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來得晚，事情布置得還算妥帖。桌上碗筷、菜品已經擺放整齊，人一落座，照例先是淨手、漱口的常規，自不必說。
光看布置就知道大太太是用了心的，不僅各人愛吃的菜桌上都有，還給老太爺專門備了六安茶。老太爺雖喜怒哀樂不行于色，此刻看上去也還算是比較滿意，這頓便飯好歹是開了個好頭。
一桌子都是自家的人，那客套的閑話也不必刻意多說。老太爺不喝酒，別人就都安安分分地不提這個。三老爺是個愛熱鬧的，時不時要說一些在外任時的趣聞，大老爺也會間或插上一兩句，席間的欺負雖不十分活絡，到底也不怎麼沉悶。
能一家團圓是好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滿滿的笑意，獨獨大太太的表情不是十分自然，大老爺插的話也總像是沒話找話。
容雪霏正對著大太太，大老爺那邊的動向她也看得一清二楚。要說之前的疑心是過于敏感，這度起疑怎麼也算是有點根據了。一餐過半，便有個小丫鬟慌慌張張地沖進來，沒規沒距地就要往大太太那邊跑。
三太太抬眼便看了個清清楚楚，心里很是不悅，開口便說道，「慢著，你是哪里當差的，管事的媽媽是哪一個？她就是這麼教你規矩的嗎？」。
那小丫鬟哪里見過這個？被三太太一喝，馬上就跪在了地上，頭垂得很低，幾乎看不到她的模樣。
別人原本沒留意到她的，听了三太太的話也都把目光移到了那小丫鬟身上。東湖小築伺候的丫鬟都是大太太精心挑選過的，但也不比繡心、流雲那類有臉面。小丫鬟在這些人中都顯得捉襟見肘，越發不像樣了。
府里的人被三太太先說了一句，又惹得老太爺皺起了眉頭，大太太臉面上便有些掛不住，登時也板起了臉。
「沒听三太太問你話嗎？那個屋里當差的，鬼鬼祟祟、慌慌張張地做什麼？」
兩位太太難得在同一場合發飆，容雪琳覺得很新奇，悄悄拽了拽容雪霏的袖口，小聲耳語道，「三姐姐，大伯母也會板著臉訓人啊？我還以為只有……」
容雪琳的聲音不大，只不過屋里太安靜，她這般小動作馬上就被三太太發現了。容雪琳得了自己母親一記警告的眼神，登時安靜不語，老老實實地坐端正了，和容雪霏一樣，平靜地旁觀這次的意外情況。
你小丫鬟越來越瑟縮，越來越不敢說話，期間還悄悄地瞄向大老爺的方向。這個舉動容雪霏最熟悉不敢，昔日她遇到麻煩的時候，為了加深演技和效果，專門用類似的方法瞄過姑太太。
容雪霏瞄容瑞君是為了加深祖父對她的懷疑，小丫鬟瞄大老爺，或許是因為大老爺才是她要找的人吧？
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念頭閃進了容雪霏的腦海，大太太的耐心也終于告罄。
「我又沒說要罰你，你怕什麼？現在我給你機會，當著老太爺和一屋子主子的面，你倒是說說，什麼事情這麼慌慌張張的？你要是現在不說清楚，過後就沒機會給你再說了！」
大太太的聲音又沉了幾分，那丫鬟的終于肯發出一點聲音，卻是吞吞吐吐，還帶著明顯的哭腔。
「大……大老爺……不好了，姨娘她出了好多血……您快回去看看吧？」
容雪霏忽而有種買中了彩票的感覺，府里和伯父有關的還能是哪位姨娘？靈玉的主子，那位差點領走紫蘇和紫菀的朱姨娘唄！
三老爺和三太太都是疑惑和不解，老太爺還是沉默不語，大老爺的面子越來越掛不住，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可是在自己的父親和弟弟面前，在一群小輩的面前，他還真抹不開那個面子，馬上起身回去「看看」。
大太太的臉色也不比大老爺好看多少，一雙依舊白皙，依舊細致的手攥得緊緊的，攥得關節都有些發白，很顯然就是在隱忍。
