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五十鞭笞

作者 ︰ 阿修羅飛天舞

麒麟性慈,尤以水麒麟為甚。

當時的趙麒只能送走趙湨,不與泌水大帝發生任何沖突。否則,以它數萬年的修為,稍稍一個控制不住就要傷到那黑龍主了。縱然周泌水與眾不同,神通廣大,能力卓絕,龍主中是為異數。

但與靈尊水麒麟相比,應該還是……

所以,趙麒它還是並不願意。

即使面對的是一個這樣強勢果決殘忍凶狡的梟雄。

同時,它還需要思考一些問題。

在莫名其妙的心緒下,突如其來地同那個小龍主簽訂了契約這件事令它有些困惑。它不知這個做法是對抑或是錯。

趙湨被送走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會被剛剛締結了契約的麒麟主相推至人界。他更不知道接著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人事物。

龍主的預知能力本就不包含自己及其他同類的未來命途。

更何況,他剛剛失去了全部的五氣。

應該說這個時刻的他,同初生一年、剛剛在湨水河中現出龍身的嬰兒帝君並不強多少了。于此時最虛弱一刻跨空界往人界,如其他凡俗普通的人類一樣,他也立刻暈厥了過去,人事不知。

只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曾料到會在醒來的時候,成了階下囚。

而擒獲了他令得他身陷囹圄的,卻是那樣普通的人界凡人;甚至還不是素界那些有少許神通、出類拔萃的人類!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可他不得不忍。

只因此刻,他除了有個虛弱不堪的龍魂之外,別無他可依仗之物。

對于伊陵休蘭牙斯這個人界匈奴國的王侯子弟,趙湨並沒有放在眼里。

雖然以青龍目前的能力,預知卜算失卻大半,殘存無幾;但他尚能感覺到這個年輕人類男子就當下而言是對他無惡意的。

他突然出現在龍城——對人界這個什麼匈奴國而言古早時期屬于祭神聖地、而今早已荒廢冷落寂寥的龍之庭朝;但終究是弧涂帝國的聖地,他的衣著衫服又與匈奴敵對的漢王朝太過相似,令得恰經其間的伊陵休蘭牙斯不得不拿下了他。

趙湨很清楚他的容顏之禍害程度。

在素界廣仁國處于帝國之巔至尊至貴的他,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但這不代表他不知。

而蘇醒後那一刻被粗牛皮繩索綁縛住失去手足自由的他,當然也能感覺到跟隨在那位伊陵王子身後,那十數道先驚艷而後垂涎最後不懷好意打算籌謀的目光正粘纏著他的頭腳上下。甚至也有些個膽大的,就偷偷地趁著捆縛推搡攜帶之際,撫背模腰,揉揉捏捏;還有主動請纓要求馱負他,以便于在馬上可以上下其手的士卒,一邊向伊陵王子請求著,一邊更攬著青龍的腰不肯放手。

不過,那位伊陵王子卻是眼神清澈,投落在他身上的是毫無欲念的目光;並且,伊陵休蘭牙斯還喝止了部下婬邪猥瑣的不堪舉動。

「不準動這個孩子,那是我要送給阿妹的禮物。」

渾邪王的第十二位王子略帶厭惡地斥責他的隨從,「他必須得要干干淨淨的。把你們那些骯髒的爪子從他身上放開。真是多看一眼都覺得惡心。這麼想要的話,下次去雁門關再搶罷。眼下這個可不是你們能享用得起的。」

那些隨從訕訕地縮手,並將隨帶的多余馬匹讓趙湨坐了上去,同時又多取了一條繩子將他固定在馬背上,使他在馬奔走之際不致掉落。

看起來,暫時不需要走最後一步。

但同時,青龍亦詫異地皺眉思索︰孩子?

他抬眼打量這位伊陵休蘭牙斯︰人類,男子,二十四五左右。

孩子?!

他是龍主,活了多少歲他自己也記不太確切了。七八百年的漫長歲月里,始終維持了二十五歲的容顏。就算被人看小幾歲,二十算是極限了吧?

孩子?!

這人腦子壞了嗎?

還是……

一瞬間,趙湨的臉色驀地慘白,心中豁然明白︰他被打回到十三四歲的樣子了!總算沒有退成人類嬰幼兒的模樣,已經是萬幸了!

可是即便如此又有什麼法子可想?他也實在沒有多余的氣力去籌措什麼;于他而言,目前最必須該做的事,就是休息。

是的,在與靈澤國泌水大帝對峙的期間,廣仁靈澤整整三年的戰亂里,他沒有一夜闔上眼楮休息過一個時辰。

如果不是主相懸空,如果不是他執意非水麒麟不可……廣仁也不會如許容易就陷落在泌水大帝的手中吧?!

