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137節 游翰林院(2)

作者 ︰ 嵩山坳

倭仁幾個滿心的無可奈何,皇帝瞪眼扯謊,讓臣下怎麼說?只得支支吾吾的點頭稱是,「皇上所言極是,和珅把持朝綱,蒙蔽聖主,實在是我朝罪人。」

「如此便是了。」皇帝說道,「虧和珅以不過下伍旗卑賤的奴才,蒙祖上余蔭,以正紅旗滿洲官學生,不數年登閣拜相,位極人臣,監攬大權,受國家恩遇,可謂極矣,卻不知上報君父,反以一己私利,禍國殃民,你們想一想,這樣的罪人,若是落在本朝,當會有如何的下場?」

倭仁和許乃釗幾個臉一紅,沒有說話。有些事是心中可以知道,但嘴上不能說的,特別是涉及前朝聖主,更是連提也不能提。如今之世,文字禁錮之法雖久已不聞,但朝臣謗言先帝,一來是這些不分滿漢,卻飽受聖人教化的臣下所不能言的;二來這樣的言語,即便是皇帝再性情溫和,也斷然不準,到時候除了給自家惹來滔天禍事,並無他用。

皇帝也並無臧否先皇之意,一來是祖制,二來責怪無用,尸骨早已經腐化之人,談之何益?不過是以為引入話題而已,「便說桂良吧,若論及才學,怕是連和珅的一成也佔不得,偏偏貪酷天性,一脈相承,在任上只知以搜刮百姓的民脂民膏為第一要務,于朕交代的差事,可有半點上心的?」

倭仁答道,「皇上所言極是。」他說,「便說自咸豐四年以來,三年之中,每遇皇上萬壽節慶之機,臣下吁請,都為皇上以用度不足為由,一再婉拒。奴才想,天下的臣工但有人心,亦當竭誠報效,上疏廑憂。卻不料有桂良樣人,反倒大張貪墨之門,大肆需索民間,以為皇上祝壽為名——只此一節,皇上將其明正典刑,就是恰如其分,是該員應有之報。」

「不必再談他了,朕這幾天來一直在想,為何我天朝的官員之中,尤其是旗員之中,有這麼多的各級官員,毫不顧忌朕一再頒布的上諭、聖訓,似乎于這些人而言,做官只是為求發財?當年有載銓、長宏、文端、惠祥、如今又有肅順、桂良、椿壽……,倒似乎是漢人官員,能力能否擔負其責暫時不論,這份為官為人的品行,卻比之強上數倍不止——倭仁,你也是我朝宗室勛貴,你以為,這是為什麼?」

這樣的話讓倭仁如何作答?他本人倒並不貪墨,卻也只能做到獨善其身,于朝局之間的這種風氣,無任何裨益之處。聞言哼唧了幾聲,說不出一句話來。

「朕知道,這樣的話也實在是難為了你。只是,太多旗人,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睡大覺,一心只以為大清是我八旗勇士開創基業,這些人作為後輩子孫,坐享其成,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殊不知,世易時移,現在早已經不是……」他喟然一嘆,話也無以為繼了。

「皇上,桂良身犯國法,本是他應得之報,奴才身在外間,偶爾听百姓人言,說桂良總算是兩江任上略有微功,奴才心里想,他那麼點功勞算什麼?都是朝廷上下支撐,他在兩江反倒成了功臣?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倭仁說,「奴才想,便說功過不相抵,他仍是死罪難逃,一是要念及先帝、皇上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對他諄諄教誨的恩情,奴才以為他原本不壞,壞在他貪功求進,欲圖更邀恩寵。存了這個私意,漸漸敗壞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齷齪行徑,如果公布天下,實在有失朝廷體面!」說罷就座中向皇帝一躬。

在座的俱是千人遴萬人選頂尖兒人精,倭仁話說得雖委婉,繞的只是一個彎子,皇帝任用桂良並無過錯,是桂良自己變壞了,辜負了君恩祖德。這樣既打老鼠又不傷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欽敬。

皇帝自然也听得出來,笑著點點頭,「想不到,倭艮峰竟然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呢!」說罷起身,把《高宗實錄》交六福重新放好,看看外面的天色,照例是一派艷陽高照,曬得地上白花花的,他慢慢的收回目光,轉身一笑,「今兒個朕與你等君臣相晤,獲益良多啊。回了,不必跪送。」

眾人自然不敢抗旨,倭仁和許乃釗一左一右,陪著他往外走,邊走邊說︰「……眼下最要政務,是治理官場作風,故而奴才想,把皇上今兒這些旨意潤色成章,明兒請皇上過目,如無不可,就用廷寄發往各省,宣示天下學宮。」

皇帝踱步走著,一邊听一邊「嗯、嗯」的點頭。到此站住,說道︰「此議甚妥。」他回身吩咐,「就由你和許乃釗會餃吧。也不必急在一時,此時著翰林院會同內閣,認真參詳,總要認真想出一個辦法來,朕再也不希望有桂良、黃宗漢那般的胥吏出現在廟堂之上了。嗯,再有,朕明兒個下旨,讓吏部和軍機處也從中分勞一二。左右要把此事徹底的貫徹下去。」

