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似煙若霧

作者 ︰ 阿修羅飛天舞

自那以後,簡猶身側女子的魂影時隱時現。

她有時候連著幾日都在簡猶的身側,有時候卻又數月不見蹤影。

但奇特的是,不論她在或是不在,所有發生的事情她都了然于胸一般。面上的神情總是在告訴看得到她的人︰她是統統都知道的。

只要是關于簡猶的。

她一定知。

不過,也只僅限于簡猶的。

時日漸漸過去,青龍的五氣緩慢地恢復,而她的魂影面容也越來越清晰可辨。到後來,他不用余光掃過即可知曉她在或是不在,此處或是他處。

趙湨尋思良久,猜到她的由來︰多半是個來溯前緣尋往世的魂神吧?!

可是,她怎麼會擁有人界凡人極少甚至于無的五氣呢?

因為,他看不到她的穿著打扮,只能瞧見那日益明亮的眉目口鼻。更罕見的是,即使他到最後恢復大半,趙麒來接他離開人界之時,他還是看不出也听不到她的心音。

她……是人嗎?

這麼說,後世的簡猶,不在人界而往生去了素界?

天界是不可能的,天人在往生前即知全部本來,並會在往生前結束全部本來糾葛。所以他們不會追溯前生往世,更不會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那麼,她到底是什麼身份?龍主或帝後?甚至麟相?還有,她現下換了什麼名字?總是不會再叫做蘭簡猶了吧?!

以上種種,他統統猜不出來。

唯知一點,她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女子。

再說那日的卡爾唐之死,簡猶找了個名目,誣陷這個倒霉的枉死者意圖對她不軌,所以被她活活鞭死了。

悉勿尕斯非常不忿,但同時他也極為得意,自以為此事果然為他所料︰簡猶對他意謀陷害,而他英明神武地粉碎了簡猶的陰謀。也因此故,大王子沉浸在小小的勝利感中;如此,他倒忘了為自己那個「忠僕」再多作公義聲張了,只悄悄地又在伊陵休蘭牙斯的頭上記了一筆賬。

彼時,伊稚斜單于、渾邪王等人均為漢國奇襲高闕戰後損失河套地區大為頭疼,又要處理右賢王大敗衍生出現的大小風波。

他們都無暇他顧。

不過是一個平民出身的僕從,大意犯了錯事;這才被他們所寵愛的簡猶公主給錯手殺了。這又算得了什麼大事呢?

最後,這事就漸漸地平息過去了。

這樁事平息之後,簡猶再也沒有對趙湨動過一根手指頭。

總之,她的脾氣是越來越好了,尤其是對著趙湨。

而趙湨,依然是從前的那副神色,冷淡而孤傲。他總也不去理會簡猶,可簡猶竟也不氣不怒,總是笑嘻嘻的。偶爾怔怔出神想得一陣,還會莫名地粉面飛紅,羞不可當。

阿麗凱奇怪得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至于青龍對簡猶的態度改變,卻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契點大約是某一日的某一刻。

趙湨有點記不得了。

回憶起千多年前的往事之時,印象中總是那片一直以來不曾變過的風景︰

長長的藍空,茫茫的綠野,暖暖的微風,還有閃閃的亮窪映射著明艷艷的驕陽。這是同素界的廣仁國完全不同的風景光彩。

同時,他的眼前身後總有個媚麗的身影在蹦跳著,嘰嘰咕咕地說些話。至于這個名喚簡猶,又名夷則的匈奴國小公主到底在講什麼,尚未到千歲的年輕青龍是一個字都沒映入腦中。

倒是在下一刻驀然間出現的一道淡淡身影,卻真實地勾起了他全副興致。

她又來了!

不過……她的面上滿是焦慮,似是極為擔心地瞧著簡猶與他。

是的,在他有意無意掩飾著觀測之際,于不意間瞥見的奇怪女子魂影的神色,就同他初見她時候︰撞見他被卡樂唐所輕薄之時的急憂相仿。

之前,她是在為他的糟糕處境而憂;那麼現在呢?

現在她又擔憂什麼呢?

莫不是怕他以後對簡猶不客氣?