畢竟他年幼。

以百對千,並且是近于萬的千,那是極其懸殊的數字概念。

趙湨覺得騰地升起一種徹頭徹尾的疲倦愧悔,是他的固執和自大導致了廣仁國如今山河破滅,人民淪喪的結果。

所以他得到這樣□純屬咎由自取。

年幼的青龍忽然沮喪,他閉上了眼楮,開始漠視周遭的一切。

茫茫的草原平地之上奔馳了幾日,辦完一應事務的伊陵王子帶著青龍回到了渾邪地。

然後伊陵休蘭牙斯得知他的胞妹簡猶公主去了焉支山下游玩狩獵,他便連旃帳都不入,也急急跟著簡猶的蹤跡趕去。

在繁花似錦、綠草如緞的焉支山下,羌谷河邊,趙湨看到一個女孩兒顏比花嬌,目似清水,像是如洗長空般明媚干淨。

她穿著女敕鵝黃色的旃裘,檸色的底褲,玄色革靴;頭戴橘色緄邊、與旃裘同色的包發巾,其上雲彩金片和水晶珠不停地晃動著,發出叮叮當當的脆聲。

猛然間轉過頭來的她手中攥著一把鮮艷的胭脂花草,沖著伊陵休蘭牙斯甜甜地笑著,嬌聲地喚著︰「啊,阿哥啊!」

可是一轉頭間,那個簡猶卻又傲侮嬌橫地沖著他叫道︰「從今日開始,我就是你的主人!」

並且,她落手就是一鞭。

那是由十二根牛皮條編織纏成的八稜八節圓形軟鞭,握把處由牛骨瓖嵌銅鐵而成,鞭身有若干鐵制鞭節和圓環,鞭頭末梢是一只尖銳小巧的鏢頭。

也許按照素常來說,簡猶公主已經特別手下留情了。

她在摔鞭打過來的時候,點、掃、戳、撩,處處小心不讓鐵制鏢頭刺入趙湨的身體之中;而且她的鞭子揚得很高,落點卻輕,鞭節雖然擦破了青龍的衣衫和皮膚,卻不曾傷到骨頭。

趙湨冷冷地瞪著簡猶。

他何時吃過這等明目張膽的傷辱?

但現在的他,沒有能力反擊。

他太虛弱了。

簡猶不是笨蛋。

她當然明白這個不知名的青衫少年目光中冷冽凶狠的殺意。

所以,她起了馴服他的心意。

一定要馴服。

如果沒有能夠馴服的話,那麼這個人一定不能留。誰知道會不會變生肘腋之間。也許會被大王子利用來反害她和哥哥。

她給自己定了個時間︰一個月。如果,在一個月里還不能搞定這個青衫少年,就立刻殺掉。

雖然,他真的很俊美。

擁有這樣完美漂亮的臉蛋的男孩子,不要說弧涂帝國了,就算是在漢國,只怕也是屈指可數的吧?!

可是,命要緊。

她給他取名阿雍。因為他的氣度很是雍容華貴。

然後她要他說話,對著她笑。但是趙湨連眼角都沒有瞟她一眼。

自從進了簡猶公主的旃帳後,他就不再理會眼前的女子。更不要說一旁阿麗凱拼命對著他所使的眼色與示意動作。

簡猶今年十五歲。

本只是個女子,未見得地位尊貴;可不知何由她的性子極合其父渾邪王的心意,故此有些投緣的寵溺;加上胞兄伊陵休蘭牙斯也真的能耐出眾,心計更有幾分,這便更加很得眾人的敬畏;而她從小習武,箭術卓絕,剛剛在龍庭大會祭神以及狩獵之際因表現出色而受伊稚斜大單于得封為當于氏居次;這更使得她備受尊崇起來。

