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165節連夜會商(1)

作者 ︰ 嵩山坳

第165節連夜會商

孫瑞珍打起簾子,奕第一個進到堂中,其余的幾個魚貫而入,到了御案前,眾人整衣拜倒,「臣等叩見皇上。」

軍機處每天早上的叫起是多年來的成例,而需要由軍機處帶到御前做正式會商的,一般而言都是國朝大事,這一天的第一樁事情就是桂良上奏,內中說鐵路工程進展得很不順利,一則是因為天氣越加炎熱,每日金烏當頭,工地上的民夫做不到兩個時辰,就有中暑昏倒,為人抬下來,延醫診治的。第二是戶部的工錢遲遲不能到位,幾次向朝廷催討,皆無下文。也引得各省民夫怨聲載道,勞作起來,也分外的沒有精神了。

听孫瑞珍把桂良的折子念了一遍,皇帝低頭看看下跪的幾個人,「文慶,你是奉旨管著戶部的,怎麼戶部這一次應該分派下去的工程銀子還沒有起解嗎?」

「是。回皇上話,此番鐵路大工,廷議是以各省協款,並朝廷撥款共同支應的。不過奴才听恭王說,上一次他奉旨到江寧辦差的時候,曾經和桂總督談及此事,桂總督深知朝廷用度日漸吃緊,為表忠悃之意,有意在省內及協款各省自籌工程銀子,朝廷所支的份額,也由他的治下分擔。故而,奴才想,要是這樣的話,則朝廷所應支付的款項,自然也就可以省下來了。」他踫了個頭,又說,「此事,在七月初三臣等叫起的時候,也曾向皇上稟明,皇上也是俯準了的。」

皇帝回憶了一下,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朕記得當時還覺得很高興,認為桂良孝心可嘉,下旨褒獎來著,是不是?」

「是。」

「既然他說過,能夠從省內自籌,並與旁的協款省份通融辦理,怎麼又上了這樣一道折子?」皇帝猛然領悟了過來,「可惡原來桂良上一次所言,不過是想在朕面前邀功來著是不是這樣?」

奕嚇了一跳,皇帝語氣不善,怕是即將有什麼重譴之言出口,真到那時候,再想回天就難了,趕忙搶在前面踫頭答說,「皇上,臣有話說。」

皇帝重重的喘了幾口氣,他確實是有下旨重責桂良的念頭,卻給奕先一步堵了回來,「好吧,你想說什麼?」

「臣以為,桂良公忠體國,人所共知,此番辦差不力,並非是存心欺瞞君父,為一己私名奔走。不過是因為天下各省督撫分而治之,他不過是兩江總督,又如何能夠讓山東、河南、浙江等地的巡撫惟命是從?」

「你這是什麼話?照你這樣說來,倒似乎是朕給桂良的權力太小了?」

「臣弟不敢。臣弟的意思是說,桂良此番失察,只是因為頭腦一時發熱,未能通盤掌握全局,只以為各省司員,都如同……聖心所念及的那般,于鐵路大工之事踴躍投效,民間百姓更加是歡呼雀躍,與大工一節有財捐輸,無財獻力,方有今日之憂。」

奕的話說得很隱晦,皇帝卻能夠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是說,各省尚未見到鐵路之便利,便要拿出大把的銀子供奉其間?等到鐵路建成,有了功勞是皇帝的,是軍機處的,是桂良及兩江治下的,又如何輪得到這些出錢的省份來邀功?到時候白花花的銀子花了出去,卻一點好處也撈不到,又如何能夠怪罪人家善財難舍呢?