有這個可能性,因為她看起來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而簡猶,是她的前世;她不可能不顧不管。

趙湨一時興起,就算是還她一份好意以及那點微弱的五氣……這樣想著,他頭一次端端正正毫無惡意地看住眼前那個明麗的身影,認認真真地沖著簡猶微微一笑。

原本在斷斷續續哼著歌兒,半中又要停下來同趙湨傾聊的簡猶頓時愣住,她似乎對遽然閃入眼內的景象不敢置信︰

那個少年,那個如今總是穿著她為他準備的、亦是他最喜歡、並且也是最襯他的青碧色廣袖絹綢深衣的少年,如漢國人一樣,秀立于晴空之下天地之間。

在她的眼里,他總是憂郁而冷淡。

原本她以為他是文弱的,後來她才知他的厲害。

初時她憤怒于他的眼里沒有她;而到了如今,她卻開始釋然地想︰這也許是天生就的,簡猶這樣為阿雍解釋開月兌,輕易地原諒他,抹消自己心頭那種也許會升起哀怨怒氣。

她漸漸地仰望著他……

但現在,他驀地對她展顏一笑。

他一直都美得不像是凡人。她一直都覺得他比大單于更適合天神之子的稱號……于是,現在她更加確信了。

他那一笑的風采,恍若春風吹開遍地枯黃間的奼紫嫣紅。

她仿似看到滿山的胭脂花都開了!

簡猶不敢置信地忐忑,旋即卻是大喜過望;最後,她直接撲入了青衫少年的懷內,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

輕輕的、歡愉的笑聲蕩漾在她的耳邊,這確實是她自己發出來的聲音。

那樣滿足,那樣快樂的幸福。

趙湨敏銳地看到,與歡天喜地的簡猶不同,那個在小公主身側的奇怪女子卻愈發緊緊地皺起了眉頭,似憂懷難抒,心事重重。

她確實很奇怪。

難道她之前不是在擔心簡猶——她的前世的命運嗎?而他都已經這樣明顯地表示了不會追究得過分決絕的地步,她怎麼反而更加不快活呢?!

後來,一直如此。

不曉得在憂愁什麼事情。

還是只能說,大概因為她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女子吧。

其他的原因,他不願意去想。

但是自己腦中已經浮現出來的猜測,不是他不去想就可以忽略過去的。即使他是一位龍主,並且是素界第一帝國的廣仁帝君。

看來他和簡猶如果向著和睦甚至親密的相處方向走去,會令得那個魂影很難解懷。她總算幫過他,這個恩情是必須要還的。

趙湨思考著,並等待著時機。

他的身體恢復的速度逐漸加快。

一切都在好轉。

終于有一日,他等到了。

不,實際上並不是等來的。

而是他多方籌劃的結果。

首先是多年前那對兄妹漠視漢國大將軍衛青直搗龍庭的事情被捅出來了,在弧涂帝國的民間慢慢地流傳著;巫師們的對神子上蒼憤怒于不敬而打算降落災難的預兆說法,也漸漸地風聲鶴唳起來;接著是大王子悉勿尕斯,以及當年那一撥跟隨著伊陵休蘭牙斯之時,對他青龍主動手動腳的無禮軍士們的被俘……

在霍去病渡過黃河前來受降之際,趙湨又漫出五氣對著全部的人使出了攝魂術,令得渾邪王的士兵騷動……

這樣一來,與他相約的簡猶就尋不到他;而另一方面,霍去病也不得不單槍匹馬地直闖主營同渾邪王會面。

把簡猶嫁給霍去病,這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

她的命運不就是如此麼?

這樣的想法在趙湨的腦子里不過是一念之間,但在那種情勢下青龍毫無預先籌謀的無計劃念頭,造成的結果卻是簡猶轟然轉變的漫長一生。

這個雖刁蠻卻尤明理的公主果然不願意。

趙湨遠遠地在營帳外慢慢平息的騷亂間看著,並微笑。

既如此,這條路可是你自己選的。

原本,我是給了你機會的。

給你走向既定命運正軌的機會。

可你陽光大道不走,偏走獨木橋。直至今日,依然對龍主有覬覦之心,非分之想……區區一個凡人小女,你實在是太狂妄了。

無怪乎有那樣的結局。

咎由自取。

當時他確實是這樣想的。

于是,在那條後世稱為黃河的大水邊。他飄飄灑灑地走過去,笑著挽起依舊呆愣的簡猶,帶她離去。

可等得千多年過去的後來,他卻也會偶爾有些不適地想到,其實他那樣地對簡猶示好,她又怎麼可能選霍去病呢?雖然就凡人而言,霍去病真的是出類拔萃的;雖然他青龍給她的,只是那樣渺小輕微的一個笑容或一個溫柔的目光。

但人和龍,如何匹敵?!

