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梅園內暗香浮動。片片花瓣落在我和翎質的頭上，身上。我與他面對面站在雪地里，迎著寒風，冷冷對視。四周一片寂靜，安靜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
我黯然的垂下眼瞼，嘴角勾出一抹苦笑，緩緩道︰「就算，我只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替代品而已。」
「煙兒。」翎質的眼中涌出強烈的感情。那聲痛呼都帶著心悸的顫音，上前幾步伸手欲拉我的手。我後退幾步，慌亂的腳步踩進厚厚的積雪里，發出冰冷堅硬的咯吱聲。我愣愣的盯著雪地上深淺不一紛亂的腳印。心底升起一股絕望的無力。
我抬頭看他，嘴角的笑和對溫暖的念戀一起，被寒風吹散。只留苦澀凝在唇邊。
「是你殺了依媚對不對？你為什麼要殺她？怕她說出你的秘密是嗎？其實依媚已經全都說明白了。她說她只是奉命行事。她說我的存在只是一個笑話。她嘲笑我連敵人是誰都分不清……」我盯著他，一字一字的問︰「可是，我不明白，這一切為什麼？什麼讓淡漠如風的玉笛公子委曲求全的和太子那樣的奸佞小人同流合污？什麼讓看似無限溫柔可親的你狠下心來殺了侯府所有的人？」
是翎質下令殺了侯府所有的人一想到這個，我就像掉進冰寒的湖水里，四肢發涼，冰寒直浸到骨子里。
他是翎質啊這個世界我唯一全心信任的人，是我結滿冰渣的心底僅存的一絲溫暖。就算我明明已經看清了一切，就算那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我還是不肯信我強逼自己去想他的好，然後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那些猜測是錯的
就算我走進梅園，親眼看到他，我還是裝作若無其事，想跟他像以前一樣安靜平和的生活。
可是，我騙不了我自己的心。當他牽起我的手，我就明白我們回不去了。我看他溫柔的對著我笑，心卻痛到抽搐。小月，暗夜，梅苡，那麼多那麼多的人在天上看著。再美麗迷人的花海也失去了顏色。而經歷過血腥與殺戮的梅園再也不可能恬靜平和
「為什麼？」翎質凝視著我，眼中涌出強烈的痛苦。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帶著悲憤，帶著發泄的快意，在安靜到極點的梅園上空不斷回響。突然，他猛的收了笑，低吼道︰「因為我是皇上與上官清瀾的孩子。因為我自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見不得光，注定要背負著侯爺的憤恨，卑微的活在陰暗的角落里。六歲六歲的孩子應該做什麼？別的皇子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可六歲的我在干什麼？」
「我卻得用永無止盡的殺戮來換取活下去的機會。」說到這里，他的臉上顯露出一種痛，悲涼入骨的痛。「你听過人死時痛苦的哀嚎嗎？你知道劍刃撕裂骨肉，滾燙的血流出來噴在臉上的感覺嗎？你體會過和自己親手殺死的尸體睡在一起的絕望和恐懼嗎？你受過日日夜夜活在幾欲崩潰的痛苦與恐懼中的折磨嗎？」。
他悲傷的看著我。「可是我了解侯爺將六歲的我和從戰場上帶回來的戰俘關進地牢。只扔下一把劍，神色冷漠的說︰想活著，就殺了他們。然後，就像看戲一樣，居高臨下的坐在一旁冷冷的看著。看著那些從戰場上僥幸存活的士兵為了求生如惡狼般一涌而上的撲向我。我害怕，我掙扎，我恐懼，我拼命的搖著鐵門大聲的哭叫求他救命，可他理都不理。我永遠記得他那時的眼神，冷漠鄙夷，像在看踩在腳下的螞蟻。」
「三天，我整整在地牢里待了三天。我用三天的時間殺了所有的戰俘。當劍刺進最後一個人的胸膛血噴濺到我臉上時，我已經沒有感覺了。抽出劍的時候，我甚至還對緩緩倒下的尸體笑了笑。因為，我那時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了。」
憤恨清清楚楚的寫在翎質絕世英俊的臉上，他說的話，吐出的氣息都帶著切齒的恨意。「當我滿身是血的從尸體堆里爬出來站在他面前，仰頭平靜的看著他驚愕卻又厭惡的表情時，我就發誓我要變的強大。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操縱我的命運。」
他深吸口氣，眼中的憤恨漸漸淡了下去。「後來，我從我娘留給我的玉笛中明白了一切。明白這一切對我而言，何其殘忍？每當我看到皇城我就恨，為什麼？同是皇親血脈，他們高高在上，萬人敬仰。我卻要如此痛苦卑微的活著？」他的話很冷，很淡，可是他眼中卻有股火焰在跳動。「也許，我也可以成為九五至尊，成為一代霸主，擁有權傾天下睥睨蒼生的資格」
