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墨 第二章

作者 ︰ 亦舒

裕進到了鄧老師處,發覺丘永婷也在。

鄧老師穿著黑色香雲紗旗袍,非常優雅,她同裕進說︰「今日永婷與你一起上課。」

裕進並不介意。

鄧老師說︰「案頭有一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你倆隨便合作翻譯哪一首,用中文寫出來,作為測驗。」

裕進睜大眼楮,這樣深不可測的功課,叫他如何應付?他剛學會寫百來個中文字。

他隨手翻到其中一首。

「第八十一首,來,讓我們讀一次。」

永婷點點頭。

「如果我活到可以寫你的碑文——」

「不,」永婷說︰「墓志銘。」

「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里腐敗,至彼時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遺忘。」

裕進已經做得一額汗。有些字他不會寫,靠永婷幫忙,兩個華裔比外國人還狼狽,掙扎著逐句記下。

「你名字將享永生,而我則莠腐,只得一個墳墓,可是你長存在人們眼中,藉我溫和的詩句,萬人聆听、萬聲唱頌,凡人死亡,你卻永生,這是我筆的力量。」

裕進松口氣。

丘永婷忽然說︰「你會以為這些詩寫給他愛慕的女性。」

裕進笑笑,「所有同類的十四行詩包括‘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都是獻給他的贊助人威克薩斯伯爵。」