他其實是不能撇清的。

是的,他看似給了簡猶兩條路,實質上他卻早早地堵死了另一個方向。

是的,他看似順應簡猶一生天命本運地撮合她與霍去病,但實質上他正是擾亂了她的命與運。

是的,他的做法恰恰打散了這一對佳偶。

兩千多年以後,在雲海國的寶漢茶寮二樓雅間廂房內,始作俑者的廣仁趙帝抱著懷內的女子,鄭重地對她亦是對自己說︰「妄自修改命線,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的。就算是龍主,也是一樣的。你記住了沒有啊?月兒。」

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最初時,他不知。

後來,他愈來愈明白了悟。

而到了今日,他更是深切體會天和理的命定之數。

想必那位泌水大帝應該比他有更加刻骨銘心的感受。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二一六年四月九日。

丙申年壬辰月辛酉日。

廣仁國孟陬皇城內的飛鳳閣邊,雪花七葉樹下。

天色已全然黑透。

數刻前璀璨濯麗的光彩漸漸消沒,而樹下的人影也逐逐融入灰黯之內。

到得最後,只見樹影人影花影草影,但看到黑黝憧憧,其他物事就再也分辨不清楚輪廓框架了。

而事實上,青龍主依舊閉目跌坐在樹下。

之前躺在他懷中的女子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唯獨留下一堆尤帶溫度的暖熱襦裙披帛。

她的身軀、四肢、血肉、五氣甚至體溫……全部都沒有了。她,像是從來都不曾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不,三界十二天至此再難尋到她的一絲一痕。

魂消魄散。

「兩千多年了,早就記不清簡猶的樣子了……」

趙湨又再重復了一遍。

「可是她說,簡猶公主是很美很美的。你會喜歡,她一點兒都不意外。」

在光亮全消後,于暗夜中緩緩現出幽藍的光芒。

那是狡猊。

「哈哈哈哈,她又把那簪子丟還給你了。咳咳,她一定不知道簪子里是什麼。我說陛下啊,你是不是太失敗了?」

這是樊桐的嗤笑聲。

不知何時,麒相去而復返,立在不遠處的小花七葉樹叢間。

趙麒說著,左手一抬,吸起地上的那只翡翠簪子,拈在兩指之間。而後,他徐徐地往前踏了五六步,到了趙湨的身前站定,將簪子遞過去。

「你既然都已經將龍血注入簪身,又親手贈給了她。為何還要裝模作樣地不肯承認呢?」

趙湨不吭聲。

樊相猛地一拍掌,笑道︰「啊,下臣明白了!主上是以為那位膠東君將靈澤國先代皇後溱水帝後的手札交付給晨貴妃後,晨貴妃看到那位皇後親筆記載,應當明白既然溱水帝仿造的那只簪子內裝了阿溱的心口龍血,那麼原本為正品的、主上您親制的簪子內有什麼物事,也是顯而易見了。」

樊相說到這兒,卻又溫文微笑︰「只可惜向來聰慧的晨貴妃,遇到同主上相關的事,便就……她竟然沒想到這一點……這究竟是晨貴妃蠢呢,還是陛下您鈍了呢?」

趙湨沒有理會樊相的譏諷,他皺了皺眉倒是不帶任何戲謔玩笑地說︰「第一次送她那簪子的時候,確實……」

當時,長空乍逢,他移形換位,神魂歸位于本軀;又將周壅川的尸體空間騰挪,破入七月身側。

在那一刻,他將簪子插入她的發間,確實沒有任何特別的其他意思。

他是恨並厭著她的。

他以為她是簡猶。或者應該說,他以為她是機緣巧合之間正好這許多世以來最似簡猶的那個。

自然,即使當時他認出她是那縷幽魂,就那個時候而言,他也沒有對她懷有任何愛意。

因為在兩千多年前的人界漢國圭峰,他終于現了龍身向簡猶揭曉一切心思並斷然離去的時候,那魂女第一次憤怒地對著簡猶說話。她說他不過是修羅道的一個小小龍主,她說他過分至極,她說他生生世世地懲罰她……

生生世世?

