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要發飆，薛澈突然又折了回來，撿起鼻煙壺，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語不發，走了。
我滿月復的委屈頃刻涌了上來。
先前去外院的時候，就覺得子墨的面色越發暗黃，手里拿的帕子也老舊的有些失了顏色，而子言那條毛了邊的舊腰帶自我進府至今從未換過，今天恰好踫上合適的，便想著買了送他們，薛府本就是個充滿爭斗的壓抑的地方，若這點小物事能讓徐家兄妹有一點點溫暖，一點點歡喜，我也會打心里覺得開心。
買薛澈的禮物時卻煞是費了心思，他的身份與旁人不同，薛家又是當今數一數二的大富人家，穿的用的無一不是最好的，尋常的皇室子孫也不能比，想隨便買點什麼，怕入不了他的眼，想不多花這份錢，又擔心他見了買給徐家兄妹的東西疑心我厚此薄彼。左思右想，才選了這麼個他從未用過的玩意。沒想到招來這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氣，白白浪費了我這麼多心思。
越想越氣，我猛拍桌子，大喊一聲︰「小二！」
落雁慌忙推我的胳膊︰「圓圓姑娘！這兒距府里甚遠，如果沒有馬車，得走上兩個時辰才能到。」
「既如此，你快去追澈少爺的馬車。」這屋子隔音效果太好，我不耐煩的推門下樓找店小二，今天這日子怎麼也得喝上半斤才能解氣。
「姑娘！」落雁急忙隨著我下樓，聲音里帶了哭腔，「別跟澈少爺拗氣了，連我們都看得出來，少爺對你是真情意，今兒雖然落雁不知道是為著什麼，可少爺心里總是向著姑娘的。」
我不理她，到了樓下抓住店小二道︰「二樓雅間的菜趕緊上桌，另外再來些酒。」
小二點頭哈腰賠著笑臉，道︰「剛剛澈少爺走的時候說是二樓雅間要的菜都退了，您看是不是重新點？」
我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嗓門提高八度︰「錢他也沒付？！」
「退掉了自然沒有付銀子。」小二打量了我幾眼，腰板突然直了些，「咱們仙食坊就算府里的各位主子來了也是按規矩的，不知姑娘是不是還想點些什麼？」
混蛋！我低罵一聲，也不知罵的是店小二還是薛澈，自顧自走出大門，對身後跟著的落雁冷笑道︰「看看，這就是對我的真情意，生氣了連飯錢都省著，落雁姐姐，你就在這候著罷，我想那混蛋一會還回來，他怎麼也不能把咱們兩個扔在這人多手雜的街上——萬一出點什麼事還得耗上精神去報官。」說著，抬腿便往與薛府相反方向走去。
落雁沖上來抱著我的胳膊，急道︰「姑娘去哪兒？」
我故意拍了拍腰間的荷包︰「我去找家便宜的小店吃些酒菜，晚點就回府。」
「這可使不得，姑娘。」她看來是真急了，兩只手鉗的我胳膊生疼，「你若自己走了，落雁無法跟少爺交代。」
「哈哈，」我張嘴大笑兩聲，臉上卻擠不出一點笑模樣，「難道我賣身給薛府？又不耽誤明兒上工，只是晚上出來走走，這都不行？」
無論說什麼，落雁抱著我的胳膊只是搖頭。
「好，好，我跟你一起在這兒等著，成不？你先放手。」我胳膊已經麻木了，只能哄著落雁。
落雁這才抬起頭，淚光閃閃的看著我道︰「姑娘說真的？」
我點點頭，落雁破涕為笑︰「姑娘以後不許這麼嚇我。少爺待人一向和善，估計用不了兩刻三刻消了氣就會回來接咱們。」
我歪歪嘴沒接茬，他消了氣？我的氣不知道幾時能消。
正在這時，肚子「咕嚕」響了幾聲，落雁臉上露出點笑意，道︰「姑娘是餓了罷？要不我們先叫些吃的，我這里還有些銀子。」
我眼珠子一轉，心里有了主意，裝作害羞的樣子在落雁耳邊輕聲道︰「落雁姐姐，不是餓，這幾天腸胃不好，有點跑肚。」
落雁臉紅了下，道︰「姑娘跟我來。」
我擺擺手說︰「臭乎乎的，姐姐指個地方，我自己去就是了。」
落雁微微搖頭，堅持說︰「姑娘自己去我不放心，在這巷子後面，又沒有火燭，還是我帶姑娘去比較穩妥。」
我知道她是怕我自己溜了，只得同意。
到了茅廁，我自己進去，落雁在門口等我，進門，故意「哎吆」一聲，落雁趕忙問︰「姑娘怎麼？」
「沒帶淨紙。」我不好意思的說，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落雁輕笑兩聲︰「哎，我去……姑娘略等會兒。」說著踢踏踢踏的走遠了。
我整理了下衣服，探頭出去瞧了瞧，果然沒人了，于是迅速朝著相反方向跑去。
我現在的心情如同前世的一次離家出走，一貫听話的好孩子偶爾離經叛道一下，解氣、欣喜、不安、茫然重重矛盾的情緒一起冒上來，纏繞著融合著，人竟會興奮地有些癲狂。
我一口氣跑到一家看起來蠻簡陋的小酒店，模了模身上剩下的一兩三錢銀子，點了幾個冷盤、一碟子牛肉還有一壇果子酒，喝一口酒，吃一口菜，罵一句薛澈，店主見我這反常的模樣倒是多看了幾眼，大概怕我喝醉酒生事，吩咐小二送了碟蜜餞上來，安慰道︰「看姑娘的樣兒莫不是跟心上人吵架了？年輕氣盛的時候多兩句口舌也是正常，別為了這個喝酒傷了身子。」
「與心上人無關，」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眯著眼嘆道︰「我是為了今天才看清一個人狼心狗肺的真面目，所以跑出來慶祝。」
