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蓮烙 第二十三章 破鏡重圓

作者 ︰ 千羽凌

冬陽迎春雪尚飄。

這一個冬天似乎比以前還要更為嚴寒與長久。對其他人而言倒是並無所謂,不過是厚實的冬襖和棉被穿蓋得再多些日子,只要暖暖地在家中安心等待著入春的時節便罷了。然而對于耕作的農人來講,這是非常不利的——比以往更為干冷寒涼的天氣,這意味著今年要被凍壞的農作物將會為之更多。雖說因受空靈谷仙氣的影響,其附近的村落與外界相比之下並未如此寒冷,卻終究是難以抵擋得了大地下所騰升而起的清寒之息,這不管是人為抑或術法都難以改變的。

萬物為誰而春?眾人所食盤中之餐,唯有耕耘的農人方知其收獲之苦。

淅瀝瀝,甘雨落。久未降雨的冬日,此時的烏雲正緩緩聚集而來,不一會兒便下起了微微小雨,細若牛毛。這令眼前的整個村莊都染上了一層霧色,朦朧飄然,雲淺風輕。大多數村民皆已回屋避雨,唯有三四個較為調皮的孩子,頂著小氈帽在池塘邊互相追逐打鬧著,好一幅生動活潑的田園嬉戲圖。

一名淺衣男子從蒙蒙雨絲中緩步而來,步履沉重而拖沓,一看便知是長途跋涉後極其倦怠之人。挽發的髻子已然有些松散了,微亂的發絲隨意地披散在了其肩上。身上所著的衣物也有些襤褸,隱約還帶著干掉的深紅色血漬,現今看來已然淺淡了許多。

冬日細雨如絲,然而他卻並未攜帶任何雨具來遮雨。許是覺得自己如今已然狼狽不堪,就算再讓雨水澆淋幾下也無傷大雅。

淺衣男子的步子走得很慢很重,突然間他停了下來,只抬眸輕掃了一眼前方,最後將目光定格在了池塘邊的那幾個孩童身上。溫和的眼神,清淺的笑容,雨水沿著他俊逸的面龐滑下,讓他瞬時間透出了幾分宛若洗盡鉛華般的輕柔之態。

可惜,他卻注定是最惹塵緣之人。

男孩們一個個頂著小氈帽在水塘邊你追我趕鬧得正起勁,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陌生的人影。唯有其中的一個孩子,仿佛察覺到了有旁人的目光,遲疑地偏過頭去張望了一番,正好就與那名淺衣男子的目光相撞。

孩童剛開始並未立即認出這名狼狽的男子是何人,上下打量了他好久。而男子也立在原地不動,大大方方地任其打量著,唇邊一直掛著清淺的笑意。驀地,那名孩童的眼楮一亮,大大地喊了一聲「明大哥」,隨後便蹦蹦跳跳地朝著那名男子奔去。

男子應聲答了一句,微彎下了腰,一伸手便將跑近的那個男孩給抱了起來,動作熟稔而又親切。

「末兒今天有沒有和你仙兒姐姐去采藥啊?可有學到了些什麼?」

「當然有了!」末末大聲地回答,眼楮一眨一眨地望著跟前的男子,「今天和仙兒姐姐一起去找那個……唔,金斛石釵!我找到了好幾個,仙兒姐姐把我夸得臉都紅了∼」

聞言,淺衣男子不由得搖頭輕笑,抬手刮了刮男孩的鼻梁,「是金釵石斛才對吧?你明大哥我呢,雖說不太明晰藥理,但也知道得不少哦,你是唬不到我的。」

末末被他說得羞紅了臉,低頭撇著小嘴支支吾吾︰「反正名字都差不多嘛,真是的……」一時間仿佛想起了什麼,他再度抬起頭來說道,「對了,仙兒姐姐今天在谷里撿到了一個陌生人呢,都不是我們村子里的,我第一次見空靈谷有陌生人誒∼」男孩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這才發現剛才只顧著和這名男子敘舊,竟連自己的衣衫都被雨水給淋濕了。此時的降雨顯然比剛才小了很多,男孩將自己的小氈帽頂在了他和男子的頭上,為彼此遮雨。