永婷也笑,「這樣好詩,卻由男人送給男人。」

有人咳嗽一聲。

是老師,「這麼快完成了?」

他們大聲答︰「是。」

老師說︰「且去听琵琶演奏,我來改卷子。」

裕進卻挑了二胡。

永婷問︰「二甚麼?」

「二胡,還有高胡,是胡琴簡稱,胡,即由西域外國人傳入,同番一樣︰西紅柿、番石榴,一听就知道不是中國原品種。」裕進解釋。

永婷微笑,「你知道得不少。」

「我剛看罷本期‘史特拉’音樂雜志,詳盡介紹中國弦樂。」

「可是二胡聲如此蒼涼——」

老師探頭出來,「上課時不要閑談。」

像所有學生一樣,教師愈不讓他們做甚麼,他們愈有興趣。

裕進朝永婷扮一個鬼臉。

老師改完了他們的翻譯卷,「九十分,」她說︰「還有進步的余地。」

兩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地離開老師的家。

永婷鼓起勇氣,「裕進同學,我想去買些中文參考書,你願意一起去嗎?」

裕進冷靜下來,他輕輕說︰「我已約了朋友。」

永婷失望,「那麼,下次吧。」

她不擅掩飾內心感情,明顯地失落。

02/12/1999

丘家司機將車駛近,永婷上車,背影都看得出寂寥,裕進背後傳來一把聲音︰「為甚麼叫永婷失望?」

裕進轉過頭,見是老師,笑笑答︰「因為我不想傷害她。」

老師輕輕說︰「恐怕沒有緣分。」

「是,我心里早已有別人。」

「那是一個很出眾的女孩子吧。」

「只不過在我眼中獨一無二而已。」

老師笑笑︰「但願你倆永遠不用傷心。」

「多謝你祝福。」

鄧老師很明顯地給他倆制造機會,真是個有心人。

裕進買了一大疊中文報紙,逐項頭條讀出來——

「可疑船只疑載逾百走私人口。」

「七百幢舊樓需實時維修。」

「合金價疲弱促使找尋伙伴。」

祖父說︰「好象進步多了。」

裕進答︰「媽媽還要我讀小字呢。」

祖母笑不可仰,「裕進,大字小字都是一樣的是中文字。」

裕進抓抓頭,「小字多且難。」

「真是個孩子。」

可是,稚女敕的心已經朝某一個方向飛出去,不想返家。

「他姐姐比他沉著。」

「裕逵的確少年老成。」

裕進忽然有點想家,凡事,可與父母或大姐商量。

不過,幸虧祖父母也是申訴好對象。

他開口︰「有這個女孩子——」

祖母非常有興趣,「噢,有這個女孩子嗎?」

「她是一個模特兒,兼職化妝師,長得十分漂亮。」

祖母看著他︰「你們這個年紀,重視外形多過一切。」

「她的眼楮——」

「大而精靈,像會說話,可是這樣?」

「祖母,你怎麼知道?」裕進納罕。

祖母啞然失笑,「我都見識過,我經驗豐富。」

「如有機會,可以帶她回家吃飯嗎?」

「祖母永遠歡迎你同你的朋友,祖母的家即是你的家,大門永遠打開,但是,別以為人家會稀罕跟你回家吃飯。」

「謝謝祖母,我明白。」

「她叫甚麼名字?」

「劉印子。」

「這麼早已在社會工作,家境平平吧。」

「甚麼都瞞不過你老人家的法眼。」

「漂亮的女孩子,在這個奇異的都會中,永遠不會寂寞。」

裕進說︰「自小學起,我見慣洋童的大眼楮,那都是不同顏色的玻璃珠,空洞,毫無靈魂,但是印子的眼楮卻完全不同。」

祖母百分之百了解,「那是因為你鐘情她的緣故。」

「不不不——」

03/12/1999

「別多說了,陪你爺爺看牙醫去。」祖母說。

這才是最重要任務,但凡老人家平日想做而又不大提得起勁的瑣碎工夫,裕進都一一代勞。

屋里壞了的燈泡全換上新的,會吹口哨的水廁修妥,滴水水龍頭整好,還有,洗衣干衣機買了套最新款式,替祖父置了手提電話。對家庭醫生不滿,另外找了個較細心體貼的女西醫,同司機說,踩煞車掣不要太用力……

凡事都由他出頭,裕進可不怕麻煩,來回開兩小時車去買祖母愛吃的綠豆糕。

連帶鄧老師都得益,家里水果不斷。裕進說︰「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

鄧老師感動地說︰「學中文真有益。」

旁晚,袁松茂電話來了,「出來。」

「甚麼事?」

「當然是于你有益的事。」

裕進心一動,「印子拍廣告?」

「帶三打啤酒及蛋糕、兩支香檳、一條香煙、水果汽水若干,明白沒有?」

「你不刮些便宜你真會死。」

「說得對,」他心平氣和,「我會死。」

裕進立刻丟下一切去辦貨。幸虧他零用金充沛,再說,食物茶水花不了多少。他也沒忘記老人,著辦館送水果回家。

手提電話響︰「有人要吃鮑魚雞粥。」

裕進笑對茂兄說︰「那人是你吧。」

「又被你猜到。」

「我替你到上環最好的-記粥店去買。」

「我感動得鼻子發酸。」

辦齊所有貢品,已是個多小時以後的事。一按天祥廣告公司的門鈴,幾乎全體職員撲出歡迎。

「嘩,還有燒鵝腿。」

「三絲炒兼揚州炒飯。」

「他竟送我們一架卡普千奴咖啡機。」

「我這才相信世上真有朋友這回事。」

幾十個人,裕進只看見遠處一雙朝他招呼的黑眼楮。他把雙手插在口袋里不出聲。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運了。他體內有些甚麼,再不屬于他自己,像系著一條無形絲線,操縱在另一人手中。