皇帝心中無聲的嘆息著,「此事,戶部?馬上安排有司,把兩江所要求的銀兩數目盡快起解,鐵路大工一事,關系到列夷對我天朝的觀感,萬萬不能停止。」

「喳。」

「還有,桂良做事馬虎,不經多方考量,就以虛言逢迎君父,糊涂至極著褫奪雙眼花翎、黃馬褂,並巴圖魯稱號。也不用廷寄,明發吧。」

「喳。」

「真可笑」皇帝起身離座,走下御案,在諶福堂中走了幾步,「我大清富有四海,如今朕與軍機處見面的時候,倒要為銀子發愁了?」

奕再一次跪倒答說,「總是臣弟奉職無狀,上勞聖憂,請皇上責罰。」

「這樣的事情也怪不得你。朕也知道,這幾年傳辦的事情多了些,銀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昨兒個朕問肅順,戶部庫中,只有九百萬兩不到的壓庫銀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你們說是不是?」

皇帝前天到奕的府中,君臣一番奏答的經過很快就成為街知巷聞的事情,听人說,離了恭王府,他並沒有直接回園子,而是到了肅順府中,說的什麼卻不知道,只是知道到了天色全然黑下來,方才從肅府起駕回宮。

听他今天說來,倒似乎是為了戶部的差事向肅順詢問了?只是這樣的事情難道不能在園子中說嗎,一定要到奴才的家中去談?

奕一愣的功夫,文慶在旁奏答,「回皇上話,各省解餉之銀,下月就開始陸續抵京了。到時候,府庫充盈,皇上大可不必為此事發愁。」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其實,奴才以為,自皇上登基以來,四海升平國泰民安,上有列祖列宗保佑,下有百官黎民用命。風調雨順年景竟似是一年好似一年。不提旁的,咸豐三年之時,戶部庫中存銀二千三百萬兩,這可是只有在高皇帝盛年之時,方有的數目啊由此可知,皇上實在是繼武仁皇帝、高皇帝之後,我朝又一聖明之君」

文慶挖空了心思的大拍馬屁,皇帝終究的年輕人,雖明知道這是身為臣下的頌聖之言,但思及數年來的勵精圖治,心中也不無得意之情,含笑擺了擺手,「你這個文孔修啊,就是天生了一張巧嘴」

看他嘴角含笑的得意神情,眾人還能不知皇上的心思?一時間頌聖之言大作,惹得皇帝龍顏大悅。

繞室走了幾步,他又走回到御案後面坐下,開始談起了正事︰「肅順上了一道折子,朕看了,覺得所言之事雖不免受‘與民爭利’之譏,卻也是為國謀的好條陳,老六,你給大家念一念。就從朕做記號的地方開始念就好。」

爬起身來,從御案的邊上拿過條陳,「《為停捐納,開商稅,以裕國課事》……」翻開折子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了,在其中一行字的邊上,有朱砂劃出的一條痕跡,不用問,就是皇帝所說的‘記號’了。他來回掃視了幾眼,確定能夠念斷句了,這才高聲誦讀起來。

「伏思我天朝立國以來,列祖列宗以民生為重,聖祖仁皇帝更有‘永不加賦’之上諭,後世子孫奉行不悖,于百姓福澤可謂深矣。我皇上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推行新政,漕糧,鹽務、鐵路、電報,軍政良法縷縷更迭前朝弊政,百姓鼓舞,萬方額手。」

「然自咸豐三年起,英夷紛至沓來,與我天朝交往越加頻密,我皇上高屋建瓴,為與列夷交好計,為我天朝國利民強計,凡遠人來中國者,罔不待以懷柔,行以寬慰之法,更使得海外小民,略識教化。種種利惠之法,更且不一而足。」

「新政善法推行之下,國用日漸不足,然我皇上一則聖心常念祖訓,不敢稍有違背;二則略有補苴之術,未敢輕勞民力。我等臣下,忝為朝臣,卻又焉得無愧于君父在上?」

「因是之故,奴才夜不能寐,長校之下,冒死陳言,于天下各省,行商稅之課,以充裕國課,一待軍務各方大定,臣當再上條陳,以議裁撤之法。」

接下去就是肅順奏陳的,以揚州之地為首,推行商課之法的具體流程,洋洋灑灑寫了足有上萬字,奕念了好半天的時間,中途還不得不停下來喘息幾聲,方才畢功。

听他念完,諶福堂中一片寂靜,皇帝左右看了看,「怎麼,你們認為肅順折子中所言,征收商稅之舉,可有施行的余地嗎?」

奕想了想,把奏折放回到御案上,後退幾步,跪倒下來,「皇上,臣弟以為不妥。」

「怎麼個不妥法?」

「商賈本為四民之末,國家允準該等人捐納出身,也從來只是權宜之計,不可作為常例行之天下的。今日肅順所上,是更改我朝二百余年來的祖制,以政令立法,向商賈征稅,臣弟以為,短時之內尚好,時間長了,恐至竭澤而漁之境呢」