這樣的翎質是我陌生的。在我的記憶里，他溫柔，淡漠，深情，隱忍……
卻唯獨沒有痛苦和悲憤他將一切藏的那麼好，那麼深。讓所有的人都以為玉笛公子超月兌出塵，不染人世紛爭。誰人知道那隱藏在風清雲淡下的悲痛和無助。
我呆呆的看著翎質刻滿痛苦悲傷卻讓我倍感陌生的臉。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仿佛心一下子掏空了，卻又被另一種情緒塞的更滿，酸漲的難受
我該恨他嗎？這一切，究竟誰對誰錯？
「煙兒。」翎質的輕喚拉回我的神智，我抬起含淚的眼定定的看著他。他的神色已恢復平靜。緩緩走近我，伸出雙臂將我箍進懷里。我掙了掙，他收緊雙臂將頭放我在肩膀上，溫柔的說︰「在這世上，我誰都可以不在乎，卻唯獨放不下你。當年你無意間闖進來。看到那一地血腥。明明嚇的臉色發白渾身顫抖，卻毅然張開雙臂擋在我面前。你不知道，你說的那一句︰翎哥哥死，我死這十數年來，是我對這個冷漠世界的唯一眷戀。當初你踏出那一步，也從此走進我的心。你那麼堅決固執的保護我，是我留在心底唯一的溫暖。這麼多年，只有看見你，想著你，我才會覺得我的心是活的，是軟的。會痛，會失落，會難過煙兒，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恨我，唾棄我，卻只有你不能」
我抬頭凝視他英俊的臉，身體被他緊緊的擁在懷中。雖然溫暖，心里卻一點點發涼，發顫。我抬著頭，目光空洞的穿過翎質飛揚的發絲，悲傷的看著飛在空中的花瓣。曾經存在心底的溫暖也像枝頭的梅花，被清冽的寒風吹散，支離破碎
「是嗎？既然你如此在乎我。那你為什麼還要給我下毒？」我悲戚的望著他。「是因為我愛上了楚雲？還是你需要一個人將權謀的重心轉移，讓君以軒和太子都以為我才是皇位之爭的關鍵。你才能在暗中操縱一切？」
我唇邊勾出笑容。卻像停在頭發上的花瓣一般，轉眼就被風吹走。「說到底，我還不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依媚說的對，我才是世上最可悲的人。」
翎質渾身顫了顫，卻沒放手。在我頭頂慘笑道︰「沒錯，是我給你下的毒。原本你身上的牽魂散是侯爺下的。可是在他臨死的時候便解了。是我想留住你。因為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但有了牽魂散，你就只能永遠留在我身邊。可是我沒想到，我天天守著你，依然讓楚雲有了可乘之機。你那麼堅決的愛著他，為了他，你竟然忍著毒發的灼心之痛要脅我救他。看你為他哭，為他痛，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多恨？那一刻，我真想殺了你們可我舍不得我怎麼舍得讓你死？我從紫洛的手中救下你，給你服失憶的**。我要你忘記他，忘的干干淨淨。我要你變成以前的煙兒。只屬于我一個人的煙兒。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決定奪回原本屬于我的一切」
他更加緊的摟住我。盯著我的眼，一字一字道︰「楚雲能給你的，我也一樣可以」
楚雲他竟跟我提楚雲我心中僅有的那一絲悲哀和憐憫瞬間化成泡影。楚雲飄然墜下時的樣子刺痛了我的心。我盯著他悲憤的冷笑︰「你還要利用我到什麼程度？就連皇權之爭也是為我？楚雲給我的你真的可以嗎？他可以為我放棄一切，你也可以嗎？」。
「楚雲……」翎質從唇間擠出這兩個字，帶著切齒的恨意。「你讓我如何不恨他？如果不是他，一切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如果不是他擄走你，你如今依然會是我的煙兒。我們會快樂平和的過你想過的生活……」
「夠了」我的怒火在看到眼中瘋狂的嫉恨和自以為是的指責中暴發出來，所有的情緒像火山噴發，悲傷與絕望像毀滅一切的熔漿，燒去了我所有的理智。我逼視著他蒼白慌亂的臉，一字一字道︰「所以你借著青櫟的手殺了他，你讓我親眼看著他死。讓我嘗盡瀕臨死亡的恐懼和絕望的苦。然後再以救贖者的模樣出現，讓我以為，落日谷中的小竹屋是我在這亂世中唯一的心靈歸宿。我是那麼全心的依賴著你……」我猛的推開他，沖他大吼︰「翎大哥，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的心機竟然可以這樣深？」
落日谷中小小的家。有溫暖，有清香的蓮子羹。
安靜，平和，美好的像一個夢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