榮,又勇于為民請命,怒斥貪官污吏。安慶數載,不知活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可惜最後還是以身殉職。」

李南琴流淚對答道︰「元廷曾欲召老師入翰林。可是老師說他一去安慶危矣,所以拒之不去。陳賊攻城日急,老師在間隙有暇之時,繼續注《周易》。他說城外陳賊相逼甚急,恐時日不多,故而希望完成這最後編著。老師還聚諸生匯集郡學會講,並命軍士們立門外旁听,知尊君親上之義。」

說到這里,李南琴已經泣不成聲,伏地大哭。而劉浩然等人也是淚流滿面,朱升不由感嘆道︰「余先生為文又有氣魄,能達其所欲言。言詩體尚江左,高視鮑、謝、徐、庾以下不論也,篆隸亦古雅可傳,想不到還有如此古良將烈風。如此文武大才,元廷居然早不大用,讓他最後孤守獨城數載,真是令人嘆息!」

而劉浩然想的更多,回到城中,他請馮國用、李善長、陶安、朱升入府議事。

「諸位先生,我曾聞後漢光武帝鑒于前漢末年一些官僚、名士醉心利祿,依附王莽,于是就大力表彰氣節,對于王莽代漢時期隱居不仕的官僚、名士加以表彰、禮聘,表彰他們忠于漢室、不仕二姓的高風亮節,並頒布詔書,明告天下,廣泛尋訪隱居的學者,提拔淵博的儒士,如逢萌,周黨,王霸,嚴光等,史書雲‘光武側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車之所征賁,相望于岩中矣。’‘舉逸民天下歸心’。到後漢末年黨錮之禍時涌現了許多如李膺、陳蕃、範滂這樣蹈仁踐義、視死如歸、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剛烈士大夫。而後漢末年對高士的欣慕往往勝過王公貴族,也與這種對氣節的倡導不無有關。」

听完劉浩然的一席話,朱升和陶安不由互相一覷,微微點頭,而馮國用和李善長各自低下頭去暗自磋磨。

「我知丞相的意思,正值國事動蕩、人心紛亂之際,這順應大義、忠君報國的氣節就尤為可貴。丞相要大力提倡這些,實屬難得。」陶安先開口道,說些模擬兩可的話。這里的情況相當復雜,忠君報國,忠的是哪個君?元廷的官吏可以忠于大都的元帝,而江南行省就要忠于安豐那個小明王,這不符將來發展的要求。大家都忠君了,元廷的官吏將領個個都要與紅巾軍拼老命了,這仗怎麼打?忠于小明王,估計江南行省的軍民十停有九停只知劉丞相而不知小明王,這如何忠?所以在沒有弄清楚劉浩然真實用意前,陶安也不敢貿然發表意見。

「護軍在初建定遠營時就提出了驅逐韃虜、光復中華的宗旨,草創軍紀軍法時更提出了權利、責任和義務,現在這兩條也正在逐漸貫徹于江南律法當中。今日護軍因祭祀余闕老大人心有所感,莫非想提出新的氣節說法。」馮國用與劉浩然相知甚深,他隱約感覺到劉浩然想說什麼。

「我敬重余闕老大人,除了他的人品文章外,更敬重他願為安慶百姓盡心盡職,置個人生死于度外。」劉浩然沉吟一會開口道。「在祭祀他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義利之辯。」

對于劉浩然有點跳躍的思想,眾人都在努力地跟隨著。

「說句褻瀆的話,我此前一直不知道余闕老先生的文才,只是因為知道他忠貞不二,堅守孤城才得知了他的大名,進而了解他的才學。所以我突然冒出一個不敬的念頭,如果余闕放棄守安慶受召去了大都入翰林,那麼過了數十年,還有多少人能記住他的道德文章?畢竟史上像屈原、司馬遷、李白、杜甫、韓愈、蘇軾這樣的絕世大才少之又少,大部分文人不管做出了多少錦繡都消失在史書之中,最多被偶爾順帶一筆。」