桌上的大人有一個算一個，聯系上大老爺的樣子和那丫鬟的慌張，都馬上明白了那出血的含義。幾個孩子除開容雪霏都是不懂，他們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懂這些。屋里的氣氛越來越僵，還不等三老爺好心出來打個圓場，那丫鬟又好死不死地開了口，而且忽而就口齒伶俐了起來。
「大老爺，奴婢求您了，您再不回去，朱姨娘她就……」
大太太沒听完她的話就示意近前伺候的人去堵她的嘴，不過她還是慢了一步，真正讓那丫鬟閉嘴的，是老太爺重重摔在桌子上的碗筷。
「胡鬧！」
這下大老爺也徹底傻了眼。
老太爺不生氣則已，真的發起火來誰招架得住？偏偏這等倒霉的事情還是因為他屋里的人惹出來的，老爺子不氣他還能氣誰？
大太太也被那聲響嚇了一大跳，忙揮揮手，示意把那丫鬟堵了嘴拖出去。
三老爺則趕緊一手扶著老太爺，一手撫著他的後背為他順氣，結果也沒落好，老太爺右手一拂，接著再一推，便是不許三老爺再踫他了。
大人們猶且慌了手腳，幾個小的更沒了分寸。容雪松和容雪桐年紀稍大一點倒好，容雪琳頑皮慣了膽子也比較大，那容雪陽歲數小又沒見過這類事情，一時沒頂住，直接就哭了出來。
容雪琳在一旁怎麼哄他都沒用，三太太之後親自起身到兒子身邊安慰他。
接著老太爺便扶著桌子起了身，推開想要攙扶他的大老爺和三老爺，自己稍稍站穩了腳步，就急著要往外走。
這時候容雪霏自然也顧不得禮數和規矩之類的，一面起身追上去，一面隨口喊了一個丫鬟拿老太爺和她的衣服過來。
那丫鬟自然是愣住了，待她緩過神來，連忙尋了老太爺的外衣和容雪霏的斗篷，一並捧到容雪霏跟前。容雪霏先拿了祖父的那件外衣，踮著腳給他披上。這她扶到祖父的時候，兩人已經從里間走到了外間，等衣服到了容雪霏手里，也便快走到門口了。
容雪霏人矮腿也短，老太爺盛怒之下多少還有點理智，怕走得快了會讓容雪霏摔倒，便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必然就這麼短短的一段距離，按他最初的速度，早就已經沖了出去。
可現在，他反而沒法挪動腳步了。
容雪霏夠不著他頸間的扣子，索性就不扣，也賭氣不肯穿上自己的斗篷。
老太爺知道這個丫頭是外柔內韌，認準的事情就敢和人對著來，他若是不系衣扣就往外走，他這個孫女就敢不穿斗篷跟著他出去。
眼前這張稚氣的小臉，尤其這雙眼楮一時間勾起了他太多的思緒。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自己動手穿好了衣服，又把扣子一一扣起來。容雪霏見了這般景象，終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氣，接過自己的斗篷穿好了，手又牢牢地抓住了祖父的右臂。
「祖父，您若是吃飽了，想要出去散散步，不如我陪您一起去？」
他們兩個心理拉鋸戰的時候，里間的人早就跟到了外間來，容雪霏這句話也清清楚楚地落入了眾人的耳中。
容雪琳突然覺得自己的淘氣就是小打小鬧了，她再怎麼膽大，也不敢在祖父氣頭上沖到跟前去，更說不出這麼富有內涵和深意，而且膽大包天的話。
吃飽？散步？在這種大冷天里？
三姐姐，你就是要做台階，好歹別說得這麼驚心動魄好不好？這麼扯的借口，祖父會順著接下來才怪……
「好，正好我那新得了一張棋譜，你來幫我想想要怎麼破解。」
老太爺的怒容，在這一瞬間都消失無蹤，居然就用平靜的口氣應下了容雪霏的請求，然後在容雪霏的攙扶之下，兩人一起朝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