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綽自己扶著菱角的手，出了仙姿園的拱形垂花門，又命一丫鬟上來扶住幾乎崩潰的林品瑤，一前一後地登上金箔貼銀冬輦。孫綽正坐車中主位，命林品瑤側坐一邊軟墊上，菱角心領神會地取了一塊灰色狐皮來，與林品瑤裹身。林品瑤觸手一暖，剛欲接過道謝，卻是撲通一聲跪倒在車內，道︰「寧訓娘子折殺奴婢了。這灰狐裹肩是五品宮嬪方能用的物件，奴婢不敢僭越。」
孫綽展眉一笑，幽幽道︰「你倒機靈。宮中禮制︰‘灰狐制衣只從五品或之上位分者方可使用。’這並不假。只是……」
孫綽一頓，帶著幾分狡黠道︰「只是這並非‘灰狐制衣’，你別看走了眼，這並不是裹肩。這只是塊收拾干淨的狐皮，並未制成任何器物。」
林品瑤歪頭听著，一雙顏色分明的眼上貝殼形的眼睫上下輕掃在臉頰上，加之神情帶著剛剛受驚不曾回轉過來的惶恐，慌亂而迷茫的樣子，卻是故作樣子的女孩不能比擬的自然風情。孫綽撫著手爐上歲寒三友的頂蓋，款款道︰「我說了不礙的，要與不要都隨你。只是我這輦不好，一路走回紫雲宮，可不暖和。」
林品瑤略略頷首，卻在那垂在眉心左右的珠串中打量著孫綽的臉色。這位寧訓娘子仍是神色泰然，話中音淡淡的，卻是一股善意彌漫。她靜靜想了想，披上了那塊裁剪工整，長毛細密綿長的狐皮，驟然便擋了風寒。她口中道了謝，再不會言語，只低頭擺弄手腕上一對須鐲。孫綽匆匆間瞥見了那對鐲，是用十幾根金絲回彎，絲尖兩端匯在兩顆穿孔珍珠之內，瞧著便十分輕薄，坐的近了方看清楚，成色也是僅僅可以帶出門的貨色。
孫綽心中嘲笑，這金公主竟是這樣的摳門小器，連這貼身使用之人亦不肯多放出些賞賜。孫綽自己雖然收斂金銀，只以銅錢打賞眾人，可貼身服侍之人，可謂是明眼人一望便知，首飾衣裳不多，但必然樣樣是極好的，或成色上佳，或款式奇特，全宮亦不好找出相同的來。她此時看著林品瑤的模樣，心中幾番估算，再與她和悅地交談，待到紫雲宮之時，已將她的境況了解了十分有余。
這林品瑤並不清高，可口齒的確過人。孫綽听她每一段話說出，都是次序分明，嗓音清晰，亦很少歧義，讓人幾乎不必追問一句。想來也是自然，若是無這樣的過人才華，又怎麼會從一個商賈之女生生地進了皇宮，服侍在後妃身側？而林品瑤對自身才華能耐，是自知的。可士農工商，商賈最末，這樣的出身只能讓她在宮中低人幾頭。她就算從小已熟知習慣，然人已長大，有才能不能舒展，其委屈怎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能理解的？可宮中偏偏就是女官都是大小姐的出身，這讓她幾乎交不到朋友。
可這林品瑤卻有著一股勁頭，一同來的三個會說烏拉語的女孩兒，只留下了她一人。孫綽贊道︰「你這樣伶俐，必討金淑容的歡心。」
林品瑤苦澀一笑，抬眼道︰「娘子謬贊了。金淑容出身高貴王族，雖是異族也是學了咱們的禮法。當時听了我的出身，卻是不依的。徐尚宮勸了許久，最後看在奴婢在她故土居過兩年，才勉強答應。」
孫綽哀哀一嘆，道︰「你我倒是同病相憐。皆因這出身被人所鄙夷，卻是要干活的人哪。」
這話正正說進林品瑤的心里，她眼眶一熱，勉強道︰「孫娘子……」
孫綽伸手撫了撫她的手，道︰「今日見你帶著人來采雪，我就看出些來。這雪雖然下了許久，可畢竟不大，這花上能有多少呢？這樣冷的天氣，采雪若因風雅，該自己前來方顯心誠；若是派人來，卻是多此一舉了。」
林品瑤捻著手絹擦著眼角，嗚咽道︰「娘子不知。金淑容在內廷中十分渴望左右逢源，那日詩社之事，她是想來的。杜貴姬不允她來，她就怒了一層，她貼身服侍的都是她的同族之人，只奴婢不是……」
孫綽冷冷哼笑了一聲︰「便是那你報復了？竟敢拿我大茂人來泄憤，她倒是不怕！」
林品瑤以往便听人提起皇後孫娘娘是極明理之人，今日交談，更覺得貼心投緣。她抹淚道︰「今日不是娘子出言搭救，奴婢怕已身首異處了。」
孫綽苦笑道︰「你竟是這樣可憐的。那金淑容拿你泄憤，杜貴姬今日也是拿你出氣。杜貴姬厭金淑容，又因她是他們國送來的，難以搬倒。今日就拿你惹火。」
林品瑤漸漸止住了飲泣，一雙眼楮紅紅的微微發腫，她疑惑道︰「娘子今日是救了奴婢，可如此不是與杜貴姬結仇？」
孫綽坦蕩一笑，一臉的不在乎道︰「我與杜貴姬，是好不了的了。此事是皇上不知，還是眾人不知呢？既然大家都知，又裝著做什麼？更何況，你是女官，你的處置之事本就是寧訓之責，我攬過並無一份過錯。杜貴姬不過是逞口舌之快，我要事怕她譏諷，早死了幾個來回。」
林品瑤不禁露出一個難得的真誠笑容道︰「娘子真是坦蕩蕩的君子之心，只怕這**中再沒有第二個了。」
孫綽自嘲地搖了搖頭，開口卻是端端正色道︰「事到如今，金淑容那里，你是不能回去了。杜貴姬的臉面還要靠這個端正，總要讓金淑容受困幾日，再罰了你，才能揭過。恐怕你的品級也要沒了。」
林品瑤听了這話，難免的幾分黯然，卻並不難過，起碼不曾落淚。孫綽收在眼底，果然是不曾認錯人。在鞏昌宮請安那天，她便看準了這位小翻譯女官舉止不俗，又听了她的家世更是心中有了打算。今日之梅園之事，竟算是杜驕瞳送孫綽的大禮，名副其實的得來全不費功夫！
轉眼間車輪慢慢的停在紫雲宮宮門的石板上，孫綽起身來，將暖爐遞給菱角收好，回眸道︰「你且下來吧。我命人去請了徐尚宮來料理。」
言罷，孫綽眯眼望了望天上高懸的隆冬朗日，等料理好了，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