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引金聲 正文 第八十章 異床同夢木成舟

作者 ︰ 沙棠

「公子可回來了!」袁時興在飛霜殿內的小書房門口已經等得心急火燎,見景公子終于一身錦裘長靴,毫發未傷地回來,不由得長吁一聲,上前親手解了披風,又命太監端了宮制姜湯來。

這小書房,正是平日景公子長久起坐辦公之所,皇上幾乎每日閑了,必來坐議政事或只在里間歇息。景公子在外間往里瞧了瞧,袁時興會意,只一努嘴,壓低聲道︰「皇上今日在紫雲宮跟孫娘子好吵了一場,早早就回來了,翻了一晚上字帖了,方才靠著睡著了……」

景公子知道君鐸這是存心等他,暗暗皺眉低聲道︰「因為什麼事兒?」

袁公公一攤手,無奈地鎖了眉,附耳過去,如此這般地將下午之事統統說了。景公子垂首站著,今日的面具是烏金所制,燭光下啞啞的光澤透出一陣不吉利的詭異。他最終點了點頭,說了聲「我自有主意。」

袁時興憂心地瞧了他一眼,關切地扯開了話題道︰「公子今日還順利?」

景公子深吸了一口氣,闢寒龍文香沖了滿肺滿胸,他道︰「回來的時候,突然很恐懼……恐懼後天。」

袁時興心內一跳,忙向他對里間使眼色。景公子視而不見,繼續道︰「第一個年,又是思念又是擔憂……」

那聲調中滿月復的心酸與不舍。忽然,里間君鐸揚聲道︰「你回來了?」

景公子放下那盞姜湯,向袁公公拱一拱手,快步進了里間,只見君鐸在太師椅上斜身靠著,面上倦色鋪滿,還流露出一絲絲蒼白與憔悴,與華美的九龍穿雲袍對比起來,簡直暗啞的像個大病初愈的人,和清晨所見,判若兩人。景公子上前來執他手腕,搭了脈,輕聲問︰「這是病了?宣太醫不曾?」

君鐸苦笑一聲道︰「哪里病了,不過是被孫娘子激得躺倒……袁公公在你面前,對我,肯定是吃里扒外的。原委你都听了?」

景公子不言語,君鐸也不用他言語,自己忽地高聲道︰「她怎麼刻意如此情冷!說出‘握的愛是沒有意義的’!這般薄情寡義,冷嘲熱諷,哪里還是我認識的她……我每個幾日便去探她看她,哪回不是軟語安慰,傾心表達,卻換來了一文不值……她為何變得如此冷心又暴躁?」

景公子道︰「時過境遷。」

君鐸坐直身體,手肘拄著扶手,硬木狠狠地硌著他,酸麻中帶著生疼。君鐸道︰「哥哥,你局外人看得清,點點我吧。這問題如何能解?到底是我們誰錯?」

「木已成舟。」景公子片刻停頓才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你把這事從頭到尾在頭腦里過上幾次,對錯自顯。夜深了,皇上早些歇息吧,惱了煩了都不要緊,千萬不能病了。這也是我今天從家捎回來的話。」

皇上本失望地靠著,听聞最後一句,嘴角浮上幾縷柔和的笑意,稍縱即逝。他起了身來,扶著袁公公,傷懷之色不褪地去了。景公子一人坐在窗口書案前,發帶地望著年末只剩下一絲勾的月亮,只盼著早日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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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輝煌的羅帳層疊地覆蓋下來,君鐸一人臥在衾中,並無往日溫香軟玉滿懷的空虛,竟難得的清淨與清醒。他靜心理思,每每想到孫綽今日淚眸,一言一詞就像針刺一樣,起落輪回地戳心之痛。他自責而內疚,他知道一切都因他而起,他這回真的刺傷了他最重要的人。君鐸心下明了,自己如此的任性導致了今天的局面,而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扮演現在的角色,如何對她傾訴,如何像承諾的那樣照顧她,保護她。

所以,他只能閉上眼楮,心中默默地哭泣著,將初識至最近,那兩人琴瑟和鳴之景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再一遍,直到深沉睡去。

征和二十二年,他十七歲。那一年,他像個失了家園的囚徒一般,跟著女乃娘求拜在她家的府邸之內。他為他自己的尷尬處境深深地懊惱和悲憤,堂堂滴出皇子,被父皇遺棄在傳言會淪陷的京城郊外,食不果月復地奔逃至一個官商之邸。一年後,他便深以為幸。