听到這里,朱升、陶安兩人不由目瞪口呆,而李善長、馮國用不由雙目精光,他們倆已經模到一點思路。

「余闕老先生堅守孤城,為民舍生,讓世人敬仰,定當流芳千古,至少安慶百姓記住了他,我們記住了他,從而又記住了他的道德文章。是不是可以說,余闕老先生的這種大義換回了一種大利,使得自己能流芳千古的大利。」

此話一出,朱升和陶安都駭然了,他們想不到劉浩然居然說出這套理論。

「當年孟子游魏國,魏惠王剛好準備出兵趙國,以此事相問聖人。孟子卻避而不談,只是以周代的先祖-大王(古公亶父)的一段故事來勸告魏惠王,讓他多行仁義,則天下自然歸心。可惜魏惠王不听,繼續出兵,結果與趙國斗個兩敗俱傷。」

劉浩然說得這個故事出自《孟子》第一章《梁惠王》,朱升和陶安都讀過,自然知道,于是點點頭繼續听著。

「孟子勸魏惠王多行仁義,卻和我而今所做的相合。天下人都知道我對百姓廣施仁義,就連兩軍對壘,也是仁義有加,不但善待俘虜,更善待戰死之人。而且我定下的軍紀嚴明,嚴禁搶掠百姓錢財和女子,與一般軍隊截然不同。」

「正是,這才江南百姓歸心,定遠軍所向無敵的原因。」陶安點點頭接了一句。

「那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我舍棄了一般軍隊中追逐的錢財、女子等眼前小利,以大義獲取了長遠的大利?」

劉浩然的話讓朱升、陶安兩人不由深思起來,他們細細一想,道理的確如此,可就是讓人怎麼就難以接受。

「所以我覺得,孟子講仁義並不是讓人不在乎利益,甚至完全不談利益。他應該是想勸人以大義而得大利。舉個例子,商人做生意是逐利而為,但是如果堅持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他可能會減少一些眼前的小利,從而獲得義名。大家知道了他的義名,便會爭先恐後地到他這里來買東西,他的生意不是一日好過一日,最後獲得長久的大利?」

「丞相,你此言不錯,只是你的想法過于匪夷所思了?」朱升已經被劉浩然說得有點糊涂了,當即打斷道,再讓劉浩然說下去,他心里要掀起驚濤駭浪來。朱升知道劉浩然見識不凡,卻不知道他心里還有這麼多讓驚訝的想法。

「楓林先生提醒的極是,我的思路有點亂,所以扯得有點遠了。」劉浩然歉意地笑了笑,繼續說道︰「我的意思是,我們是不是該提倡一種新氣節。在我的想法中,這種氣節應該是文人有骨氣,敢于堅持自己的真理;軍人有志氣,要以精忠報國為己任;商人有勇氣,敢于堅持誠信和開拓精神;百姓有正氣,要讀書知禮,揚善去惡,愛國愛家。」

朱升默想一會,最後緩緩點頭道︰「如此甚好!」

「而且我覺得義利之間不能簡單地分割開來。眾人堅守大義,就應該值得褒獎,而且這種褒獎不應該僅僅限于名義和口頭上,應該還要有錢財上的。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可這世界上像諸位先生這樣真正的君子又有幾個呢?」

劉浩然的話讓朱升和陶安陷入了沉思,他們一直堅持以德教化天下萬民,可是現實中讓他們清楚看到,真正能堅守德、義、仁的人沒有幾個,要不然這樣的人一出來就被稱頌有加。而劉浩然想得更遠。中國儒學思想演化到後來,簡單地將義和利分開,認為君子只能談義,利是萬萬不能踫的,而在他們的心目中,利就是錢財,就是私欲。到後來,朱家理學提出存天理,滅人欲。搞得後來的儒生學士們一方面高喊著大義,一方面又離不開利,最後很多人變成了十足的偽君子,用大義去要求別人,自己的利益卻是一點都不放過。

