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滄從後門沿著夾道直接回到斜雨樓大花園里。園中花團錦簇，有幾對客人姑娘正在游園，歡聲笑語著實讓人羨慕。他也興致盎然起來，讓人去請霏珠。
霏珠正坐在屋中練字，金英講著迎客廳里遞進來的消息。剛听完「王八」那件事，見一個小丫環來請她去雅間，霏珠合上字帖，心想︰討禮物也不能這麼快吧……
但心中還是歡喜的，開櫃子挑了件漂亮衣裳，讓金英幫著重新梳過頭發，指尖沾了些胭脂，細細涂抹，作個淡紅妝，抱著琴去赴約。
這會兒天還不熱，金英提著吃食，肘下夾了傘，和霏珠一起跟著小丫環來到園子里。幾處亭台已經被別的姑娘和客人先佔下了，彈琴吹笛之聲一路不斷。幾籠養在屋中的黃鸝、八哥也被拎出來掛上矮枝，或婉轉而啼，或學人笑語，一派歡愉景象。
李滄選了一片花叢，石凳石椅正好處在旁邊大樹的陰涼里。霏珠提著裙子走到花叢中坐下時，還覺得石凳涼颼颼冰人，墊上帕子才略隔開些涼意。金英將幾盤點心和一壺茶水擺好，把琴另外安置在石桌上，才垂手立到後面。
霏珠淺笑著伸手取過一只白瓷小杯，斟了半盞茉莉花蜂蜜涼茶，舉起來說︰「滄公子，新鋪子之事多謝您，霏珠奉您一杯茶。」李滄要接，卻不見霏珠把杯子遞過來。霏珠將手收回，杯子便被放到了她的嘴邊。
「姑娘的意思是？」李滄一時猜不到她要做什麼，便問她。
「公子稍候。」霏珠含著笑，低頭合唇往杯沿上抿了一抿，才把印上紅痕的茶杯奉到李滄面前︰「滄公子，請用茶。」
李滄滿月復疑惑，接過杯子，端在手里轉著圈看了一遍，除了有個唇印，別的沒有異常。他轉身看看金英，金英正目不斜視地盯著遠方。
「這……霏珠，你在玩什麼把戲？你不說出來，我都不敢喝茶了。」李滄把杯子放到桌上。
霏珠很意外，站起來拿起杯子，指著上面紅紅的唇印問︰「不喜歡這個嗎？人家才從碧橘姐姐屋里討教來的。你看，這樣印上，再給你喝，不是很有風情的一點小心思麼？碧橘姐姐說客人都喜歡。」
原來如此。李滄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問霏珠為何要去學這種狐媚伎倆。
霏珠察言觀色，發覺李滄不喜歡這樣。自己特地學來，卻被視為輕浮，熱臉貼到了冷凳子上。她咬著唇羞紅了臉，奪過桌上的杯子，一言不發坐回石凳，低著頭把那半盅茶全喝了，握著個杯子只管盯著裙子上的花紋看。
窘了窘了。霏珠暗暗埋怨自己。好好的，主動個什麼勁，獻殷勤不成，反而被人笑話。她臉皮本來就薄，血色一涌上來，連耳根也紅通通。
李滄看她低頭不說話，意識到剛才沒喝她的茶，可能駁了她的面子，于是把她的肩膀扳過來，要跟她好好分說分說，講些道理。霏珠又羞又愧又惱，賭氣似的把身子轉向另外一邊。
「倔上了？箏不學，琴不學，字也寫不好，偏偏去學這種不入流的東西，難道你要把口上胭脂留在碗兒上讓百人嘗千人嘗？」李滄跟著她轉來轉去，心中也有些惱。此等媚技，待他也還罷了，倘若別人見了也要用那茶杯，或是她存了心思去勾引別的客人……李滄越想火越大，話不知不覺說重了些。
「以後不許再學此類舉止，還有裙子，再往上系一寸，上衣也別選這種料子了，你看看都透成什麼樣子，簡直跟披了層薄紗沒兩樣。還有還有，眼角涂妝了？擦掉。」
他以一個zhan有者的姿態，自私地不允許霏珠向其他人展示孔雀開屏，更不允許她去學這樣的「奉茶」法。碧橘說的沒錯，客人喜歡這樣，紅艷的胭脂色印在杯沿上，還殘存有對方唇上的香氣，本身就是最直接的暗示。再送個媚眼如絲，柔聲喚句「公子請用茶」，只怕客人的七魂八魄都要被勾走了吧。而李滄厭惡這種情況發生，怎可能放任霏珠學成狐狸精不管不問。
霏珠只低著頭玩杯子，不接腔。她恨不得地下有個縫能鑽進去。李滄干脆蹲下，抬頭對上霏珠的視線，告誡她要自重自愛。
霏珠「嗯」了一聲，站起來換了個石凳，遠遠離了李滄。金英立刻跟過去站到後面。李滄也走過去並排坐下，她便重新換。如此三番五次，李滄皺著眉，一把拉住她，不讓她再動。
霏珠亦不掙扎，把頭埋的低低的，別過身子說︰「你叫我自重自愛，何苦來拉我，我又掙月兌不了，該如何自重自愛，在你面前咬舌自盡以示清白嗎？」。
「很好，你還省得這些，孺子可教。霏珠，我問你，假如我出門了，不在你跟前。其他男人過來拉住你，你掙月兌不開，他要你照著剛才那樣給他奉茶，輕薄于你，你怎麼辦？」李滄緊緊攥住霏珠的胳膊，勒得她生疼。