「哦?」淺衣男子有些好笑的看著末末頂帽子的舉動,唇角止不住地揚起。他似乎對末末所提之事並未如何在意,伸手在男孩肥嘟嘟的臉頰上捏了一把,隨口問道,「那末兒說說,撿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孩童翻了翻眼皮,眼珠子咕嚕嚕轉著像是在回憶,「唔,一個全身都穿著紅色衣服的姐姐,長得很漂亮很漂亮呢∼」

紅衣……女子……?

听到這句話,明峙淵的瞳孔在剎那間猛地收縮了一下,繼而又馬上恢復為了平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不知為何,如今只要一提及紅色,腦海中便會即刻浮現出那一個身影——緋裳蹁躚,燦若明霞。那個他此生唯一摯愛的女子。當初以為自己與她兩小無猜,早已暗定婚約。卻沒料到,天意弄人,自己還是無法得到她。

明峙淵啊明峙淵,你果真是中毒太深了,如今的她已然遠嫁于西域,又豈會出現在這里?

倘若真在此處遇見了她,自己定將傾盡一切與她在一起,永不分離。

不過……一切也都只是假設罷了,不可能實現。

思及此處,明峙淵緩緩垂下了眸子,唇邊笑意未減,卻是隱隱透著一抹難以言說的苦澀。

「明大哥……明大哥?」看著眼前的男子突然失神,末末有些小心翼翼地喚他,「你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有點兒累了……」明峙淵抬眸對著懷中的孩童輕輕一笑,彎身將他放到了地上,模了模他的小腦袋,「時候不早了,末兒快回家吧。」說完便轉身獨自離開——

明峙淵沒想到自己才跨進竹舍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尊師風行雅正高高提舉著自己的龍舌劍作勢欲斬,正對著前方的那名女子竟是自己的師妹竹仙兒,劍氣與殺機瞬時間彌漫了整間屋子。

明峙淵看到這場景先是怔了一下,還來不及開口詢問,便急速瞬移到了二人之間擋開了彼此,有些茫然地對著跟前的老者開口,「師父,就算師妹再做錯了何事也不必如此啊?」

語畢,眾人皆是一愣,竹仙兒率先上前一步開口,「不是的師兄,你誤會了,師父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作何解釋,斷斷續續的語不成句。

空靈谷人見勢緩緩將劍斂于身後,搖頭嘆了一聲,「淵兒你在想些什麼,為師豈會傷害自己的徒兒?」

此時的明峙淵如墜五里霧中,全然不知發生了何事,面上茫然之態更甚,「那師父您這是……」

「為師要斬的,是你身後的那名女子。」風行雅將目光緩緩移到了淺衣男子的身後,不知為何,他的這一句話說得極輕極淡,恍若囈語那般飄忽。

明峙淵怔了怔,方才因二人的驚人之舉而全然忽略了其他,並未發現此屋中竟還有別人。于是他順著老者的目光扭頭看去——

「這是……小菡?!」

看到榻上這張熟稔的面容,素衫男子明顯地怔住了——邵菡卿,她不該是在西域麼,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一團團疑惑瞬間涌上了明峙淵的腦海,然而他此刻卻來不及多想,霍地轉身走過去坐在榻沿,凝眉望著跟前的女子,隨後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指尖處傳來了熟悉的柔軟觸感,竟真的是她。

明峙淵這時候有些情緒激動,一連喚了邵菡卿幾聲,見其半點反應也沒有,雙眉不由得皺了起來,便問︰「她這是怎麼了?你們在何處發現她的?」

空靈谷人依舊是持劍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竹仙兒見狀上前一步說道︰「我也不知道這姑娘是從何而來,今日在外采藥之時,我就見她暈倒在了谷中……師兄,你們認識?」