說話間到了門口,倭仁、許乃釗幾個人看著皇帝登車而行,各懷心思,回翰林院自去不提。

皇帝回到車中,等待了幾近兩個時辰之久的驚羽卻小臉扳得緊緊地,殊無半點重見的歡喜,倒似乎是埋怨把她一個人扔在這里太久的似的。

皇帝也不復方才的激情,翰林院中和倭仁等人的一番話是他心中思考多日之下所得,用意是為日後的新政張目。或者這種做法未必能夠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效果,但官場腐敗之風不除,天下吏治不清,令人大傷腦筋啊!他腦子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卻又覺得不切實際,遺憾的搖搖頭,很是懊惱的樣子。

驚羽在一邊呆呆的看著他,以為自己的表情惹皇上不喜,正待湊過來哄一哄他,不料六福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主子,總署衙門到了。」

「哦。」皇帝霍然張目,迎面正看見驚羽嚇得向後一縮的小臉兒,苦笑著搖搖頭,「剛才在車上呆得煩悶了吧?來,和朕下去走一走。」

「是。」驚羽竟似是不克忍耐一般,第一個跳下車去,把個本來想靠近過來護駕的西凌阿都嚇了一跳。

總署衙門距離翰林院相當近,原本衙門口值衛的戈什哈听到翰林院那邊人聲鼎沸,不知道怎麼回事,派人過去看看,卻給御前侍衛驅趕開來,雖然不曾見到皇上,但西凌阿卻是認識的,有人知道,他是御前當差的,這時候到了翰林院,定有緣故,回奏文祥幾個,李鴻章一猜就著,「定然是聖駕到了。」

「你怎麼知道?」

「皇上的脾氣你們也不是不知道,西凌阿又是常在君側的,如此種種,還不能猜出來嗎?」李鴻章是一派洋洋自得的神情,卻很快收斂,「只是不知道,皇上是只到翰林院游幸一番就回去呢,還是也要到這總署衙門來?」

「不管萬歲爺來不來,我等也要早做準備,若是不來,不過重新收斂,若是來了,失了儀注,可不得了啊。」

「喔,少荃說得對。」文祥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失了儀注,有褻朝章。」說完他向外招呼,「成祥?」

「學生在。」門簾挑起,一個身材高挑的男子應聲而入。他有十八九歲年紀,生得面目白皙俊秀,長眉、鳳目,隆鼻、方準,若不是頭頂剃得青虛虛的月亮門,乍一見下,還會以為是女孩子呢!實際上,成祥天生了一副姣好有若處子的面龐,相學上有說︰男生女相,必有貴樣。在他誠然如是。

成祥是前文所提及的三等承恩公善奎之子,善奎和太太秉性懦弱,于接人待物半通不通,雖是頂著一個承恩公的品秩,又擔著內務府的職餃,但平日里是不大給旁人瞧得起的,夫妻兩個便將一腔心血全數灌注在兒子身上,說來也是怪事,這一對公母,為人做事兩皆無能,教養孩子,卻是大見其功。只是旁人問起的時候,都只是含笑不語,倒似乎是有什麼不傳之秘一般。

成祥少年不凡,聰穎靈透,十二三歲的年紀,就盡月兌童騃之態,家中來了朋友,若是趕上阿瑪不在府中,一概由他接待,到了十六歲的時候,本來是下場的年紀,誰知道成祥自作主張,一個人到同文館官學報名,入館學習。

善奎大吃一驚,他和太太所有的教子有方,不過是旁人強加的,在他來說,所有教養的方法是兩個字︰散養。從孩子小時候起,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從來不會做出一副父道尊嚴的威儀來,久而久之,成祥也便習慣了家中這種習慣,就是這樣重大之事,也全憑自己一念而決。等到阿瑪和額娘知道了,也只得無可奈何,任由他去了。

成祥腦筋極好,不但在同期的學員中可稱第一,也給容閎、波那根、查梅和博伊特等教授以為是僅見的良材。三年學習期滿,幾個人聯名推薦他到總署衙門中擔任章京。成祥筆下來得,而且西語極好,往來公務、接待之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已經全部上手,大得文祥、李鴻章等人的賞識了。

文祥除了以軍機大臣管理總署衙門差事之外,並兼任同文館提調,故而成祥以學生自謂,進門之後,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老師,有什麼吩咐?」

「你現在下去準備一番,皇上等一會兒怕就要來了。」文祥說,「把紅氈鋪好,若是皇上不來,也就罷了,若是來了,即刻燃起爆竹,恭迎聖駕。」

「是。」成祥等了片刻,見沒有旁的吩咐,這才轉身退下,自去忙碌了。

過了一個時辰,果然有御前侍衛來衙門中面見文祥傳旨︰皇上離了翰林院,正在向總署衙門而來,著總署上下,準備接駕。

等到皇帝步下馬車,總署衙門前早已經跪滿了臣僚,一番行禮之後,皇帝步入其間,照舊是由文祥在前面引著路,走了一圈,「說起來倒是朕的錯處了,總署衙門設立之後,朕還從未曾親身到此呢。」

