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公主 正文 一百零六落花時節又逢君(三)

作者 ︰ 十四娘

我听著外面的雨聲,啪啪的落在了車頂上。斜風細雨,吹得馬車兩旁的車窗的簾布呼呼作響。梅姨將車簾布的扣袢搭在了車廂旁的扣眼上。頓時,這窗外的雨便不再捎進來。

車廂內一時無語,氣氛有些燥熱。前面的車簾子被風吹得凹了下去。外面的雨勢更加大了,打在車身上的聲音被擴大,宛如擂鼓陣陣。

突然小廝探進腦袋來,車簾子被撩起一小角,疾風驟雨便順著縫隙打到了臉上。

「小姐,這樣的大雨恐怕是不能再趕路了。車夫說先找個地方避雨,待到雨勢小了,再行上山。」隨著他說話,他臉上的雨水滴落在車廂內的地毯上,立刻滲了進去,蔓延開來。

看來外面的確實是暴風雨天氣。他帶著簑衣斗笠依然是被淋得一塌糊涂。頭發全濕了,水珠從他兩鬢的發絲中滲出來。

「就這麼辦吧。」梅姨倚在一旁小憩,沒有睜眼,直接說道。

小廝得了令,便出去了。

不一會,馬車便駛向其他方向,而後停下。

小廝又回稟道︰「小姐,我們停在了半山中央的一顆大樹下。您請休息一會。車夫說大約再過一刻鐘,這雨便小了。」說著又打算出去。

我忙叫住他道︰「不用出去了。你先進來吧。秋日里淋雨,容易著涼。」

小廝受寵若驚連忙磕頭道︰「小姐,真是折煞我了。小人身份低微,不好同小姐一室而處。」

大約是受了那夢的影響,我現在覺得這作揖磕頭實在是不舒服。簡直就是自我貶低。其實,人之而出,萬物平等。有什麼身份低微可言的。就算你是那皇上,也得知道君為輕,民為重。

「好了。別在行這些虛禮了。我叫你進來,你便進來。若是病了,照樣花得是我菊花香里的藥材。」我看他那樣子,若是口氣不嚴厲點,他怕是不會進來的。

小廝一听,立刻撩起門簾,走了彎腰走了進來。

果然如我所料,他渾身都濕透了。青色外袍和腰帶濕漉漉的黏在身上,靴子里估計裝滿了雨水。他腳下的那片地方立刻吸了水,變濕了,周圍的一圈都被滲開了。他彎著腰站在那里神情局促,整個人狼狽不堪。

我看讓他這樣濕漉漉的坐下也不是辦法。猶記得,這車廂里面有些舊布料,不如讓他先下車在樹蔭下擦擦衣服。狀似里面曾經還有因為的怕冷而扔下的披風,待回就借予他吧。

我從座位下面找到了那些破布料,是原先給何紛飛裝飾車子時剩下的雲錦,雖然不舍得,可畢竟還是身體重要。我便交與他道︰「你先下去擦擦,莫要著涼了。」

那小廝感恩戴德的拿著舊布就下車去了。

梅姨在一旁看著我和藹的說道︰「小姐,你可真的好心腸呢。」

我x在車廂上撩起車窗簾子道︰「也不是。力所能及,便幫一把。若是真的,關乎我的性命,我也是斷然不會去幫忙的。」

梅姨贊許的看著我道︰「小姐,你這些年在宮里學的,還沒忘記呢。我以為,你出了宮便放松警惕了呢。」

「怎麼能忘呢?這些都是保命的道理啊。梅姨你當年給我演示的例子,我還歷歷在目呢。」我看著那接天扯地的銀線,目光漸漸深遠。

那大約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吧,在我六歲那年。冷宮的生活是十分清苦的,可是卻有許多樂趣。

從紫薇殿到清華宮,這里是居住著這皇城里最高地位的宮殿。而後便是秀女所住的延禧宮,再接著是宮女們住的安慶苑。太監位住離冷宮最近的東廠。那皇城里最深處的,幾乎貼著西北角落的黃牆的冷宮。

冷宮之所以為冷宮,不再于它的偏僻,而在于它這里有沒有聖眷。德佳貴妃所住的朝鳳殿也是在宮內的角落里,可是皇上時常會去那里。所以那里雖然冷清,卻不是冷宮。

而這無雙宮再前朝曾經是皇後的主殿,可是如今卻是這皇城里女子聞之變色的冷宮。而,在我娘親受寵之後,又在盛極一時。現在,我走了。那里應該是荒蕪了吧。不對,就算是我在,那里也必然荒蕪了。

無雙宮其實本來還是有其他的妃嬪住著的,可是隨著年歲的過去。她們一個個的,有的受不住寂寞,瘋了,被帶走了;有的被宮里懷有舊愁的人給處置了;有的則是死于那些「意外」。

