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昌殿里早已備下了杜貴姬接待眾位妃嬪的陣勢，一旁的水晶雕的祥瑞神獸香爐中燃著青蜜香，騰騰地懸起細細的煙線，柔散地彌漫在空氣中，濃郁而不惹人厭。因杜驕瞳雖是宮中位分最高之人，可畢竟只是正二品的貴姬，並無資格每日受內廷女子的請安叩拜，所以眾人前來亦只是早上閑談小聚的名頭。正是如此，不能太過尊卑明顯，顯得有僭越之心，所以那椅子的排位亦是松松地擺成兩條弧線相交，成個並不規則的圓形。椅子在右手側設高幾，各個高幾又置花瓶，花瓶中並無鮮花，只插著一色粉紅的絹制海棠。地上鋪著四合如意錦紋長毯，四座正中設一方歲寒三友大肚暖爐，很是相稱。這一切都被一面百鳥鳴春畫屏攏在門內，更多出幾分祥和親密。
孫綽進了門，繞過畫屏，不露聲色地審視一眼，便有了印象，絲絲暖香撲鼻，盈盈暖霧裹身，殿內恬靜舒適。她心中冷笑，這絕不是杜驕瞳的風格，她一向是閨中奢貴小姐，寧冷著亦要大氣華奢方稱心，看來為了謀求高位竟能改了心思，可嘆，可嘆。
服侍杜貴姬的小丫鬟早已站在一側，每每有宮妃前來便福上一禮，小心地將各人手中的暖爐之炭火熄了，一邊嗓音甜糯地道︰「請娘子安，鞏昌殿內極暖，恐手爐火星燎了衣裳，請讓奴婢將炭火熄了吧。」
孫綽見她嫻熟流利，知這是舊例，便從容的遞了，菱角亦在後麻利地將冷手爐接回，主僕二人心下一致，會心一笑。再走出兩步，又有小丫鬟引路，先至杜貴姬面前行禮，再引上座位。孫綽至命自己心沉湖底，不可波動，許是只是屈膝萬福的關系，她竟真的自在冷靜不曾漣漪四起。落座後，她心中突兀想起，如今這樣還可，日後若杜驕瞳封後，自己向她三拜九叩可還能有如此沉靜之心？這念頭才出，孫綽的一顆心就像墜在懸崖上搖蕩一樣，「杜驕瞳封後」才想到，就仿佛那拴著心的藤蔓「咯 」一聲斷開了，她頃刻間覺心內翻江倒海，幾欲迸出淚來。
她趕忙命自己停下胡思，盡管一邊停下一邊還帶著銘刻進骨的恐和怨。她強定心神，暗捋思路，越發覺得自己渺小不能成事，唯有深嘆一聲悶在胸膛，凝起注意力細看已到各人。
孫綽左手側坐的是正三品淑容金氏，她原本是烏拉國先王的嫡長公主，她那異母兄弟登基後便將她打包送了來，並且大大方方地來函婉轉地表達了為了大茂朝一如既往的保護他們，為了表達他們的崇敬，獻上他高貴的親姐姐隨意處置。為皇後時，孫綽看了這封奏折，當時還與蓮兄一道嘲笑了烏拉國一番，感嘆這公主可憐之極，出于善心要配她個好人家雲雲。時過境遷，當年她是孫綽可以隨意決定命運的物件，而此刻她竟高貴出孫綽三級有余。雖然早已得知，可如今如此近的望見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孫綽已忘了憤憤和悲傷，只心下自嘲不止。
孫綽的斜上對面坐著正四品充媛朱氏，她最與杜驕瞳交好。她的下首是正五品婕妤伍氏，這位伍娘子閨名喚作「質姝」，她樣貌清秀，眉眼縴細，柔順中不含一絲的妖媚，孫綽曾經喜歡她素淨婉約的性情，與她走得最近。可惜君鐸並不喜歡這樣的淡雅女子，加之她娘家並無顯赫背景，再者君鐸和孫綽正是小夫妻如膠似漆，孫綽哪里有什麼培養勢力的覺悟？于是這位入宮為寶林的伍娘子只緩緩穩穩地升到了五品婕妤。之後孫綽出宮祈福，伍質姝因與皇後交好而被杜驕瞳忌憚，更沾不到皇上的雨露了。她欠身恭順地坐著，于正對面的孫綽有幾分訕訕的神情。孫綽方覺伍質姝竟像個美麗的瓷瓶，只能擺著瞧瞧，任憑主人發生何事，她都不能反應，只等著主人遭災，而她受池魚之殃。
孫綽右手側是六品柔婉江氏，她出自富庶之省的巡撫之家，自有在江南長大，有著縈于面頰的靈氣和嬌婉。