「沒辦法。」霏珠賭氣答道︰「只能好好奉茶，任他輕薄，再想法子月兌身或求救。大不了就是被他欺負一次，我又不是沒被客人欺負過，有個人叫李滄的，不止一次仗勢欺人了。」
說完把頭上的花兒釵環全都卸下來，扔到地上︰「特意梳妝打扮，特意穿上最漂亮的衣裳，特意請教了碧橘姐姐如何討客人歡心，特意殷勤給你看……全都是我不對，石霏珠明明是東施般丑陋，字也寫不好，琴也彈不好，卻偏以為自己是美的，不知天高地厚學西子捧心，惹你厭倦。我也討厭我自己了，公子不必再訓霏珠，霏珠這就回去洗掉妝容。」
「你……為我才學的？」李滄的語氣放柔許多。
「之前公子說如果新鋪子贏了，霏珠就要備禮相謝。霏珠身無長技，惟有研習悅客之道，去求了姐姐傳授一二，原以為公子會喜歡的……是我不對，學得不好，做不出那般風情來。公子還是找碧橘姐姐喝茶吧，放開霏珠，您抓痛我的胳膊了。」霏珠使勁抽手要離開。
「還學了點什麼？到雅間，關上門展示給我看。」李滄彎腰把地上的首飾撿起來，替她戴回去。「這種學習，下不為例。我只是太擔心別人看到你剛才那些勾人的舉動，他們會象蜜蜂一樣盯著你，平白惹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霏珠背過去，嘟著嘴說︰「公子別再講這些讓霏珠羞愧難當的話了，霏珠一定嚴于律己，再也不向公子行輕浮之舉。」
「矯枉過正？連我也不給看了？真是別扭脾氣。好了，在下與姑娘陪個不是，夠了吧。我們回雅間，關上門，我好好接受你的謝禮，如何？」李滄拉著霏珠要把她拽走。
霏珠死活不肯挪地，看了一眼李滄，幽幽道︰「你也喜歡碧橘姐姐，對麼？上次你們還一起喝了整夜酒。姐姐印了唇印給你斟的酒吧？所以你剛才要生氣，嫌棄我沒碧橘姐姐做得好，還要訓我舉止輕浮……霏珠是個愚笨的，學不成那樣清雅又風情的不輕浮舉止來，您另點她人吧。」
李滄看著她幽幽怨怨快要哭出來，又是哄又是指天起誓跟碧橘沒私情，還招手喊金英︰「過來勸勸你家姑娘。」
金英站在一旁答道︰「小兩口吵架，婢子不好勸。大公子，我們姑娘已落牌了，按理說，現在不算見客，姑娘逛園子愛怎樣就怎樣，婢子沒權對姑娘指手畫腳。」
霏珠得了金英的變相支持，愈發覺得委屈哀怨，兩眼紅紅，揉搓著裙帶低頭不語。
李滄無法，向金英說他有幾句話要跟霏珠單獨講，派了金英遠遠守著，看到有人來就喊一聲。金英立刻躲到了十來步外的樹蔭下望風。
李滄四顧無人，貼著霏珠站住，打開扇子遮住二人臉龐，在霏珠耳邊輕語幾句，又飛快地親了她的臉一下，霏珠這才破涕為笑，捏起粉拳捶他解恨。
李滄咳嗽兩聲，折好扇子納入扇套中，喊回金英來，三人重新坐回石凳那邊，吃點心賞花。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在金英眼中，這兩個人自打相好上，就奇奇怪怪的，這不，才拌過嘴吵過架，轉眼又好的跟多少天沒見一樣。戀人們的心思莫去猜呀，時晴時雨，比變天變得還快。而且腦子都不如以前好使了，尤其是她家姑娘，經常一個人坐在桌子前呵呵笑，傻死了……
霏珠並不知金英在暗笑她的傻模樣，吃過點心後，她又問了李滄一個很傻的問題。
「公子為何喜歡我，而不是其他姑娘？樓里論貌美、論才情、論舞技、論身段，都排不上霏珠，您就不怕看走了眼，將來後悔麼？」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耳。」李滄剝了顆荔枝遞給她︰「你是最先落到我眼前的那片葉子，我覺得這片葉子抵得上整個四季的顏色，所以是你，而不是其他姑娘。霏珠，別輕易飛走，那樣我眼中的泰山就太大了，大到我不知道該選哪條路出發。」
霏珠吐出荔枝核，笑道︰「勉強評個中上吧。你該回答地更感人些，那樣我會考慮給你評個優。我想起一種古老愛情測術，我們來檢測一下公子說的可是實話。」她說完，順手從身邊摘了朵大紅的重瓣綢春花，一瓣一瓣揪下來，念叨著︰「你喜歡我，你不喜歡我，你喜歡我，你不喜歡我……」
李滄耐心看她數，花瓣一片片減少，最後一瓣竟落在「你不喜歡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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