那一日,我記得很清楚。天很藍,萬里晴空。我和梅姨一起在無雙殿旁邊的走道上玩耍。這時,我突然看見了一個小女孩同我差不多年歲。她的容貌也與我有幾分相似。

因為從來沒有見到過同齡人,我對她十分熱情。而跟隨著她的老嬤嬤也同梅姨相談甚歡。大約是冷宮寂寞,難得見到一個能說話的人,她倆幾乎是一見如故的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梅姨在同那嬤嬤談話的時候,還不忘看牢我。可是那老嬤嬤一說起話來,便將一切都拋到腦後去了。

我本也和那孩子在一處玩耍,後來,玩累了便在樹下打起盹來。在醒來的時候,卻發現面前站著兩個老太監。仔細一看,他們兩人頭上的冠同一般的小太監略微有異,本來那冠上應該是青色的兩道的,他們的冠上是金色的兩道。那時還小,宮里規矩半點不會,也不懂得看人臉色。全然不知道自己那時是多危險的境地。

作為一個冊子里完全沒有記載的公主,在他人眼里可以是低賤宮女私通而生的余孽。反正這宮里的女子多得如天上繁星。而公主更加不值錢,不過是貨物而已。

那兩個公公現在我回想起來已經忘卻模樣了。但是那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和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恐懼,我就算是化作灰也記得。事隔多年,想起來依然讓我不由的打了個寒噤。

那稚女敕的手便在荷塘深處使勁的揮動,不停的掙扎著叫喚我的名字。

「十四。」

「十四。」

「十四」

而後那一聲淒厲的叫聲之後,終于不再有聲響。水面平靜無波。上面的荷葉大片大片,幾欲要漫出池子來。那綠,仿佛是上好的綢緞,泛著如絲般的光彩。那兩個太監這才離開那個池子。

梅姨捂住我的嘴,躲在牆角。我梳著那些因流放而進宮的小宮女的雙環垂髫,跪在地上,梅姨沒有捂住我的眼楮,只是按下我的頭,讓我恭敬的低下頭。

那兩個太監仿佛沒見到我們一樣,有說有笑的走了。他們走時聊得正是今日是皇上的壽誕,說那宴會上必然是美食如雲。待到宴散去後,沒準還能得上些吃的。

他們走過我身邊那一瞬,我突然覺得異常的恐懼。這一生,從來沒有過的恐懼。就是從那時起,我察覺到這個宮里從來沒有一個干淨的地方。就算是將雨花石板用水沖洗得發白,這里依然是那麼髒。到處都是血腥味,夾雜著脂粉的氣息,令人厭惡。

待他們走遠之後,我才跑到那池子邊。那里的池水是那麼的淺,若是以我如今的身材,不過剛剛及我的胸口罷了。可是對那一個六歲的孩子,這就是深淵。我不敢扒開荷葉。那亭亭玉立,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荷葉,交疊在上面,而下面,是深藍色的水。那里有著一個冤魂。我不知道她算是我的妹妹,還是姐姐。但是之後我知曉她的死亡換來了我許久的平安。

梅姨也不忌諱上前直接進了池子,將上面鋪滿的荷葉給扒開。

「別。」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梅姨已經將所有的遮掩都挪開了。

大熱天,驕陽似火。這夏日時光,樹影斑駁,繁花簇簇,蟬聲「吱吱」,一聲聲悠遠漫長。我只覺得時光都凝固在這一剎那。

她靜靜的躺在池子地下,淤泥沒有遮蓋住她。透過藍寶石一樣的水,我看見她漂亮的像是琉璃珠子的眼楮睜得大大的,她剛剛及肩的頭發在水里浮動著。原本白皙的肌膚在水下,透著幽藍的光芒。她的嘴型依然保持著如水前的樣子,牙關緊閉,嘴想倆邊裂開。我知道她的發音,她在說︰「四」

梅姨的笑容依然柔和,只是多了幾分惋惜道︰「真是個漂亮的女女圭女圭呢。小姐,我們該怎麼做呢?」

怎麼做?我腦子里完全沒有什麼想法。只覺得,脊背一陣發麻,像是有一條小蛇盤旋于上。脊背早已被冷汗濕透,粗布麻衣黏膩在身子上讓我覺得像是落入了海里,周身纏繞上了水草一樣,難過窒息。

「小姐,你不說。那我便將她留在這里了。你他日若是想她了,就來看看她,可好?」梅姨的笑容在我眼前放大,那麼溫柔的眼神里卻透著一絲陰冷。她指著那水里小小的人影,仿佛指著一朵漂亮的荷花一樣。

他日我的瞳孔驟然緊縮。讓她一個人在這里化作一堆白骨麼?

「不,不。」我顫抖著說道,「梅姨,我們將她埋了。」

梅姨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道︰「埋了?」

「若是那兩位公公再回來在找尸體了,怎麼辦?這宮里想死得其所也是件奢侈的事情。我們不能動她。」

她的眼神變得冷漠,不再是往日和藹的模樣。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梅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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