久違的鐘寶林坐在清淡的伍質姝下首，探著脖子，耳邊帶著累累的珍珠葡萄耳璫，鬢上贊著一朵大麗花。萬欣宮那幾位宮女出身的女子，獨獨有她一人來了，可見獨特與杜貴姬的器重。孫綽抿了一口茶，暗暗發笑，一群比著高雅月兌俗的女子中，她這般大紅大綠的做到極致的庸脂俗粉還真的月兌穎而出，乍一出現，連杜貴姬那一身珠光寶氣都不如她奪目。
再下便是圓環的收尾處了，坐著正六品芳婉甘氏，正七品寶林謝氏，貝氏。此三人都是宮中不聲不響的人物，連派別亦看不大出。孫綽是明媒正娶的帝後，且伉儷情深非常，以往都是高懸于眾人之上，從未想過要加入內廷爭斗，與這些女孩子分寵。她第一回真正地開始暗自揣摩這些或寧靜或活潑，或友善或敵意的面孔後代表了什麼，又與自己有幾分相干。
她不甚熟練，只道唐貴嬪今日不來，一來是因她為貴嬪，是正二品中頭一個排序，而杜貴姬的貴姬是正二品中最末的排序。唐蕊兒是尊貴過杜驕瞳的，顯然兩人交惡，亦不打算糾纏，視彼此為無物。而上得台面的眾人幾乎全員到齊……這杜貴姬還真是坐穩了內廷的一把交椅。
各人正各有盤算，均不開口。杜貴姬道︰「今日孫姐姐第一回來本宮這里，希望眾位妹妹都沾一沾孫姐姐的福氣，早日懷上皇嗣。」
眾人便鶯鶯燕燕地道喜，因幾乎所有人都高出她的位分，少不得要起身一一謝過，再坐下時腰間已經有些發酸了，菱角緊張地望了一眼，只見孫綽面色如常，只眼中少見的銳利和精明。這聰明丫鬟竟放心了許多。杜驕瞳當然不想給孫綽什麼機會，她獨自品著茶，待眾人安靜下來，方道︰「這隆冬將近，又快下雪了，仙姿園內培育了早梅，已經開了不少。我想，眾妹妹們都是最有雅興的，不如在仙姿殿中起一回詩社，可好？」
言罷，她掩口一笑道︰「金妹妹就不必去了。」
金淑容膝蓋邊坐著一個梳著雙鬟配翠玉簪的女孩，她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杜娘娘每句話罷，她便清脆低聲地翻譯給金淑容。因相近孫綽不免多望這對主僕幾眼，那女孩子十分俏麗，且口齒伶俐，眼波流轉中帶著異樣的聰穎。孫綽亦望見剛剛金淑容興奮的表情，想是十分想去觀景取樂的。杜貴姬這話，那女孩子翻譯得聲調低了許多，金淑容失望地樣子撐不住流露了出來，在座各人卻毫無神情。
孫綽胸中一嘆，杜貴姬果然還是年少不能容人啊，她才不管金淑容什麼異國他鄉深陷內廷可不可憐呢！杜貴姬仍是掩口笑，正了正神色向孫綽道︰「姐姐尚宮局事務繁多，妹妹卻想著姐姐觀景樂一樂也是好的，孫姐姐就去吧!」
孫綽還未回應，對面伍婕妤柔聲道︰「娘娘，孫姐姐懷有皇嗣。仙姿園與紫雲宮甚遠，且天寒地凍，恐不適合……」
杜貴姬眼神一瞥，伍婕妤趕忙緊閉了嘴唇。杜驕瞳滿意地轉向孫綽︰「本宮考慮不周麼？要不孫姐姐自己拿個主意吧？皇上說孫姐姐總一人獨來獨往，顯得**不睦，讓姐姐日日來我這里，也是為了和姐妹們多親近親近。若姐姐嫌棄本宮和眾妹妹，本宮下午便稟明皇上，不與姐姐的麻煩。」
孫綽望了望伍婕妤，唇邊蕩起柔軟的笑意道︰「怎敢拂了娘娘美意？想仙姿園美不勝收，嬪妾見了受美景陶冶，皇嗣亦會心情好的。」
杜貴姬點了點頭，側首與朱充媛閑話，不再多言。眾人坐一坐便散了，菱角扶著孫綽登輦，一路無話的回到紫雲宮。孫綽捧著才擱了炭，不甚熱的手爐低頭不語，整理這一上午所听之話。待到了紫雲宮，亦算是千頭萬緒明白了不少，她下了輦，扶著菱角進了庭院。只有幾個粗使的小太監上來行禮，菱角四下張望，道︰「那三個丫頭越發懶了，娘子越發縱容她們，听了這輦聲竟不出來伺候！」
孫綽搖搖手道︰「天氣這麼冷……」
正說著，進了靛星堂，菱角撲通一聲跪下道︰「奴婢恭請皇上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