有人說︰「咦,印子,有你最喜歡的櫻桃餡餅。」

原應開心才是,但不知怎地,裕進有點惘然,又略覺心酸,竟低下頭,不知說甚麼才好。有人輕輕問︰「你好嗎?」

抬起頭,他看到印子就站在他面前。他清清喉嚨,盡量鎮定地說︰「祝賀你做主角,酬勞一定理想。」

她微笑,「全靠茂兄爭取。」

袁松茂走過來,「這次八千,下次就一萬了。」

裕進納罕,「不是以百萬計嗎?」

「先生,那是成名的紅星,千萬都有,明年吧,明年就輪到劉印子了。」

印子頭一個笑出來。

印子上身穿著泳衣,穿短褲,美好身段盡露,站在特制水龍頭下,直洗了三四個鐘頭。

「嘩,要不要重拍七十次?」裕進說。

袁松茂轉過頭來,「噓。」

印子的手指頭、皮膚都皺了。

導演看著努力演出毫無怨言的劉印子,問攝影師︰「你看怎麼樣?」

「你我都是有經驗的人。」

「是,劉印子小姐指日飛升。」

「你看她印堂已透出晶光,壓都壓不住。」

「真人漂亮,鏡頭下更清麗。」

「我是你,就實時同她簽三年約。」

這一切,都听在裕進耳中。

他听他們講得那麼神奇玄妙,不禁好笑。

廣告拍到天亮,裕進寸步不離,奇怪,一點也不悶不累,只要能夠見到她,已經很高興。

終于拍完了,大家都松口氣,笑容與肩膀都垮下來,預備收工,印子卻還在多謝每一個工作人員。

裕進過去輕輕說︰「我送你。」

她轉頭說︰「你救了我,我都拍得要哭了,幾十雙眼楮盯著我淋浴,幸虧你帶著美食出現,轉移他們注意力。」

裕進安慰她︰「許多美女選舉的參賽者比你今日穿得少。」

印子笑了。

她低頭收拾雜物,裕進發覺她後頸那個紋身圖案變了樣子,這次,是一個「美」字。

「咦。」他說。

「啊,」印子模一模後頸,「不是真的紋身,不過是用印度墨畫上去的圖案,導演說︰‘給一個特寫,添些震撼感’。」

裕進還是第一次听到印度墨。

印子自化妝箱取出一小瓶墨色墨水,「是用水臘樹花汁制成的墨水,給皮膚吸收之後,歷久不退,印度婦女用它在手腳上描花,以示吉祥。」

她用化妝筆蘸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寫了一個「力」字。

裕進說︰「我見過,尤其是新娘子的手心手背,畫得密密麻麻。」

這時,最後一個工作人員啪一聲關掉水銀燈離去。

兩個年輕人在黑暗中笑了。

裕進送她回家,鼓起勇氣問︰「星期天有空嗎?」

「我要跟喬小姐開工。」

裕進漲紅面孔,剛以為沒希望了,她卻又說︰「收工我打電話給你。」

他忙不迭點頭。

她驀然抬頭,「糟,下雨了。」

「下雨有甚麼可怕?」

印子卻笑起來,「我家全屋漏水,我得幫阿媽準備盆碗接水,不與你說了,再見。」

她奔向前,又回轉來說︰「謝謝你。」

然後霽霰冀舊樓。

裕進下車,抬頭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台的僭建屋。一間漏水鐵皮屋里住著這樣的明媚。才十七八歲就得養家養自己,整個大包袱挑在肩上,是甚麼樣的人家這樣早就叫女孩子出來掙錢?

裕進有點欷。

他終于上車走了。

裕進回到家,祖父母在等他。

祖母眼尖,「嘩,天亮才返,淋得似落湯雞,添了紋身。」

裕進笑︰「怎麼不罵我?」

「你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責任,我才不會得罪你,孫子淨用來疼惜,寵壞了也應該。」

裕進更是哈哈大笑。

「紋身不是真的,隔段時間可以洗月兌。」

「你媽叫你打電話回去,講中文。」

「立刻打,這難不倒我。」

「她說,裕逵在三歲時普通話已十分流利,你只會說‘你好嗎?’。」

裕進想一想︰「還有‘再見’、‘謝謝’。」

「還有時時玩通宵。」祖父揶揄他。

裕進找到母親,「你好嗎?我累,我睡,來不及,唉,」他改用英語︰「寧學拉丁文,不學中文。」

「裕進,真掛住你,家里沒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腳步聲,十分寂寞。」

裕進詫異︰「媽媽,我十歲之後就已經不再咚咚咚亂跑。」

老媽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叫裕進惻然。

「大學來信,已收你九月讀碩士班。」

裕進不出聲。

「稍後我們或許來看你。」

裕進忽然打了一個呵欠,捱了通宵,終于累了。母親叮囑幾句,掛上電話。裕進接著去上課。

只覺得常用的三千個中文字中,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鄧老師看著他,「照說呢,上中文課不得擔天望地,用手撐腮,頭伏在桌上。」

「對不起老師。」

「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你們重視自我,不受規矩束縛。」

裕進笑了。

「奇就奇在學得比我們還多。」

「不,每個實驗室里都有出色的華人學者。」

「可是他們讀得那樣苦︰自律、忘我、遵守規則……」

裕進說︰「只要達到目標就好。」

「學習過程應當是享受,不是折磨。」

裕進忽然問︰「愛情呢?」

老師卻開放地與他討論︰「愛一個人,少不免患得患失。」

裕進點頭,「是應該歡愉的吧!」

老師溫和地答︰「看你愛的是誰。」

裕進用力擦手臂上的「力」字,「愛得愈深,是否愈吃苦?」

「對方不一定愛你啊!」

「那又該怎麼辦呢?」

「理智的人,應當知難而退。」

裕進不出聲,把頭埋在手臂中。鄧老師心想︰這大男孩,愛上了誰呢?

