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綽醒來的時候，才過了卯正，天光早已大亮，青草伴著露水的清香連帳子里聞得到，讓人情不自禁地暢懷。她慵懶的伸展，綾子被仍然纏繞在肩頭上，隱約還帶著他的氣息。孫綽故意讓自己腦海空空，深深呼吸，輕輕地咳了一聲。
蟲草帳外的繡墩上半跪半坐的是白果，她因病著，性情又和順；故而菱角可憐她，她便始終是上午的輪值，不值夜的；所以昨日大事，她只是明白個大概，明白皇上深夜突然前來，寵幸了寶林娘子。此時听見孫綽醒了，趕忙先走去外間門口招了手，才回到床邊，在帳外輕聲道︰「請娘子安。」
孫綽悅耳道︰「好。」
白果這才將帳子一角卷起，用盤絲蝴蝶針插住，扶孫綽起身。檳榔端著木胎浣手銀盆進來，孫綽方開始一番梳洗。待盥洗完畢，檳榔出去在東邊引日軒中擺了上早膳。孫綽從銅鏡中望了望白果，輕快道︰「我瞧著你近日來好多了。」
白果妝案上的靶鏡雙手捧與孫綽，才道︰「奴婢確是好些了的。太醫院的生徒換了個人來，新開了方子，就好多了。」
「太醫院里良莠不齊也是有的。」孫綽語調柔和，「生徒里也有極有天分的，不過庸才太多，連些正經太醫，也有不怎麼樣的。」
白果不會接口，只稱是。孫綽亦不怪他，繼續道︰「吃藥好了些，我也覺得你這名字有些太素淨了，叫著不順口，不如改一個吧。」
話音才落，孫綽只听身後門口一下竹簾輕響，銅鏡里望見菱角進了來。孫綽笑道︰「你上來這麼早做什麼？就算是這樣殷勤，我也不會多放你月錢的。」
菱角抿嘴一笑，請了早安才道︰「昨兒夜里得了空，睡了半天呢。檳榔說娘子今日高興，奴婢才來湊個熱鬧。」
「不要步搖。」孫綽阻了白果掀開一旁首飾捧盒，才轉過臉去，「你就圖個熱鬧？別是有事吧。」
菱角跪在床沿上，將帳中的被褥收拾齊整，笑道︰「也不算什麼事。奴婢才睡著，听著聶嬤嬤不知道是跟著誰，在後院里說話，聲挺大的，就醒了。」
「在說什麼？」孫綽隨意問道。
「沒太听見什麼。」菱角道，從床上退了下來，雙手卻捧著一條半透明的薄絲碧玉帶，輕如蟬翼，繪著五龍盤柱的圖案。行至孫綽面前，孫綽瞥了瞥，隨意道︰「皇上的東西，好生收起來吧。」
菱角在這絲帶和孫綽身上望了望，方去收了。孫綽左右看了看自己的頭發，吩咐道︰「白果，去跟檳榔說，早飯只要些甜的，今日不熱，其他的都撤了吧。」
孫綽的丫鬟中，自是菱角最為得寵，卻相貌最丑，檳榔亦不是美人，文旦更是如此，而且懦弱老實，無一所長；白果要標致許多，卻是個有心攀高枝的；杜貴姬來之時，她病的沒個人形，被留了下來，心里多有不甘，而如今自己好些了，這寶林娘子身邊四個丫鬟，自己竟然排了第四，更是心中憤憤。今日孫綽略提起她，自然是等著有所提升，不想讓菱角給打斷了，面上都有些不快，听了孫綽打發自己出去，才轉身，便有些慍色的去了。
「聶嬤嬤他們說了些什麼？」孫綽起身，菱角忙服侍著更衣。
「奴婢只听見，聶嬤嬤罵了幾句人，後在那些嬤嬤中說話。」菱角說，「好像說‘皇上這樣，倒也不想忘了咱們娘子的樣兒。’」
孫綽心中冷笑一聲，臉上無奈道︰「後來呢？」
「只是嬤嬤們傳閑話，」菱角熟練地孫綽的裙角提了提，「別的那兩個嬤嬤說‘咱們娘子若是回了宮，咱們也有出頭之日。’」
「兩個？」孫綽疑道，「咱們這嬤嬤不是有四個麼？怎麼只有三個？」
「好像昨日林嬤嬤說了什麼，聶嬤嬤讓她干活去了，只有這三人說話。」菱角略想了想。「後聶嬤嬤挺得意的說︰‘娘子要是出了頭，必是第一個提拔我。你們這些老貨也沾光。’。」
孫綽撲哧地笑出聲來︰「真是不通啊。服侍皇上，是我做寶林的本分罷了。怎麼就判出什麼出頭的時候了？」
菱角一笑，倒是並不像撒謊的安慰人︰「娘子德才皆備，心也好。皇上定然不會忘了娘子的。」
「永遠都不要議論皇上。」孫綽壓低聲音，卻正色警告道，菱角忙點頭。
孫綽在大穿衣鏡前照了照，信步行至書案，昨日寫的帖子還妥帖地擱在桌上，孫綽將那信封打開，再檢視上一遍，才叫菱角拿出去，命太監送去山腰，與皇上請安。菱角才接了，孫綽卻猛然想起︰「昨日寫壞了那張呢？收了？」
菱角略想了想︰「不曾，都收在案上了的。」
說著，又出去叫了檳榔進來問過，也說不曾。孫綽在書案大面上尋了幾遍，那張落款上寫了「綽」字的帖子竟不翼而飛了。臥室中的書案，絕無人來收拾整理，更何況別的物件都擺在原地不曾動過。孫綽心中漾起幾分漣漪和希望，她將那寫好的帖子抽了出來，干淨的狼毫筆吸足了筆洗中的清水，在帖子上用那清水從容地寫下一個極大的「蓮」字。這個字幾乎灌滿全紙，昨日寫下宮詞之墨已經著在紙上，絲毫不曾暈開；而清水運筆之處，濕而凹陷，孫綽將那紙置于窗前小案上，上午的陽光落著，孫綽的字跡絲毫不娟秀，力透紙背，無論能清晰看到的，還是清水而做的。
片刻功夫，紙已經干了，孫綽將那帖子親自再封進信封，叫檳榔送出去。自己坐在小案之前，定定地出神了半晌，只覺得自己越發的沒用又沒出息了。孫綽直想，自己活了這麼些年，每件事，似乎都跟著自己的心而走，就算不那麼容易，也總是有些可變通之法的。可時至如今，自己竟然仿佛連自己的心都管不了了。
菱角見孫綽不動，只是走來，將小案上留下的水漬用帕子抹干淨，輕輕道︰「娘子別怪我多嘴。娘子，還是想回宮去的吧。」
孫綽回了神，打量了這丫頭幾眼，忽而笑道︰「你，不想回家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