明峙淵沒有作聲,只是深深地望著榻上這名昏睡的女子,腦中仔細揣度著師妹的這番話,眉頭擰得更緊。

一直沉默著的空靈谷人神色淡淡地看著自己的愛徒,半晌才緩緩出聲︰「淵兒,你認識這名女子?」

「嗯,這就是淵兒曾與師父提起的……我未過門的妻子……」素衫男子說這話時稍微頓了頓,目光掃過了跟前老者手上的佩劍,微怔,繼而恍然地開口,「師父你……方才要殺的人難道是……」

風行雅沒有說話,明峙淵將眸子轉向了靜佇于一旁的師妹,竹仙兒看著他點了點頭,即是默認。

「不……怎麼會……?」明峙淵下意識地側身護住了邵菡卿,俊眉緊蹙,堅定的語氣里容不下一絲猶豫,仿佛此刻在他身後的是珍寶一般,「師父你為何想要殺她?這無論如何都不行,我絕不允許!」

「淵兒……你可知這女子的真正來歷是何?」執劍的老者有些詫異地看著愛徒的舉動,十年以來他從未忤逆過師命,而今卻是為了一名女子而出言不遜,眉宇間不禁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怒意,「此女面相泛有重重蓮火之息,往後必定會因她而招致天禍啊!」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人人都說她是什麼禍國妖女?」聞言,明峙淵也忍不住怒火中燒,抬頭不解地望向師父,壓低了嗓音道,「小菡一生命苦,自幼便被親生父母囚禁于韶湖香居,連最基本的自由都沒有,就這樣孤獨生活了十年之久。現又因他父親的一己私利而背井離鄉遠嫁于西域,連半分幸福都未曾得到過……」話語至此停頓了片刻,明峙淵將女子愛憐地摟在了懷中,手指在其頰邊溫柔地輕撫著,「小菡……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更加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了……」

一直在旁側靜望的竹仙兒,在看到師兄此時的神態和語調後也不由得微微愣怔,他與她同門多年,竟是從未見他有過如此柔情的一面。自二人相識起到現在,明峙淵確是待她很好,然而終究是如親兄妹一般的情感,未曾對她流露出其他的溫情。而自己也是習慣了吧,也並未多想過……而今看到了這個場面,竟是從心底涌出了一股微微的酸澀之感,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種原因。

空靈谷人亦是並無任何動作,只是沉默地望著榻前的這兩個身影。

一個是來歷不明且有天禍之容的女子,今日所覺察到的不祥之息或許正是來源于此;而另一個則是自己的愛徒,天資聰穎,俠義心腸,或許他便是這空靈谷的下一代傳人。

「孽緣……孽障啊……」身著深青色長袍的老者搖頭長嘆了一聲,這一聲嘆息無奈而又淒涼,似是已然預見了將來,為愛徒今後的波折命運而不忍的傾吐。他佇立在原地半晌,闔眸,又睜開。最後終是將劍緩緩收回進了劍鞘之中,閉目不語。

「師父……多謝師父手下留情。」明峙淵感激地說道,同時也松了一口氣,他知曉這是師父妥協的表現。自他入門的那時候起,自己從未抗逆過師父的任何指令,今日是他第一次不從師命,亦是最後一次。

方才因為素衫男子的情緒激憤,其身上原本愈合的傷口又沁出了幾絲鮮血,染紅了他自己,還有懷中女子的衣衫。

「啊,師兄……你流血了,快先去止血吧!」竹仙兒眼尖,率先發現了明峙淵身上還負著傷,心想許是這次的任務所致,有些焦急地開口。

「我沒事的仙兒,不用擔心。」明峙淵絲毫沒有在意身上所負之傷,依舊抱著懷中恍若活死人一般昏迷不醒的女子,輕聲低喃著,「相比起小菡的命運,我這傷又算得了什麼?」蒼白而修長的手指沿著女子臉部的輪廓輕輕摩挲,素衫男子低垂著眼瞼,默默凝視著眼前至愛之人的面孔。

這就是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兒,如今的自己已然能夠真實地觸模她擁抱她,卻仍是無法將她真正解救而出,這怎不令他悲痛?

