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厚厚的披風，汪敏在劉公公的指引下，沿著陰暗的台階來到這地牢的深處。
昏黃的燈火下，劉公公甩甩手︰「都退下吧。」而他自己，也識趣的離開這個地方，好方便汪敏探監。
「李公子，李公子……」雖說已經加了衣服，可這陰濕的環境還是讓汪敏感到陣陣發寒。她提起裙角，緩緩走到牢門前，不敢相信才僅僅幾天，一個儒雅俊秀的人物便可以狼狽到這種地步「李公子，醒醒」
申吟一聲，李東陽緩緩抬起頭，隨即不敢置信的甩了甩腦袋，掙扎著捂住胳膊的傷口坐起身子︰「阿江姑娘，你怎麼也被——」突然，他只覺似得後退了一步，想站起來，卻只能吃力的扶著牆喘氣︰「不，你不是被抓來的，你，好像真的認識朝中的某個人物」
不是他多疑，而是這幾天的挫折跟磨練，讓他終于明白了這世間生存的基本道理。她，不是簡單女子——上一次萬箭之下他便已經猜到，而現在，她遍體綾羅，衣著講究，更顯得她的出身非凡
可他想不到，她居然到了現在還不肯用真面目見他
她的真實身份，他猜到也好，猜不出來，她也不想說出來增加他的煩惱︰「李公子，很抱歉我沒有能力救你出來。」蹲子，她緩緩的從懷中掏出金瘡藥，從鐵柵欄里遞進去︰「但是我可以保證這幾天，不會再有人會欺侮你，你好好養傷，此地離京城還有千里之遙，你一定要好好保存體力——」
話還沒說完，李東陽一把抓住她來不及縮回去的手，問道︰「告訴我，你是誰？為什麼要在江南與我偶遇，你到底懷著什麼目的？」怎麼會這麼巧，為什麼他會這麼巧的救了她？那樣柔弱，激起他全部的憐憫之心——到頭來卻發現，她堅強不輸男人，謀略不輸男人，連來頭怕也不是普通人可比「告訴我啊，告訴我，就算死，也讓我做一個明白的鬼」
「李公子，李公子……」汪敏吃痛，想掙開，卻又害怕會再一次撕裂他胳膊上的箭傷。又怕他們之間的爭執會引來一直守在門外替她看門的劉公公。她只好央求道︰「放手啊李公子，我們相遇真的不是我的可以安排，公子你雖然此次之行也懷有目的，可畢竟不是朝廷誰的左膀右臂，我犯不著——」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你眼里，連被利用的價值也沒有嗎？」。傻笑了一下，他到底還是放開了她︰「呵呵，這樣說來，是我自己送上門來的，是嗎？姑娘您只是順手用了我一把，否則連半點力氣都不願多花在李某人身上，是嗎？」。
「……」汪敏無話可說——在不考慮任何感情的情況下，他剛才那些話也沒有什麼不對——他，確實對她而言沒有多少利用價值；而他也真的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否則她不可能浪費時間在這樣一個與黨爭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低下頭，她揉了揉發紅的手腕，只能機械的重復一個事實︰「你，救了我……」這是事實，沒有算計，更沒有故意裝可憐——是真的，在她病的半死不活、在她差點被當做身染瘟疫的病人要被活活燒死的時候，他救了她。
干笑了一聲，李東陽感覺自己滿嘴都是苦澀，他忍不住自嘲道︰「姑娘何等聰明何等手腕，豈是我這樣的凡夫俗子可以比得的？哼，姑娘要是真的有事，多少人搶著去救，哪輪到我李某人？」
「你真的救了我……」她也算是算無遺漏，可凡事總有萬一，就想這一次的大水，談知道如果沒有這場水，如果真的能讓她安安靜靜的調養到明年病愈……
「我但願從未救過你」昂起頭，李東陽殘忍的看向她，恨不得扒下她臉上的面具︰「你不是被惡人擄走了嗎？怎麼，你又這麼優雅、這麼華麗的出現在我的面前？」
別告訴他那個惡人突然良心發泄放了她，也別告訴他，她有能力打敗一個武功那麼高的人，憑一個弱女子的體力獨自逃回來他是傻，是迂腐，可他不笨，看到她就這樣平平安安的回來了，一切以前為她所想的借口都不能被稱之為借口
「只有一個解釋——那個居心不良的惡人，是你的人，不對，應該說你們是合作的關系，不是嗎？」。眼見汪敏倉皇的搖了搖頭，卻又在良心的拷問下，含著淚點了點頭，李東陽忍不住痛苦的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臉，「我是不是該感謝你的心慈手軟？城樓之下，你只忍心射傷我的手臂，卻到底放了我一條性命？」
想搖頭，可汪敏知道現在再怎麼搖頭，可否認不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她就算在他面前不是汪敏，也還是改變不了她是個女魔頭這個事實，否認了姓名，還是無法否認她這個人
也許，真正令人討厭的，不是汪敏這個汪直強加給她的姓名、身份，而是她自己——她那陰暗的生平，爾虞我詐的經歷，那習慣于藏著心思說話的毛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讓所有的正道人士討厭
