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歪傳 上部︰《永昌》 031 彼時夕陽

作者 ︰ 千麥

我泰然不動,與他對視半刻,放了簾子讓劉春吩咐趕車。

他忽然提袍下階︰「娘娘!」我只當沒听見,依然讓司馬太監揚鞭啟程。

曉風曉雪攀住車窗往後看,等車行了約有十來丈時嘆氣回了頭,「可憐,還在病中卻追著跑了這麼遠,這又是何苦。」

我架起兩腿,靠于榻上閉了眼,又拿絲帕覆在臉上裝睡。

宮車走得甚緩慢,寧靜的街道上腳步聲異常響亮,我听著那腳步在心里計數,以打發無聊的時間。

劉徹曾經說我對他的厭惡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我暗自想想也許是的,誰讓他有幸成為我的心結。我想這輩子要麼是他不再見我我也不再見他,這樣他便能躲過我時刻浮于心頭的厭憎,從而避免被我折磨。但可惜的是他所處的這個位置實在太顯眼了,我即便是想裝看不見也不能。

我隨著車輦移動的顛簸而微微晃動,馬鈴聲叮當傳來有如天外靡音,這讓我有種身在半空的虛浮感。我感覺丫頭們跪在我旁邊嘆氣,又頻頻地起身轉向車窗。我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們。然後我就听曉雪忽然在旁邊喊︰「哎呀,娘娘,他摔倒了!」

宮車在街邊停下,我彎腰下了車。

他左手按著胸口坐在地上不住咳嗽,見到我來,便又無言地站起。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寂靜的長街上,和著衣袂飛動的影子,像上演著一出無名的啞劇,而我卻莫明其妙走進來做了次主角。

我已經越來越不能理解自己的思維,我自以為理智了兩輩子,從不打算在任何時候做出晚節不保的行為,但是面前的他恍惚間又回到了十三歲時的樣子,身上做著不出門的裝扮,墨色的長發散散垂下,蒼白的臉色此時卻因喘息而有些泛紅,幾點汗水落在左腮上,像紫藤花瓣上的晨露……也許在我的記憶里,是曾經那個沉默溫柔的少年的影子使得後來所有的變化都已無地自處。

我掏了絹子給他擦拭,他稍愣之後下意識地往後躲避,我捉住他手腕,固執地將這個動作完成。我要做的事情,怎麼能容你退避?我想,我真的是已經中了魔。

他是母親的男寵,而我是堂堂的皇後,連跟我朝夕相處了近十年的劉徹,我也從沒對他做過這些事。

我開始懷疑自己骨子里的惡毒因子是不是有變異的傾向,這個發現使我當場打了個激凌。我倏地把絹子收回,拿在手里看了看,丟棄在風里。

「母親去甘泉宮,你怎麼不隨行侍侯?」我劃開這幕沉默,隨口問。

他咬著唇角垂眸,低低回我的話︰「賤臣無用,去了唯恐增添麻煩。」

我嗤笑,不做掩飾地表示不屑。

他恍若看不見,反帶著些微央求的意味道︰「賤臣有事相告,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望了他兩眼,奇怪他今日的反常。

但片刻後我還是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抬步走進了旁邊小巷,讓劉春等人守住了兩端巷口。

夕陽將兩邊民居的屋頂照得滿目金黃,幾只燕子在低空飛過,因藍色天空的背景而顯得十分輕盈。碧綠的爬山虎在沿著牆根努力地往上攀爬,給陽光下的灰色調陰影描出幾筆色彩。隔牆傳來民居內婦人斥罵小孩不听話的聲音,使這一切看起來有了那麼些實實在在的意味,而我的心情忽地也有些蒼涼得發黃。

「你找我干什麼?」我因後悔方才的冒昧,是以眼下格外地嚴肅。

剛才的追跑很顯然使他動了元氣,這時候臉上又開始轉回了蒼白白。他緩了口氣,說道︰「長門園里昨日出了事,西邊園子的地下突然埸陷,兩名在內做事的工匠被石塊砸傷。掌事的僕人因找不到太主稟報,是以前來稟了賤臣。不知娘娘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的嚴肅還未持續成形,立時便轉成張口結舌。

我以為他找我無非是為了余英送去的藥而特來謝恩,絕沒想到竟與長門園有關。

園內的改造工程我一向旨在暗中進行,兩年前我假說喜歡那園子建造精美,設法從母親處借了五年的使用權。當然改造它並不需要五年這麼久,但是為免疏漏,時間長些總是有利于掩護。而我所請的工匠也全部以修繕院牆之名在外請來,不但母親不知內情,便是連照管園子的僕人也是不知。眼下出了事故,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頓了頓,訥訥道︰「我不知道。後來怎麼處置的?」

他道︰「賤臣已然每人發放了二十貫錢做為醫治費用,另又給了五十貫與其當做工錢。因娘娘吩咐下的事情尚未進行完畢,是以余下的工匠也都加了些工錢,命他們繼續直到完工。」說完他頓了頓,又道︰「賤臣雖不知娘娘為何要做此舉,但想其中必有娘娘的道理。此事除了該知道的人以外,再無人知道。不過有句話,那工頭卻讓賤臣轉告娘娘。」

「什麼話?」

「地道之上的石頂皆為石灰岩,結構頗為松散,一旦遇上久雨的天氣恐不十分安全。往後若有用到之時,還望進內的人要多加小心。」

我心里正紛亂不堪,不知作何應答,只得含糊地點了點頭。

他說完也已無語,仿佛在等著我開口說離開。我便道︰「你回去吧。」他卻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我琢磨不出他眼下的心思,因他的眼神看起來是那樣隱忍,我想在我面前他根本不需要再隱忍什麼,因為再重的話語我也已經對他說過。他既已根本不在乎我,又何須在我面前裝得柔腸百轉?

「這件事你先替我瞞著,不得透露出去半點。」半晌後我沉聲道。他點頭,唇角有絲苦澀,有聲音似有若無地從他喉間滑出︰「你的事,我幾時又曾與人說過半個字?」

我以為听錯,抬起眼來看他,卻只對上他深幽沉靜的目光。

我張了張嘴,待要說些什麼,終究是放棄了。只許久後望了望天,低頭走出了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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