皇帝心中好笑,奕不是經濟長才,這幾句話說得支離破碎,怕是連他自己也未必能夠相信哩轉而望著其他的幾個人,「文慶,你是管著戶部的,你怎麼說?」

文慶對此是抱著無可無不可的念頭,正如奕所說,商賈是四民之末,最是為人所輕賤,若說能夠從他們身上榨出些銀子來,以充盈國庫,倒未嘗不可。只是,奕的態度鮮明,自己要是說出順應皇帝的話來,就等于是無端的在軍機處中得罪了首輔大臣,考慮片刻,還是覺得暫時不發表意見的為好,「奴才以為,此事事關重大,請皇上將折子發下,容奴才等共議數日。」

「也好,折子發下去,軍機處認真議一議,明天早上起來,我們再說此事。」

從諶福堂踫頭出來,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回到二宮門口的軍機處值房,各自抹了把汗,命蘇拉倒來釅茶,幾個人都知道,‘利’之一字雖是君子不談,卻是關系到國計民生的大事,而且皇帝指明了要明天听信兒,那,今兒個怕就是今兒個了。

等了片刻,有宮中的小太監拿著奏折的副本到了軍機處,交到蘇拉的手中,做了登記,這才轉身回去。

孫瑞珍取過奏折,又仔細的看了一會兒,冷笑著放在一邊,「這份折子啊,不是我瞧不起肅順,憑他肚子里的墨水,還是寫不來的。」

翁心存一皺眉,此時爭論這些蠅營狗苟的細節作甚?肅順確實沒有讀過很多書,這份折子也一定是有人代筆的,只不過聖意如何在在分明,肅順也不過是奉旨辦差,再一說,以肅順如今的帝眷,這樣的話傳到他的耳朵中去,不是平白生出事端來嗎?

他要佔著自己的身份,不好隨聲附和,更不以孫瑞珍的話為然,轉而說道,「王爺,修公,博公,皇上著我等今天就拿出可否在京中試行開征商稅的辦法來,不知道列為大人有何高見?」

「我覺得其事不妥。你們看看這里寫的,‘里下河百產之區,米多賤價,拿出請旨,敕派委員于揚州城附近之仙女廟,邵伯,宜陵,張網溝各鎮,效仿前總督林文忠公一文願之法,勸諭米行,捐厘助國,每米一石捐銀五十文,計一升米僅捐銀半文,于民生毫無關礙,而聚之則多。’」奕放下了奏折,轉而對眾人說道,「肅順的折子中語焉不詳,只有于米商捐銀之法,其他百業,卻並無提及,更加沒有征稅的章程,這樣籠統,如何能夠在一日之間做出決斷?」

「我想,皇上的意思也不是要求一蹴而就。不過是要軍機處拿出共議之法,至于逐步推行,想來只要會同各部,總能夠有法子的。」

翁心存在一邊端坐如儀的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慢吞吞的說道,「上月皇上萬壽節慶之時,听聞皇上將內務府準備孝敬皇上的種種全數駁了回去,只是說如今國家不富裕,自己的生日,還是一切從簡。」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我大清的天子,為國府用度之事,屈己若此,想來也真真是令我等汗顏」

這檔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誠然,六月初的時候,為皇上萬壽節將至,內務府請旨在山高水長召集群臣賜宴,觀戲,賜酒,奏樂,為皇上壽誕之日慶祝,這樣的一道條陳給皇帝駁了,不但如此,連往年賜食之外另有的賜文綺珍玩與親近重臣的規矩,也為他以同樣的理由一概蠲免了。

事後想想,也真替皇上覺得委屈,只是眾人為翁心存的話同時閃過一個念頭︰皇帝萬壽節時的一番做作,大約也是為推行商稅之法一事張目的吧?

奕胡亂的搖搖頭,此刻多想無益,「去,請戶部六堂幾位大人到值房來,共議商課推行細則一事。還有,讓御膳房準備一下,隨時伺候。今兒個怕是要連夜會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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