那天暗夜之中,他望見那個英氣中仍有脂粉氣的「男孩」好奇而勇敢地打量他,目光中久違的善意讓他怦然心動。

他藏匿在孫家,對外稱「孫二少爺」,為掩人耳目,他每日只得作出一副晨昏定省,偶然總是在回廊里遙遙地互拜,無論夏日羅衫輕紗鴛鴦鞋,還是寒冬軟襖長裙麂皮小靴,她都在禮節之外透出一股女俠般的派頭,而那女孩子特有的含情不露縈繞其中,別是一番風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書中所描的如玉容顏。君鐸那時只敢傾慕,不許存一絲非分之念。

那時孫大人不知哪里的人脈,竟通了不出世的大儒與他講學,偶爾上學當街望著她一身男裝,一板一眼地在鋪面指點。她的殺伐決斷脆生生地落下,擲地能聞,那威風凜凜中裹著甜味,沁人心脾沖進轎子里君鐸的腦海,像雕刻一般入木三分,再不能略。

那時孫家祭祖,孫綽是女兒不便前去,君鐸自然不能去,這是唯一深談的機會。陽春三月,哪個能銘記到三世後的晌午,他們在石桌前侃侃而談,孫綽的眼楮就像夜晚的重華星一樣,她合著璀璨的光輝,認認真真地說︰「我們應該生活在一個更好的時代,如果沒有,我們該去創造。」君鐸還記得那一刻的斗志是怎麼燃起的,這個心懷大夢的女子讓他第一回知道,有一種催促他去爭奪從未想過的皇位,因為有了皇位,才可能滿足她的願望。

那一夜當晚,孫大人的臉上冷若冰霜,他說︰「請殿下自重,離我女兒遠一點。」

君鐸驚呆了,他不知道這個對他比父皇好上十萬倍的長輩為何會斬釘截鐵地拒絕他,就像奪走了他這一生能要的最好的東西。他艱難地去找已經好過親兄弟的海蔚兄求助,海蔚兄一語驚醒夢中人。之後他不再停歇,不再雜念,時事經濟,古往今來,悉數收入囊中,至征和二十三年,老皇帝回京,他面前的老九再不是以往惆悵孤僻的樣子,他那怕人的魄力,驚人的社稷觀點,讓群臣都刮目相看。相比之下,瓊妃所生之子蛇鼠不如。

征和二十四年春,九皇子君鐸封太子。征和二十四年夏,迎娶太子妃。新婚洞房,兩人相擁而眠,衷腸苦訴。君鐸打趣是否她只看上他顯赫皇權,孫綽目光清澈如月光一般,她道︰「我只道你能忍辱負重,發奮圖強。且你愛我並不少于我愛你,你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才終身相許。」

早懂得奉承和謊言的君鐸,愛煞了這句真實到極點的心里話,他簡直難以置信上天賜給他這樣他最想要的人。

征和二十四年冬,老皇帝崩逝,臨終遺詔︰封瓊貴妃吳氏為後,命君鐸尊為太後。孫綽親手起草的聖旨,君鐸長跪床前。征和帝閉眼,新皇夫婦執手將那遺詔燒毀。

新帝登基,新後入主中宮,征和年號結束,景隆拉開序幕。這是他們的天下,再也沒有認刻意阻攔他們昂首闊步的改變的天下。他們攜手,走到了景隆五年,一切,都變了。

以往那個玩笑間暢所欲言,協助君鐸改了稅法的女子不見了,現在只有一個內廷中畏首畏腳,人前賢良淑德,人後毒舌齒硬的寧訓孫娘子。君鐸知道這斷裂從何而來,卻不知如何彌補。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

紫雲宮中的孫綽亦是這般,她扶著胎動頻繁的月復部,細細的想,狠狠地琢磨。她不記得自己為何會愛上這個男人,也不知道為何時至今日,世態炎涼盡顯,她仍舊愛他。她不明白自己的性情為何隨著孕期大變,也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是否進一步傷害著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愛情。她躲著,她不想見他,不見就不會互相傷害。

便是這樣,時光盈盈如飛梭一般,皚皚白雪即變了草長鶯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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