見汪敏不答話，李東陽完全當她是默認了，他氣憤的指著背後的城樓方向︰「那天，你親眼所見，那個人的所作所為——那就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禍國殃民的國賊，你居然還跟他合作——」他猛地搖了搖頭，大笑了起來︰「不對，我怎麼會那麼天真呢？怎麼是你跟他合作呢？沒準，他是你的屬下也說不定，你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甘心屈居別人之下？」
「隨你怎麼說。」事到如今，她再也沒有辯白的必要。站起來，整了整衣裙，她的眼楮突然定在他的胸口處。
那個東西，他居然還留著……
也就是說，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對她抱有一絲幻想？
跨出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汪敏有一絲迷惑，她想問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處問起。思索半天，她只能再次道謝︰「謝謝你送方大哥進城，真的，即使你以為這是我的詭計，也依然很感謝……」要不是他，方重言早就病發死了，可現在，他卻逐漸康復起來——原因是孟言貴很想在汪直面前表功，留下他的活口想逼問他尚銘在江南部署的勢力，所以派人治好了他。
「哼」李東陽偏過頭，冷冰冰的說︰「我不要被你感謝，被你感謝，沒準哪天就會成為罪人，遺臭萬年」
也對。汪敏點點頭，看了一眼他胸前︰「那個香囊，是皇上所賜，你千萬不要因為遷怒丟掉，記得日後如果有機會面聖，一定要帶上。」她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勸道︰「那，就算是我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吧……」
「陛下所賜……」傻愣愣的拿起胸前之物，他幾次想把這東西扔掉，卻還是留了下來——皇上所賜，怎麼會是這麼粗糙的東西，他還以為這是她親手做的，卻沒想到——
不可能，皇上怎麼會送這樣的一個妖女任何東西
眼見李東陽又想把那東西扯下來，汪敏趕緊阻止道︰「奴家，我，其實不會做女紅的……」那個香囊，所說做工很粗糙，可到底用料講究，而她，真的是一竅都不通
拿起手上的東西仔細端詳，李東陽這才發現，這個香囊——它真的可能來自皇宮，因為它所有的用料，好像都是來自于上用的貢品「你——，到底是誰？」為什麼，她會有皇上送的東西，還是這麼曖昧的一個東西？
而她，卻偏偏跟想攪亂江山社稷的反賊在一起，完全是跟皇上對著干的立場？
「我——」她很想說，這朝政，本來就比他這一個書生想的復雜得多，今日的朋友，轉眼之間就會變成明日的死敵。一個人的立場本來就不可能一成不變，任何人，只要有價值，都會有合作的機會
可她知道，這個單純的書生一生下來就活在書中，這些道理，不讓他自己去經歷她永遠都不能跟他說個明白
她說不清楚，而這會兒，李東陽的腦袋受了刺激，好像反而變得十分清醒。他突然站直了身子，質問道︰「你說過，我若失敗，你一定會殺了欽差大臣。而我現在已經失敗，而你早已到了這里，這是不是說明——」
她已經得手，欽差大臣也被她殺了？
汪敏站在那里，沉默、哀痛、昏暗的燈火將她映照的就像一座冷冰冰的銅像一般，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
「你知不知道，謀害欽差，那是誅九族的死罪」一聲怒吼，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眼中的淚水︰「那是死罪啊，天網昭昭，疏而不漏，你真的認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
再次之前他雖然難過，可是他還是慶幸，她還沒有鑄成大錯，她所有的錯不過都是來自于算計他，他相信只要她肯棄暗投明，只要她痛改前非——她，就一定還有一條生路，沒想到……
那會兒她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他雖然裝的嚴肅，可心里到底不相信一個女孩兒，會有這樣的氣魄這樣的膽量，卻沒想到——當初，為什麼他就從不重視從不當真，而現在，已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
「誅九族又如何？我又不是沒做過」汪敏的眼楮一暗，過去的影像與現在重合，她仿佛又看到了朱見澈，看到了那張冷漠的面無表情的臉。
「凌遲」當年，他也想面前這個男人一樣，定了她的罪，絲毫沒有給她任何一個求生的機會
「你不是問我到底是誰嗎？」。新仇舊恨，讓她撕毀了自己所有的自制。
轉過身，她拿起談盆里的一支烙鐵，面色殘忍的將這個讓人聞之色變的刑具湊到自己面前，自己的欣賞，紅光照亮她的臉，也清清楚楚的照亮她嘴角那一抹什麼都再無所謂的微笑︰「我叫汪敏，汪直的汪，聰敏的敏——我想，這個名字，你應該不會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