「皇上無錯,只是這總署衙門無此機緣,未能蒙聖主玉趾降臨,說起來,倒是這衙門自身福薄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你啊,和當年的文孔修一般,就是會說嘴兒!」

進到大堂,這里皇帝是第一次來,神情之間很是興奮,左右走了幾步,抬頭問道,「這里的辦事章程是怎麼樣的?」

「是。」文祥為其解釋了幾句,一般而言,駐京各國公使、京外涉洋事物,若是有需要向中國方面通報的,都會以電報或者公牘的形式齎送到衙門,然後由衙門視情況而定,先自報請軍機處,請旨之後,約請各國駐華使領場館,做進一步的會商,或者直接由本衙門行文各省,做出政令上的指示。

簡單的解釋了幾句,文祥回身去過一本奏折,轉交六福,由他呈遞皇上,「皇上,這才奴才今天方始收到的,由舊任上海道王有齡所奏,請旨在上海再設立一家絲茶交易所,以便于各國商人更增方便,互通貿易。」

「是今天才收到的?」

「是。」文祥說,「奴才本來想,今天下去的時候,交內奏事處呈訟的。」

皇帝點點頭,表示明白,這才取過六福捧上的奏折,當眾翻看了起來。交易廳的構想是當年在南幸的時候興起來的,咸豐初年,中國尚還不具備傳統意義上的工業,江南富庶之地,民間所有也只是自發組織,全無系統的落後方式,縱然有絲茶、瓷器等半成品、成品出口可以換來大把的真金白銀,但將來呢?又如之奈何?

特別是在夢中舫與胡雪岩偶然一見,皇帝本來為它事所阻的這種構想再度浮出水面,胡雪岩算得上商業奇才,若是能夠為朝廷所用,日後兩相得利,豈不是好過在真實的歷史中,他除卻一個胡慶余堂之外,身敗名裂的下場?

記得當年自己傳召王有齡和胡雪岩之後,又將桂良及松江府倪良耀招到御前,特別交代兩個人,交易廳的事情到如今為止,雖然還只是自己心中的一個構想,但已經開始著王有齡準備布置,日後若是有何等牽掛窒礙之處,讓兩個人一概多與配合,以求融會貫通雲雲。桂良和倪良耀自然奉命唯謹,諾諾連聲。

這幾年之中,也多有倪良耀、王有齡的奏章呈上,內中說上靠皇上一力推行,下依臣工用命,內有天朝良善商賈響應,外有沙船幫及洋商鼎力支持,咸豐八年的時候,上海已經設立了天朝第一家絲織交易廳,不論是外國絲織商人,還是本國同業者,皆能就近辦理,免去奔波之苦,中外百姓感戴皇恩,頌念帝德之外,一經開市,每天所得貼花銀,就在三萬二千兩上下,可謂是為國家新開一廣大財源。是一舉數得的好事。

這件事落實之後,皇帝大為滿意,予兩個人各有封賞,更于日前將倪良耀調離松江府,以王有齡升任,騰下位子來,交由崇實接管。

如今崇實在署上接事的奏折還沒有到,倒是王有齡的奏折先到了?而且以他松江知府的管轄,雖然上海道身處其下,但交易廳的事情按理他是管不到的,皇帝琢磨了片刻,忽然明了︰王有齡害怕了!

王有齡任職官場多年,這等迎請賂遺之事,即便不是他本心所願,但隨波逐流之下,怕也未嘗不曾沾染其間,兩江官場這一次掀起的絕大波瀾,……嘿嘿,怕是自打閻敬銘到省之日起,王有齡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舒服覺了吧?

皇帝揚起頭來想了想,似乎在閻敬銘、朱學勤幾個人這一次兩江辦差,所舉劾的僚屬名單中並未有他的名字,但若是繼續祥究下去,也要裹挾其中了,故而王有齡這一次上章,表面上是為了另開絲茶、土藥(就是中藥材)交易大廳,實際上是想投石問路來著。

想通了這一節,皇帝搖頭苦笑,下意識的伸手去拿筆,看那樣子,似乎是要為其批示幾句,卻落了個空,只得泱泱的縮回手來,把折子向下一遞,「以總署關防廷寄松江府,」

「是。」

「王有齡在上海道任上,勤勞國事,多有建樹,上年六月間,絲織交易廳初建,年余而下,大見效用。朕思,社稷公器,有功之臣不得無賞。著賞新任松江府王有齡正三品頂戴,加戶部侍郎餃,並賞一年俸祿;胡雪岩早經朕賞戴五品頂戴,本系恩出格外,逾分之恩,未可請與。望該員赤誠報效,使公事融會貫通,則朕又豈吝日後恩遇之賞哉?」

「另,兩江一事,主事之人早有朝廷律法相繩,無罪之人,朕也斷然不能容許為奸宄所構陷。該員不必有惶急之心。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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