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睜睜看著應老太君一行人出了寧壽宮，獨剩下華裳一個人，局促不安的面對著太後與皇上。唐明煌正滿心歡喜太後把華裳留了下來，現今應府的人又都不在眼前，更是遂了他的心意。目光毫不掩飾的就落在華裳身上，直看到她神色羞惱才泰然自若轉頭，對著太後說道︰「方才兒子倒有一事忘了與母後商議，自上月芳潛宮的孟昭儀病倒之後，樓貴妃那里就一直無人協助，底下的張美人王美人皆是不省心的，依朕之見，若母後精力尚可，不妨提攜著樓貴妃一同處理六宮事宜吧。」
「嗯？」太後黛眉輕蹙，斜睨了唐明煌一眼，若有似無的笑道，「孟昭儀染疾可曾宣召太醫看了？那個孩子素日里我看著倒好，穩重踏實，有她協理樓貴妃是再好不過的。若是真的心力交瘁，哀家也可幫上一二，只是皇上你也知道，入冬之後哀家的身體便大不如往日，你也不要寄太多希望在哀家身上，橫豎哀家見了該管的不該管的提點樓貴妃兩句就是了。」
唐明煌笑道︰「母後有此心，就夠她榮幸的了，左不過是；樓貴妃還算年輕，朕擔心她處事或有不公，萬一在六宮遭人話柄，妃嬪們彼此嫌隙，終歸是有礙安寧。只不過，前兒朕還派了鄭銓來給母後把脈，調養生息來著，想不到他如此怠懶，竟至母後到如今還不曾大安，朕想他那太醫院醫正的位子怕是也坐不了幾日了。」
說罷，嗓子里便冷哼了一聲，揚聲就要喚人來，尋那鄭銓的事端。太後見狀，忙攔住他道︰「可見你這急性子的毛病又犯了，鄭太醫在宮里多年，為人極為忠誠可靠，你拿了他日後找誰去呢？哀家也不過是口頭上一說，人老了就三天兩天的出毛病，這事也在情理之中。皇上身為國君，擔憂天下時才是正理，犯不著在六宮多放心思。縱然哀家不頂用，如今還有這個南華小郡主在哀家跟前住著，實在不行哀家就是勞累她也是可以的。皇上若沒別的事，還是盡早回去處理公務要緊。」
「正是呢。」唐明煌一拍額頭，忙含笑作揖答謝，「兒子還要謝過母後的教誨才是，既然母後已經有了主意，兒子就不再多留了，只望母後自個兒保重鳳體，才是我們大唐之福呢。」
太後笑著扶起他，嗔怪了一句滑頭。
華裳站在太後的身側，半低著頭，直欲避開唐明煌的目光。誰知他卻偏不如她的意，兩道筆直的視線似冷非冷的在她周身打轉，縱使告別辭去之時，也不忘落個警告的眼神。
遙望著承德宮的人盡皆出了寧壽宮，華裳捂著胸口才算松了一口氣。太後回身見她神色蒼白，不免攙著她的手問道︰「小郡主，是否是有不適？」
華裳忙搖頭，謝過她的好意，只說剛才跪的時間未免長了些，一時不適，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太後听了倒是笑了一陣︰「大抵在西岳你的姐姐是極為疼愛你的，故而沒在規矩上多要求你，才跪了一會子就說吃消不住，放眼望去，滿皇宮的奴才哪個不是天天跪著的，便是六宮嬪妃來請安，也是晨昏定省跪上一次，你呀是比她們有福多了。」
華裳淺淺笑開，沉默不語。
孔雀羽穿珠彩繡雲龍袍上，壽山雲海的圖案忽隱忽現，龍髯上的圓金線隨著擺動而動，栩栩如生。馮德祿一路小跑的跟在唐明煌身旁，後側的緋荷紅杏也是追的一頭是汗，粉面嬌紅。自打方才出了寧壽宮，她們的主子就沒對勁過，要麼停下來發一會兒呆，要麼就像這樣，恨不得把隨從全都甩掉才好。
好不容易跟過了曲橋與長廊，眼瞅著就要入到承德宮去，不成想唐明煌陡然又停了下來，一個急轉身倒讓眾人嚇了一跳，慌忙垂首讓出一條路來。
偏偏又不見他動作，緋荷紅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皆是納悶不已。寒冬的冷風從長廊里吹過來，帶著素雪的殘冰，直吹得人身僵體直。方才來的又那麼突然，竟是連件氅衣都不曾帶出來，唐明煌平日常穿的那件金黃色暗團龍緞掃雪貂皮行褂，也因著給了華容披去，而不曾帶出來。主僕幾個單衣薄襖的，又是立在風口，馮德祿生生忍下打噴嚏的，兜著手越前一步，回道︰「萬歲爺，這里也太冷了些，有什麼事咱們回宮去再說吧，免得凍著龍體。」
