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念慈又好氣又好笑，平日里只在來往暗探口中听著樓相傳遞的消息，夸他如何長進如何機警，她原來深以為然，這會子面對面見了，才知那小時候的自負毛病，他竟然一點沒變。
心里不無失望的嘆口氣，攥了帕子道︰「你又何必跟我置氣，我好不容易從宮里出來一趟，還得處處防範著隔牆有耳，如今你一句話不合，就翻臉不認人，可知我們小時候的情誼是白白浪費了。姐姐如果不是真的有事，何苦冒著那麼大的風險回家一趟？你不說替我好好想一想，反倒無事生非，想必這一趟我是白回來了。「
言之及此，樓貴妃一時想到自己在宮里頭的處境，比不得樓相在朝堂大權獨握的時候，宮里頭的人個個睜圓了眼等著他們樓家垮台的好消息，便是她一心交付的皇上也使足了心思要將他們樓家拉下馬。虧得她前頭不顧樓相反對，執意生了小皇子，尚還博得君王一絲眷念之情，否則這會子她哪里還能夠端著貴妃的名頭回家探視？但是如若有一天這個貴妃的頭餃不在了，宮里原先被她欺壓過的妃嬪，就能在她落勢之後，把她盤剝的一干二淨。
想著自己辛辛苦苦維持著宮內宮外的體面，回頭來反而不受待見，樓貴妃的眼珠子便止不住的掉下來，抽抽噎噎好不淒清，往日里強自撐出來的作威作福，此刻到了自家人面前竟如亂花飛紅，散落一地。
床上躺著的男子似乎沒料到幾句話招惹出這檔子事來，欲要起身安慰，又惦記隔牆有耳，只得躺在那里不安的好言相勸道︰「姐姐是不是因為我的話惱著了？是我該死，原本不該說出這樣混賬的話，只恨不能立馬給姐姐賠罪，還望姐姐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因為我的無心之言傷了身子。有什麼難處，好歹還有我和爹爹在，定不會讓姐姐受委屈的。」
「我也知道你們不會放任我不管的。」樓貴妃哽咽數聲，輕輕的拈著帕子抹去淚珠，勉強笑道，「不過是想到斯翰罷了。你是知道的，我們的斯翰今年才滿周歲，頂頭又有淑妃的大皇子斯宸，而今我不過是個貴妃，論起來斯翰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倘若一日君王心動，想起立儲，斯翰絕不會是第一人選。以往有爹爹在頭里撐著，他還不能對我們母子大動干戈，眼下爹爹因為保你前途而避禍趨利，修養在樓府中，朝堂之事多是不便明著過問，他這會子定然要想法子趁此時奪回大權，我和斯翰娘兒兩個如履薄冰一般，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跌個粉身碎骨。這還不算，爹爹那謹小慎微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時半刻的必是不願斯翰出了風頭，再惹君王猜忌。可是刃瓷，姐姐等不了那麼久了，你知道嗎？宮里頭的妃子那麼多，誰都可能給他生個皇子，誰都可能一躍成為皇後，到那時姐姐和斯翰這一生可就算完了。」
說著，又觸動了近日的心事，再次哭哭啼啼起來。樓刃瓷雖比樓念慈小了幾歲，然後自記事時候起，印象里甚少見過這個足智多謀的姐姐這般為難過，也是第一次見她哭的如此無助，這才面露正色，收斂起那份狂狷放浪，放下枕著的胳膊抱在胸前，隔了許久才低聲道︰「姐姐多慮了，二皇子倒不曾像姐姐所說，會落魄到那地步。咱們樓府雖然一時半會的離開了朝堂，可是有句話說得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爹爹當年花大工夫培養的人才，也不是濫竽充數去的，橫豎要為我們樓家出分力才對。況且，我听說應府與皇宮又鬧起了矛盾，前些日子還瘋傳應家的小將軍應扶唐與西岳來往頻繁，兼之又娶了西岳的郡主，君臣之間必然生隙。一個應家就夠皇宮受的了，這會兒料他也不會傻到再與咱們樓家反目成仇，讓應家白撿個便宜。你只管放寬心，里頭的門道雖深，我卻是再清楚不過的，斯翰雖是你一意孤行生下來的，畢竟是我們樓家的外孫，是他們大唐的皇裔，無論怎樣也不會牽累到他身上去。」
樓貴妃道︰「即便是不牽連，有朝一日新帝登基了，也會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發落封地為王也就罷了，要是落個皇陵守墓的下場，你讓我如何甘心？」