「其實我一直認為,人活著是為了一個信念。現在戰亂時節,百姓們顛沛流離,苟且偷生,為的是一個信念,活下去。定遠軍作戰勇猛,悍不畏死,也是為了一個信念,為了自己的家人和子孫後代不再受韃虜欺凌,從此過上好日子。現在我在想,怎麼樣讓天下的百姓都接受一個信念,然後為這同一個信念奮斗。」劉浩然繼續說道。

「護軍,你說應該是什麼信念?」李善長連忙問道,做為定遠軍後勤總管,他當然知道定遠軍百戰百勝除了訓練得法,將士用心之外,劉浩然所說的信念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數萬將士對決元軍時,無不高聲悲歌,然後滿懷心中的信念沖向敵人,這其中,時時起「教育開導」作用的錄事和參事發揮著不小的作用。

「讓他們為一個屬于自己的國家而奮斗。」

「屬于自己的國家?」

「是的,韃虜欺凌我中原百姓,視為豬狗奴隸,所以元廷不是他們的國家,大家就起來反抗。他們要求自己家人和子孫後代過上一種不受欺凌的幸福生活,你們說他們堅守的信念是義還是利?」

劉浩然的話又把朱升和陶安問倒了,不過這些老百姓的義應該與君子的義不大一樣,可是他們奉行的安家治國平天下大義不正是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天下太平嗎?

沉吟一會,朱升開口道︰「丞相心中的天下大治應該是什麼?」

「各盡其職!」劉浩然毫不猶豫地道,「簡單地說是將士們盡心打仗,保家衛國;農夫們精心耕作,多出物產;工匠們刻苦鑽研,豐富物產;商人們用心經營,流通商貿;官吏們全心工作,為民造福。」

「丞相似乎沒有提到學子文人?」陶安等了一會,猶豫地說道。

「學子文人是這以上諸種的基礎。無論行軍打仗、耕作制造、經商做官,不讀書能行嗎?沒有學識能行嗎?」

陶安和朱升不由驚呆了,他們被劉浩然的這種說法驚呆了,天下諸種皆出于學子文人,那其他人呢?不過他們的腦子轉得很快,朱升很快就開口道︰「丞相的意思是讓天下人都讀書。」

「這不好嗎?孔聖人不是說過有教無類,難道他的志向不是讓天下人都讀書嗎?天下人都讀過書,知道禮義廉恥,知道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那天下不就是大同世界了嗎?」

听得劉浩然搬出了孔聖人的話,陶安和朱升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他們都為劉浩然的宏大設想而震撼。

「天下人都讀上書了,那麼不都成了學子文人。但是又不能全部去治國平天下,只好轉做其他的工作,而在我看來,國家要發展,就要明確分工,各盡其職。農夫們耕種,需要官吏們去告訴何時下種,何時收獲嗎?工匠們干活,需要官吏去此物該如何做嗎?商人們經商,需要官吏去告訴如何才能盈利嗎?」

朱升和陶安細細一想,的確如此,農工商還真不需要官吏去指導。

「原來丞相有柳柳州(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之意。「朱升撫須嘆道。

「那官府和官吏們該做些什麼?」陶安問道。

「官吏要造福與民,如架橋修路,撫孤安貧,賑濟救災,都是他們要做的。」劉浩然準備要說服務型政府,只是怕兩位先生不明白,只好轉變一個話題。

「看來丞相還深喻黃老之學。」朱升含笑答道。

「我只懂得一點,我只是覺得,只要對國家對百姓有益,都用之無妨。」

朱升、陶安、馮國用、李善長都不由動容。沉寂了一會,馮國用突然開口道︰「護軍,你的信念是什麼?」

劉浩然遲疑了一會,隨即答道︰「國家和百姓們的利益至高無上。」

馮國用和李善長不由起身拱手道︰「臣等受教!」而朱升和陶安不由在那里點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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