唐明煌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也不說走，也不說不走。馮德祿拿不定主意，只得又說一遍︰「萬歲爺，回宮罷。若是明兒有個閃失，太後那邊又該著人來慰問了。倘或知道萬歲爺站在雪地里吹著風，那奴才們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啊。」
他這話說的委屈，又是實心實意為唐明煌著想，唐明煌長嘆息一聲，才漫不經心的扭頭瞪他一眼︰「跟了朕這麼多年，也不知你那膽子都長哪里去了」
話雖如此說，可並不見氣惱，馮德祿提著的心就放下泰半，知道他的怒火大抵在太後宮里都消散的差不多了，忙上前攙扶著往承德宮去。
連珠因為留在殿中執事，不曾離開，故而見他們入了門，就一疊聲的命人焚香烹茶，稍去寒意。又見隨同前去的幾個人身上皆是寒露深重，不免伸手在緋荷的毛領子上模了一把，哎呦一聲道︰「你們這是從哪里過來的，冰成這個樣子？」
緋荷見她相問，忙捂住她的嘴，向暖閣里點了一點下巴，道︰「快輕聲些吧，剛生完氣回來呢。只你命好，出去躲開了，沒瞧見馮公公都小心翼翼的嗎？」。
「這是怎麼說的？」連珠疑惑的嗡聲問道。
緋荷便松開手，理著衣服邊緣的暗花紋理，悄聲湊在連珠的耳邊︰「好姐姐，我說著你只管听著，可千萬別出聲。」
「嗯。」連珠鄭重的應允。
緋荷這才接著說下去︰「今兒宮里出了一件奇事，應府的老太君和應夫人不是帶著新嫁過來的小郡主入宮覲見太後嗎？可巧，也不知是哪個多嘴多舌的看見了，跑過來跟馮公公說樣子與華夫人有七八分相似。馮公公便把這事在皇上面前提了，當場就驚得皇上掀翻了書案，連玉輦都不及乘坐，慌慌的就帶著我們奔太後那兒去了。到了跟前一瞧，姐姐你猜怎麼著？那小郡主何止是七八分相似，照我說就是一模一樣都不為過。你是沒見到咱們萬歲爺當時的表情，活像吃人一般，虧得那小郡主承受得住，倒是由著萬歲爺冷嘲熱諷了一陣。哎，也不知這是哪一世積攢下來的孽緣，原以為她死了就沒那麼多事了，卻不料上天送了一個華容來。送來也就罷了，橫豎不過三分相像，皇上再怎麼寵愛，也不曾給過她名分。倒是這個小郡主，說句大不敬的話，她若是跟著老太君回去了還好，若是留下來，姐姐你就等著瞧吧，萬歲爺不想法子留下她才是怪事呢，想必咱們的日子也安生不了幾天了。」
「真有這麼相像？」連珠似是不信，皺著眉尖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若說挑揀出兩個長得相似的人，也不是沒有可能。或者，你們看錯了也不盡然呢？」
「看錯？呵呵，姐姐你可真會說笑。」緋荷冷哼了一聲，掰著手說道，「姐姐自個兒想想，咱們當初侍奉華夫人的時候，可足足有兩三個月呢。縱使後來她離開半年，那模樣如此出眾，豈會一年半載的就忘得了的？便是我們渾忘了，咱們萬歲爺又能忘嗎？可見姐姐這話是說的糊涂了。」
連珠見她說的證據確鑿，這才灰心嘆道︰「如果真是這樣，也只能說是緣分未盡罷了。」
緋荷也跟著長嘆搖頭，听見暖閣里要手爐，才慌忙轉身走開，留著連珠站在原地沉思不語。
唐明煌斜靠在金黃繡緞的靠枕上，閉目凝神。馮德祿憂心他心結未解，便招手叫著緋荷過來，命她把華容換進去服侍。
緋荷疑心不妥，倒有些不願意去。馮德祿嗨了一聲，點著她的腦瓜子恨聲道︰「小蹄子越發糊涂起來，眼下皇上跟前不願見人，又想出氣，你不去找她來，難不成這氣全讓你一人擔了不成？」
緋荷莞爾，吐了吐舌頭真就去叫華容來。彼時華容正披著那行褂在雪地里跟著小太監們撲鳥，這也是那日唐明煌的意外之語，不知怎麼想到小時候就說起撲鳥的事來。旁人听著還好，唯有華容心思單純，听進心里去，倒越發玩的興起了，故而緋荷單為了找她就花費了不少功夫。
這廂找了少不得又好氣又好笑，看著她身上落了滿襟的雪珠子，再想一想今兒那個人的風華絕代華彩卓然，微軟含酸心軟，將她身前的雪珠子彈落，拉著她的手道︰「快跟我回去吧，萬歲爺叫你呢。」
華容吃吃笑了，跟著她回暖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