倒是有趣的說法。

她到底是簡猶的哪一世呢?他起了探究的心思,于那一刻。

老實說,他從未起心要傷害或戲弄簡猶的後世,即便不知是哪一世的她對他這樣無禮。所以每一次他去人界的時候,他總是選擇她的對立面,做一個令當世的她最厭惡的人。

即使是七月,最初的彼時亦不例外。

但是……

所以,他不能說簪子里有龍血……

「她那樣聰慧理性的一個,當時說那種話實在是試探居多,」趙湨苦笑,「若我說好,我給你龍血,接著再揭曉龍血就在那翡翠簪子里頭……她那時刻心緒不寧之下,難免就會詰問我,六年前我送她簪子究竟是什麼意思。」

而一旦她起了不信的心思,那麼第二次的贈送也一樣帶了異樣的色彩。

再難純粹。

再難同阿溱那樣的純粹。

即使是阿溱,也一樣遭到了艾妮米的懷疑。

他迫于無奈失約,只遲了一些時日。

這一些時日,不過是十五之數,半個月而已。

代價,是賠上三年。

樊相忍不住有些前仰後合地悶笑起來︰「原來是這樣。原來是你自己把自己給套進去了。嗯,確實是死局,怎麼走都死。現下我倒是有些佩服起晨貴妃這小女娃子啦,她能想出這樣的問題來問你,膽子挺大的。至少我是從未听過有女子敢直接問龍主要心口龍血的。果然不愧是能耐氣勢聲名都直逼媯汭女帝的前靈澤女主啊!啊,不對,該說都要蓋過媯汭了吧?咳咳……你也確實沒法回答。」

趙湨瞪了樊桐一眼,哼聲道︰「那個笨蛋,以前還十分地同情主相您呢。她深覺您受我之累,其苦難以言喻……哼,她哪里知道這萬年老麒麟,豈是別個能隨意欺負得的!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欺負誰呢!」

樊相模模鼻子,咳了幾聲說道︰「晨貴妃是個好孩子。正因為她是個好孩子,所以下臣才力薦陛下悉心栽培之,如此方得絕世佳偶,兩相匹配,妙不可言。」

趙湨忍不住咬牙嗤道︰「當初你可不是這樣說的。你說的是︰主上,您是真龍天子,堂堂龍族同個普通人類小女相爭,簡直失盡尊嚴,落殆顏面……還是個人界的沒丁點兒五氣的凡俗人女。我水麒麟可不想有這樣的主上。不若,您先將她扶至素界人族之巔,再之後與她相斗,方有趣味,且尚有體面。你說可是不是如此?」

樊相恍然道︰「哈!主上好記性。下臣是這樣說的麼?唉,年紀大了,都好幾萬歲了,活得一大把歲數的都憋屈死啦。以前說過的話都記不得了呢。不過,這話嘛,表面上看來是這樣說的;難道以主上如此根基資質就猜不到下臣心底的意思麼?」

眼見趙麒回嘴回得利索,想是討不了好去了;趙湨立刻就閉了嘴,再也不理樊桐了。

此時,狡猊卻開口問︰「那麼,如今你打算怎麼辦?至此,你我契約已完結,可需另訂新約?」

趙湨站了起來,立在巨大漆黑的雪花七葉樹冠下,眼眸閃出青金二色光芒,隱約可見他如玉容顏綻笑︰「狡猊,我,廣仁第七代帝主要同你做一個交易。」

狡猊淡淡地問︰「你要去追她?回到過去?」

隱隱綽綽暗色樹影間,青龍笑得頗有深意︰「當然不。從來,朕只向前看。」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是一個溫馨文……——

++++

你們信嗎?

反正我信了。

╮╯▽╰╭

順便在近尾聲的時候,╯3╰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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