「咦,」裕進忽然發覺︰「我的中文幾時說得這樣好?」

「因為我不諳英文,你只得陪我講中文。」

「謝謝老師。」

回到家,裕進滾在床上,一下子睡著。在很深很深的黑夢中,他看到了印子,她大眼楮憂心忡忡,「裕進,我家漏水」,「我幫你」,他說,可是整個屋頂像篩子一樣,裕進根本幫不到。

電話鈴響了又響,把他叫醒。是袁松茂的聲音︰「開電視,扭到第七台。」

裕進惺忪,「好好好。」

熒幕上出現巧笑倩兮的劉印子,裕進清醒了。經過計算機背景處理,在室內淋浴的她忽然出現在瀑布下,清綠的山崖,潔白的水花,使秀麗的她看上去像個仙子。

「怎麼樣?」

裕進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贊好,有口皆碑,裕進,我爸高興得不得了,發下獎金,說我是可造之才,承繼天祥廣告公司有望。」

「沒想到這麼快播出來。」

「急不及待呀。」

「有沒有請印子拍第二個廣告?」

「已在進行中,這次,是洗發水。」

還是得洗。

「還有一個衛生巾的廣告在接洽中。」收入好了!也許可以搬到一間不漏水的公寓去。

「你與印子進行得怎麼樣,接吻沒有?」

「嗄!」

袁松茂嘖嘖連聲,「速度太慢了。」啪一聲扔下電話。

裕進整晚等廣告再播,小心錄起來,一次又一次欣賞。

祖母探頭過來,「咦,這是誰?」

裕進連忙拉著她一起看,「祖母,這個女孩子可漂亮?」

祖母看完了片段,微笑不語,在她眼中,所有青春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樣子,到了某一年紀,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煉內涵,後果堪虞。

「果然是一個模特兒。」

「祖母,她會成名。」

祖母忽然找來一個小小冊子,翻到某一頁,「裕進,你知道愛肜虻霞嵫罰俊

「美國十九世紀著名女作家及詩人。」

「迪堅遜一早寫了這首詩,你讀給我听。」

裕進接過輕輕讀出。

「我是無名小卒,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氏嗎?

我們可成為一對。

別說出去,他們會大肆宣揚-你知道。

做名人是多麼累。

多麼擾攘,像一只青蛙,將姓名喋喋,整個六月般生命,訴諸傾慕的沼澤!」

讀畢,裕進不出聲。

半晌,祖母說︰「不過,這話也只有最出名的名人,厭倦了出名,看穿了名氣的大作家才敢說。」

「可不是,把群眾視作一片沼澤,把喜風頭的人諷刺比青蛙。」

祖母微笑,「所以,名氣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擁有了也不稀罕。」

「有了名,才有利,印子需要負擔家里。」

祖母點頭,「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星期六,家里電話響了。

是印子的聲音。

裕進驚喜,「咦,不是說要工作嗎?」

「孟小姐看到廣告,說我不會專心工作,已開除我。」

印子語氣沮喪,說不出的低落。

明顯地,有人已開始妒忌,打壓要趁早。

「你不是已與天祥簽約?」

「計部頭,不是算月薪,我怕開銷不夠。」

「你願意出來談談嗎?」

「在半月咖啡座見面吧。」

裕進早半小時到商場,到處逛,看到一家小小紋身店。

一個女孩子出來招呼他︰「隨便參觀。」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樣,耳後有一和平標志紋身,額前一顆朱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釘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麼,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點不方便。」

裕進笑了。

「假如一時不能決定,我們有紋身印貼出售。」

裕進心一動,「有無印度墨?」

「你說的是指甲花汁?這包粉末沖水調和,可作多種用途。」

裕進立刻買下。

時間差不多,裕進趕去咖啡座。

印子遲了十分鐘,裕進心甘情願等候。

真湊巧,她額中央也有一點紅色朱砂裝飾。

裕進用手輕輕一指,「這叫做並蒂,印裔婦孺用來闢邪。」

「昨天拍的化妝廣告,一時擦不掉。」

「是洗頭水嗎?」

「不,牛仔褲。」

「那多好,至少穿著衣服,有進步。」

才說出口,已經知道造次,立刻用手堵著嘴。

可幸印子沒生氣,只是伸手打他手臂。

「別擔心收入,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是半個外國人,怎麼會知道這種諺語?」

「我正努力學中文。」

「別喝茶了,陪我到沙灘走走。」

裕進車廂里有小小沙灘椅,攤開來讓印子坐在樹蔭下。

半晌,印子松弛下來,訴說心事。

「去年,母親工作的小制衣廠結束,她失業至今。」

裕進不予置評,只借出耳朵,這年頭,中年婦女不好找工作。

「我們家手頭一向不寬松,如今更加困難,我只好努力工作。」

「你也沒閑著。」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紅,喊高價,拿錢回家,安置媽媽及妹妹。」