真想不回薛府了，沒錯，薛澈平時對我是很好，可他敏感易妒的性格讓人實在吃不消，還有府里那群刻薄的丫鬟，整日盼著我做出點出格的事來，最好是被杖責出府才能讓她們開心。我有手藝，有生存能力，為什麼一定要在薛府混飯吃？
總要想辦法離開，可現在不行，我得找機會去與徐家兄妹道別，還要取出藏在櫃子底下的幾十兩銀子。
我仰脖灌下一碗酒，心里竟又酸又澀，暈暈乎乎的想起徐子言，說不清楚為什麼喜歡子言，可能是因為好看，可能是因為他的言談舉止深得我心，總之就是喜歡了。雖然平時也見不到，可畢竟都在薛府里，心里覺得很近很近，如果我離開，兩人就是徹底斷了聯系，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相見。
還有薛澈，府里的下人都道澈少爺又溫柔又穩重，待人極好。可我眼中的薛澈完全不是那樣。他救了我，認為我應該是他的，所以不顧別人的眼光對我好，知道我喜歡是子言，也不肯放手，他固執、沖動、霸道、任性、莽撞，有時壓迫的我幾乎要喘不過來氣。可在我心里，他已然是在這個世界里的唯一親人。
果子酒入口香甜，府里的事又在我心里堵得慌，初時還是一杯杯的喝下去，後來竟抱著壇子痛飲不止，不知喝了多少，整個人失去了知覺，一頭趴到在桌子上。
再醒來時頭疼欲裂，我哼唧了幾聲，眼楮強撐開一條縫，突然警醒過來，這是哪兒？
記憶只到昨天捧著壇子大口喝酒為止，我打量著周圍，應該是在馬車里，車內鋪著毛皮墊子，一張檀木矮幾，上面放了一只紫銅燻香爐，正裊裊的冒著香煙，車里只有我一人，我半是害怕半是欣喜的想︰難道薛澈找到了我？趕忙掀開簾子往外看。
外面正是薛府大門，車旁不遠處站著一位華衣公子，卻是六公子，我一怔，跳下車來。
六公子見我已醒，笑道︰「我剛剛在想是把姑娘送進去好，還是等著姑娘自己醒的好。」
「讓六公子見笑了。」我恨不得這會天崩地裂，好讓我找個地方躲起來，「不知圓圓怎麼會在您的馬車上？」
「多虧了薛清，」六公子壓低了聲音，仿佛怕旁人听到這個名字，「他路過一家小酒店，見里面醉倒的姑娘挺面善，就過去瞧了一眼，沒想到是圓圓姑娘，薛清考慮著自己的身份不方便來這，就把姑娘帶來我這里，讓我一早送來薛府，免得耽誤上工時間被主家責怪。」
我臉連帶著脖子一起紅了個透，沒想到那浪蕩公子似的清少爺這麼好心。六公子緊接著道︰「姑娘昨兒解救消愁的理由咱是不方便詢問，有句話想跟姑娘說已經許久了。」
「六公子請說。」我疑惑著，加上今天也不過是三面之交，這六公子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與我說？
「這話其實說出來也有些失禮，」六公子星眸微眯，看著遠處緩緩道︰「不知姑娘當年學習廚藝的願望是什麼？」
我心里嘀咕，我的願望就是賺錢賺錢再賺錢，可這目的如何能說出口。
六公子接道︰「我想，天下間的人無論是經商還是入仕，最終的願望無外乎兩點，一是謀財，二是揚名。以姑娘目前的手藝，無論到哪里去，完成這兩個願望都只是時間問題。但如今姑娘卻帶著一身絕藝隱在薛府中，豈不可惜？」
「這個……」我半天沒說出話來，六公子的話正中下懷，可薛府混亂，誰知道他是不是別人派來的探子？這話倒不敢隨便答了。
六公子見我遲疑的態度，微微一笑︰「姑娘不必有負擔，我只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若以後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了，隨時都可到一品香找我。現在該進去了，不然耽擱澈的早飯了。」
我心亂如麻的對他鞠了個躬，轉身跑進府去。
時間尚早，從外院到內院幾乎沒有遇見別人，我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氣，最好沒人發現我醉酒後夜不歸宿，否則又不知道要傳出多少骯髒話來。
躡手躡腳的走進院子，推門，進屋，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嚇得尖叫起來，這人伸手捂住我的嘴，低聲吼道︰「這一晚上你去哪了？」
我仔細一看，卻是薛澈，他雙眼通紅，布滿了血絲，貌似整晚都沒有休息過，瞳孔里釋放出一簇簇狂怒的火焰，幾乎要把我燒成灰。
我推開他的手，故作輕松的說︰「出去吃了些酒菜，怎麼？我跟薛家簽了賣身契麼？這樣的事情也要管。」
他鼻翼一張一合，呼吸急促而猛烈，猩紅著雙眼死瞪著我︰「因為我昨天發了脾氣，你就徹夜不回？用這個來跟我示威？」
我仰起臉來看他，笑︰「這是怎麼話說的？內院別的工匠晚上出去吃點酒菜，第二天一早回府，也算跟你示威麼？」
「你！」薛澈滿面通紅，突地舉起手，欲向我臉上落下。
卻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老夫人請湯圓姑娘到主宅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