已然經歷過了生離,他不願再看見死別。

一滴清淚從淺衣男子的眼角滑下,落在了昏睡之人的唇上。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看到。

「唔……」

就在這時,明峙淵突然听見了懷中人的一聲嚶嚀。聲氣極小,但明峙淵確確實實是听到了。

「小菡……小菡你醒了麼?」淺衣男子心下一震,試圖去喚醒她,摟著她輕輕地搖晃。

站在一旁的空靈谷人和竹仙兒這時候也是微怔,全都抬起了眼瞼,注視著榻上的這名女子。

「蓮花……蓮花……」緋衣女子仿若是陷入了夢魘一般的低低囈語著,秀眉輕蹙,口中不斷地喃喃著這個詞眼。

瞧她有了動靜,明峙淵心底驀地狂喜起來,手掌輕輕地撫著邵菡卿蒼白的臉頰,柔聲喚道︰「小菡?快醒醒。」

「嗯……」原本在昏睡中的女子晃了晃腦袋,掙扎著將眼皮緩緩睜開,對抱著她的那名男子眨了眨眼楮,神色迷惑。

「太好了,你終于醒過來了!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永遠不會……」淺衣男子一邊說著,再度將邵菡卿擁入了懷中,側頭輕吻著她的發絲。

「……你是誰?」

就在明峙淵說完了那番話以後,緋衣女子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嗯?你在說什麼呢,我是你的峙淵哥哥啊。」以為女子剛剛醒過來還有些神智朦朧,明峙淵柔聲提醒她。

「……小菡?你在叫我麼?我是誰……峙淵哥哥又是誰……」緋衣女子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眼神如初生嬰兒般澄澈干淨。

……

一時間語塞,淺衣男子有些急了,雙手抓著女子的雙肩,蹙眉看著她,略微提高了音量,「小菡你是怎麼了?你是邵菡卿,我是明峙淵啊。我們自幼年起便是青梅竹馬,你怎麼會不認識我?」

「你……你干什麼啊……」邵菡卿看著跟前突然間暴躁起來的男子,神色微怯,掙扎著想要擺月兌他的桎梏,「這是什麼地方?你、你放開我……」

一直靜默的空靈谷人一個跨步行至榻前,將左手抬起輕置在了緋衣女子的天靈蓋上。女子于剎那間便安靜了下來,明峙淵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師父的舉動,一時間也不敢去打斷。

「她的記憶全都沒了。」少頃,青衣老者將手緩緩斂回,淡然開口,「似是有高人將她的記憶消去,如今的她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過往都不存在了。」

「什麼……」

明峙淵怔怔地听著老者所言,目光呆滯,半晌都沒有任何反應。

他只是笑,不停地低笑——什麼記憶都沒有?那豈不是說他們之間所發生過的所有一切,不管什麼往事邵菡卿全都給忘了?他們彼此十余年的感情啊……居然在一瞬間就全都消弭無影了!

天意麼?連老天都不給他們再在一起的機會……

突然,明峙淵及時轉念一想,等等……或許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件壞事。

倘若真的能夠重新開始,這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開端?

此時的邵菡卿似乎有些晃過了神來,但仍在用陌生而迷茫的目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淺衣男子定了定心神,扭過了身去正對著她,雙手捧起了她的臉頰,用無比溫柔的眼神凝視著她,柔聲輕語︰

「記住,你是邵菡卿,我叫明峙淵。我們是一對夫妻,很恩愛很幸福,並且這一生,我們都不會再分開,彼此相愛至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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