裕進意外,「你還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歲,讀高中,非常調皮。」

那負擔可真不輕。

裕進忍不住問一句︰「你父親呢?」

印子看著遠處,「十年前已-棄我們,走得無影無蹤。」

裕進立刻噤聲。

他心頭一陣難過,替印子不值。

他改變話題︰「妹妹叫甚麼,影子?」他不忘調笑。

印子微笑,「叫羅薩蘿,今天生日。」

「咦,我們替她準備禮物才是,來,回市區去。」

印子尷尬地說︰「我們想節省一點。」

「只送一件禮物可好,她喜歡甚麼?」

印子著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麼?」

印子的聲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禮物一定很高興。」

「我們快去挑選。」

裕進想送一只手表,可常用,又有記念價值,他取出信用卡,義無反顧,速迅成交。

又買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說︰「你與家人慶祝,我不進去了,改天再拜訪。」

他不想扮那種古老文藝小說中闊客,買了大推禮物趾高氣揚地走進貧女家中耀武揚威,金錢萬歲。

他輕輕說︰「別說我有份,免妹妹覺得突兀。」

印子點點頭。

看著她進去了,裕進才掉頭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進想趕去幫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電話來,只是說︰「有空嗎,請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課,下午怎麼樣?」

「下午我拍廣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極安全,穿著衣服拍硬照。」她強調「穿衣」兩字。

「印子,可有想過找份白領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畢業,薪酬低微。」

「萬事從頭做起呀。」

「我比較虛榮,好高騖遠。」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下午,袁松茂約裕進喝啤酒。

講起劉印子,他說︰「追求者眾,美色永遠叫人著迷,但是,這不過是你的暑假羅曼史。」

裕進不出聲。

「都會好賺錢,似她這般混混,也月入數萬,比坐辦公室強多了。」

「以後呢?」

「甚麼叫以後?」袁松茂愕然。

裕進問︰「三五七年之後怎麼辦?」

「自然有更新鮮面孔出來,取之不盡。」

「不,不是說你們,是說印子。」

「印子,你少擔心,她自然會趁這幾年找到戶頭。」

「戶頭?」裕進怔住。

「是,大戶,專有鱷魚般貪婪殘酷猥瑣的男人,恃手上有錢,虎視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麼新鮮面孔!」

裕進沒好氣,「你說得太過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裕進不出聲。「咦!關你甚麼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處,自然有一位也鐘愛名校畢業的大家閨秀在等著你。」袁松茂說。回到家,裕進攤開筆紙,?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作為奴隸,除出就你所需的時間,我還有甚麼可做?我無所事事,直至你傳召。我不敢質疑苦澀的離別時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懷疑你去向,或做過些甚麼事……」他一伸手,無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餾水,裕進「呵」地一聲,急急取起紙張,但已經沾濕。不似一般墨水,詩句並沒有溶化,字跡仍然黑白分明,裕進把它擱在一旁晾干。祖母走過他的房間,「在干甚麼,練中文字?」裕進抬起頭,「現在還有人寫信給女朋友嗎?」「當然有,若純靠電話電郵,郵政局豈非一早關門,還有,卡片、信紙、信封還賣給誰?」裕進笑。「盲目重視一點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為了不起,等于鄉下人戴了一只石英表,嘲笑別人腕上的柏德菲麗︰‘甚麼,還需上發條?真過時了。’」「謝謝你,祖母。」「裕進,做一個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信紙干了。第二天,上完了課,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進信箱,剛想離開,有人叫住他,「喂!你。」裕進轉過頭去。他看到一個機靈的小女孩,約十五、六歲,穿著校服裙子,看著他笑。「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陳大哥。」「你又是誰?」「我是羅薩蘿。」「你中文名字叫甚麼?」「我沒有中文名字。」看仔細了,這女孩雪白皮膚,褐色鬈發,鼻子高挺,分明是個西洋人。裕進吃一驚,莫非她們姐妹倆都是混血兒?「同誰說話?」小女孩身後走出一個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進點頭。裕進連忙稱呼︰「劉太太。」那位劉太太,可一點笑容也沒有,「你是誰?」裕進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劉太太似乎不適合,有點尷尬。「我是印子的朋友。」劉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我下次再來。」劉太太卻問︰「你是學生?」「已經畢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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