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皇城。它像一座沉睡的雄獅，盡管蜷曲仍然龐大無比。方圓數十里的空曠寂靜，就像是俯首帖耳的僕人，不能出一聲，不能驚醒它，因為它張開一只眼楮，就會讓所有人無處生還。
暮色，深紫色的暮色，那麼詩情畫意，那麼明艷動人，而又那麼蘊藏力量。孫綽下了車，第一眼便望見了暮色籠罩下的皇家禁城，它們看上去渾然一體，無懈可擊。
孫綽握著手腕上冰涼的紅玉鐲，才颯颯秋夜中頂風而立。她發覺，自己無比的渺小，在這曾經屬于自己的城池與天空之下。
僅僅容得她回首一瞥而已，軟轎已經悄無聲息地停在身邊，袁時興裹著斗篷，親自探手來扶。孫綽閉眼深吸一口氣，彎腰上了轎，轎兩旁的緞簾厚厚密密地遮住了全部視野，目之所及，只能見正前方向下那翻涌的轎簾，像波濤一樣。孫綽無意識地盯著那翻動的緞簾，倦極。
孫綽的軟轎在列隊的中間。袁時興並不坐轎，他步履穩健地走在打頭提燈籠的兩個小太監身後，各路的宮人見了，都遠遠地避讓到陰影里去。這條隊伍細長而窸窣，像一條蛇一樣快速地行進。不多時，萬欣宮的大門即在眼前了。明有金側立在大門之下，等孫綽的軟轎停穩，才跪下道︰「恭迎寶林娘子，娘子萬福金安。」
孫綽在轎中本昏昏沉沉，听明有金的嗓音入耳，生生的便醒了，一瞬間百感交集。這聲音熟悉又陌生，這突然的一聲傳來，讓人不知如何回應。正是此刻，袁時興卻在緞簾外低聲道︰「娘子車馬勞頓，不必此時下轎。」
話音才落，轎子就是一悠動了起來，孫綽能覺方向變了些許，又走了二十步上下，復停下了。孫綽從轎中出來，菱角在側扶著。明有金跪在一側，清晰道︰「稟娘子，萬欣宮東廂房三間已收拾停當。」
听他這話，孫綽方知自己現在面向東而立，眼前這座房子便是日後起居之處。因天黑，房里燭台上晃晃的燭光，顯得十分溫暖誘人。孫綽實在是累了，只點點頭，菱角和檳榔便上來一左一右地扶著，進了屋子。
孫綽在明間坐下，嗓音沙啞道︰「有勞袁公公。」
袁時興自己亦倦得很，巴不得孫綽的差事早些結束，此刻慈祥一笑︰「咱家這便去了。娘子好生安歇。」
言罷，便有小太監上來扶他，帶著隨行的眾人，蝗蟲一樣的去了。
孫綽左右望了望，這東廂房里明間開門，一南一北兩個次間，北邊的是臥室。孫綽淺淺含著一口清水潤喉。這一路走的甚急，人累得腦海都凝固了似的，正因為如此，孫綽才不想睡，只想先坐坐，穩穩心神。
明有金送走了袁時興，方折回萬欣宮前院的東廂，端端正正地給孫綽磕了個頭，含糊道︰「請娘子安……」
孫綽本倦得有些愣愣的，見他一抬頭，雙眼噙滿了淚水。孫綽苦笑，道︰「你這是做什麼呢？深更半夜的。」
明有金不語，眼淚簌簌而落，來不及掏出手帕，只用袖子擦淚，一時哽咽不能言語。孫綽長長嘆了一聲，亦不言語。
仍是淚不斷的明有金歇了片刻，才斷續道︰「奴才辜負了娘子……奴才不能……」
孫綽眼中亦有點點淚光，她強笑道︰「說得就像你能做主似的……若真那樣，我早命人拿鞭子來將你打出去了。」
菱角在一旁接了檳榔端來的熱茶，捧給孫綽。孫綽接了並不飲，只雙手握著，借著燙燙的氣暖手，一邊對明有金道︰「罷了罷了。都過去了。日後，我還指望著明總管照應呢。」
明有金再叩首，臉上帶著淚，唇邊卻有些欣喜，道︰「娘子回宮，奴才還沒賀喜呢。」
孫綽見他又哭又笑的，疲憊之極仍笑道︰「哭著賀喜麼？只怕日後求你的日子還在後頭，你到時候躲我躲直哭呢。」
明有金俯身又磕頭，這回卻是極認真道︰「娘子使喚奴才天經地義。娘子盡管吩咐才是。明子必然盡心竭力服侍娘子與小皇子。」
孫綽點點頭，將茶擱下，喚了檳榔過來，賞錢給明有金。明有金走得極早，自然不知道孫綽的新規矩，他好奇地望著檳榔。只見檳榔這小姑娘一身蜜桃色衣裙，腰上竟系著一個不小的包裹，只見她探手進去抓了抓，捧出來兩把錢來給了明有金。
明有金捧著一大把銅子兒目瞪口呆。孫綽跟著道︰「我只有這個可賞的了。我知道你不缺錢，只拿著吧，算是個標致吧。你那些貴人們之外，還有我個破落戶歸你照應呢。」
明有金听這話，不由得又紅了眼圈兒。孫綽不理他，只自顧自說︰「天晚了，再過上一會兒，就三更天了。你快回去是正經。」
明有金知道孫綽極謹慎避嫌，以往剛剛起更，便要趕了太監們出去。今日主僕相見，也是開了特例，才讓他說了這一回的話。他又跪下拜了，才捧了那一大把的銅子兒出去，布置了檳榔與文旦兩個文弱些的丫鬟值夜，再留下兩個若不經風的太監在外守著。明有金帶著菱角和水杏，小薛子與另一個姓趙的小太監，去了萬欣宮附帶的宮人住所，又囑咐了些話。已過了三更，自己才回了住所歇息。
翌日清晨，寅正起了大風，嗚嗚作響。孫綽在衾內悠悠醒來，喚檳榔端來清水，飲了半盞，復沉沉睡去，直至卯正才起身來。此時的萬欣宮，仍是萬籟寂靜，只听粗使的太監們掃地的聲音時有時無地傳來。因中宮之位空懸，太後亦無，宮嬪們並沒有各自必須去請安問候的對象。杜貴姬縱然攝六宮之事，亦不能僭越。所以宮嬪早間並不繁忙，只是這群新進的才人與寶林這樣懶散，仍是驚了孫綽一跳。
菱角與水杏上了來，孫綽已早飯畢。她並不想一早去見誰，頭腦中茫茫濾了一遍，亦不覺得誰應該一早必去拜訪，所以只在南邊次間里臨床讀書。
然而，忽然間卻傳來一陣濃香，那種沐浴之物的濃香，隨著風猛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