樓刃瓷顯然讓她心慌意亂之下的言語逗笑了，掩口好容易平息口氣，嘆氣說道︰「姐姐想的也太多了，這會子剛過完天禧三年，依我之見，那個人還有好些日子要走呢，三年五載的難道還不夠我們圖謀的嗎？再說了，姐姐不是曾經講過，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位容皇後，這麼多年除了華裳讓他新鮮過一陣，可曾見著他專寵別人？你名為貴妃，實為皇後，六宮之中又有誰能越得過你去，一切還不是在你的掌控之中？」
「哪里像你說的那麼容易？」樓貴妃假意擦拭眼角，瞧著話頭已被自己調轉過來，少不得再接再厲說道，「你是有所不知，說起那個容皇後，也真真是作怪的很。一個華裳長的像她還不夠，又添了一個華容。那倒也罷了，橫豎不過三分相似，皇上再怎麼惦念死去的華夫人，也不會讓華容越過她去的。我只是奇怪一件事，前兒應府的老夫人和夫人帶著南華郡主來宮中拜謁太後，看模樣竟也與容皇後差不離。恰好那會子華容剛封為妃，兩個人在太後宮中踫見，那小郡主與容妃坐在一處竟像是雙生的姊妹一般，相像了七八成。太後見了歡喜，便做主讓她們義結金蘭，誰知沒過兩日，宮里頭就傳言那小郡主有心藏奸，欲要把咱們大唐的內政消息傳遞給應扶唐與西岳王，不料被容妃娘娘發現，二人起了紛爭，小郡主趁其不備竟要毒害容妃。也是巧了，那天正值我巡查六宮，撞見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太監，拿住一問才知就是遞信出去的人。好容易著人捆綁押去了皇上那里，眼瞅著人證物證俱在，皇上又因為容妃中毒而盛怒不已，念及應府的功勞便喝命南華郡主飲鴆自亡，對外謊稱是救助容妃溺水，誥封之後即發還樓府厚葬了。容妃因此事受了驚嚇，挪去別處修養去了。只不過這兩日看她回宮來，行事作風活像變了個人兒一樣，沒了之前的憨傻勁兒，品格樣貌竟有些隨了華家的那個四小姐。可華家的四小姐不就是與容皇後長的很是一樣，才招的君王青睞的？這算來算去，前前後後倒有三四個人長成了一副樣子，難不成天底下絕色的人兒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所謂說者無意听者有心，更何況此刻是說者有意呢？樓貴妃特特的強調了幾遍相像不相像的，憑借天生的一副好頭腦，只听到南華郡主之死，樓刃瓷心中就隱約有個答案，再到聞說容妃回宮變了個人，胸中便有一個念頭欲要月兌口而出。
幸而他反應得快，不作聲的打量了一眼樓念慈的神色，見她雖是哀戚卻並不氣餒，方知自己差點入了她的計謀里。少不得又好氣又好笑，他就知道自家這個姐姐不是個紙老虎，吹一吹就散了的。如今連他都算計上了，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想著事情還不到開誠布公的時候，樓刃瓷也只好將計就計，順著她話里的意思說道︰「那麼，依姐姐看來，容妃回宮是好事還是壞事？」
樓念慈不想他這麼平淡，怔了一下才道︰「能有什麼好與壞，宮里多進一個人，我與翰兒便多受一份委屈。只是，我掂量著那個容妃不比旁人，在帝王心里頗有幾分地位，若是無嗣還好，假使她日後懷了龍裔，只怕咱們翰兒是再登不了大位的。」
樓刃瓷見她話已至此，不便再裝傻充愣下去，瞅著外頭還有人在，只撿了一些無傷大雅的話語寬慰她一些，才低低的說道︰「姐姐所說的，我心里自有主意，你這會子出宮來，皇宮之內必不會放得了心的，少不得坐坐就回去了。我也不多說什麼，有一句話好讓姐姐知道，人這人生若說有十恨的話，那麼橫刀奪愛之恨當屬第一。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有心瞞的再好，也會有東窗事發的時候。只望姐姐回宮後稍安勿躁，待到我們樓家重掌朝堂之日，就是姐姐鳳棲梧桐之時。」
「嗯。」樓貴妃既是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自然不會再留下去，徒遭猜疑，起身拜了一拜，只當那躺著的人是樓相，問候了幾句保重身體的話，便辭別出來，自去登上車馬離開樓府不提。
樓刃瓷見她已走，听牆角的也跟著去了，方疏懶腰身坐起來，拍了拍手，從帷幕後閃出一個黑衣的漢子，吩咐他道︰「李顯，方才貴妃說的話你可听見了？」
李顯頷首道︰「听見了。」
「那就好，」樓刃瓷淡淡點頭，坐在床沿雙手撐膝，目光炯炯道，「今夜你就去應府走一遭，看看有沒有可疑之處。依照貴妃的意思，宮里大抵是把南華郡主與容妃對換了，應府未得之意不敢魯莽發喪，想必尸身還在府里頭擱著。你去查一查，看他們放在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