她的母親是漢宗室送來和親之女,被賜給了渾邪王之後就終日郁結不快,對自己的境遇萬分哀怨;即使如此,有父兄庇蔭的簡猶,她的日子還是一帆風順愜意無憂的。

更何況,如今又加上了一個弧涂帝國天子伊稚斜大單于的青睞。

簡猶不喜歡趙湨的漠視。

這個青衫少年是她看過的人里面最漂亮的一個,但脾氣也是極倔強的一個。光看那氣質作派就知道他是很難親近的那類人了,更遑論他還有一種高高在上且雍容自在的風度。

素來刁蠻強硬的簡猶有一個非常不好的脾性︰吃軟不吃硬。那是歷朝歷代古今中外眾多貴族宗親地位尊貴女子的通病。

現在回想起來,若是那時候青龍肯說幾句軟話,則她也就歡喜作罷了;指不定過些時日,新鮮過去之後她也就淡忘了去。

能獲得簡猶公主和伊陵王子護蔭的青龍,過上那麼三年五載,一旦他神通恢復,一旦樊桐前來接他返轉素界……

那麼,所有一切自然是橋歸橋,路歸路,各上正軌。

可一切都是那麼地機緣巧合。

那時的青龍是絕對不會服軟而對一個人類女子諂媚說違心之語的。此外,在素界的趙麒也沒有料到泌水大帝竟然會遠遠超出它預料的厲害,完全月兌離了普通龍主的能力範疇……

因為這個原因,水麒麟一直沒能立刻來人界接回它那幾乎失去全部能力和神通的小主君。

足足八年。

以樊相的能耐竟然與泌水大帝周旋了八年,才尋到機會能安全地帶回年輕的青龍主……並且,從那以後,他們君臣二人苦戰千年方才徹底挫敗那位神奇的異數︰黑龍主。

這絕非八荒靈尊趙麒樊桐在最初的最初所能想象得到的情形。

一開始,人心本是平和的。

在同趙湨牽扯的開端時分,簡猶本是個雖不知世事艱苦、民間疾痛的公主,縱然會些武術、能吃些辛勞皮肉傷痛,奈何那脾氣終究是糟糕了一些。她能保持寧靜心態的時間,那是很短促的。

只三五天,簡猶就煩躁了。

她不願意再耐心地溫柔地持續地同這個沉默到啞了一般的少年好言好語地說話,對方一語不發,讓她這位驕傲的公主如何能再拉下顏面去一味討好一個來歷莫名的可疑人物呢?

做低做小柔聲細氣不是她簡猶一貫的性格。

在簡猶公主專屬的旃帳內,被令只能呆在帳內的趙湨並沒有反抗的意思。

他需要更多的休息。

僅僅這數日內的夜晚安憩,還是遠遠不夠。

不過但凡是在陽晝時分,簡猶在他身側咕噥軟語,東拉西扯的,他也實在沒有听入耳朵一字半句,太半時日盡在閉目養神。

這一日歸來的簡猶特別的暴躁,被大王子明嘲暗諷地奚落了許久;偏偏她剛被大單于封了居次,連渾邪王都覺得不能再過于偏袒以免子女間的勢力失衡,故此素來疼愛十五女的他也沒有出言喝止兒子。

氣沖沖的簡猶一踏入帳內,就看到閉目端坐在穹廬(注1)內側邊的少年,猶如石塑泥像冰冷無溫;這一情景令得她氣不打一處來。

現在想起來,各種瘋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愈演愈烈,愈走愈偏。

如同連環殺人案的凶手一般,簡猶踏入一個周而復始的死循環之中。

每一次,因為失敗的不甘令得她想著︰也許再加一點點力道,他就會屈服了……

然後,一次又一次。

第一次,她只是抽打了這個被她取名為「阿雍」的少年五十鞭。

她的八節八稜圓鞭的鐵質鞭節上暗藏倒鉤,如果不是虛懸巧勁鞭打,被鞭者定然血肉模糊。如果力道再大幾分,毫不收藏私力,更狠毒一些下鞭往人要害處招呼的話;那麼,沒幾個人能挨過十鞭。

事實上,即使避開了要害部位,這樣的殺人利器——精巧制作的軟鞭一樣很難頂過三十鞭。

阿雍那件青衫,其背部的布料早在第一日就被簡猶鞭破了數道巨大的口子;大約過了幾日阿麗凱倒是尋了個空為他補好了。

但此刻,這件料質上乘的青色深衣變得如同使用經年而破爛的帛布一般,成了一條一條的碎渣。里面的淺蒼色中衣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支離細破成小塊裂片。

少年阿雍的身上更是血肉模糊,不忍卒睹。

但他竟然沒有暈過去,相反還清醒得很。他的雙眸依然清亮晶瑩,通透澈寒;冰涼而陰冷地注視著簡猶。

簡猶不敢看,不敢看自己所造就的慘劇。

草原之民從小殺獵野獸,女子不比男子溫婉柔弱。簡猶不願意周圍的人以看阿母的眼光輕視地看她,所以自幼好強,殺生無數;就算是人,她也殺過。

從五歲開始,她看過自己的兄長們殺人;從十歲開始,她也自己動手殺人。

可今日,她並沒有殺了這個疑似漢國的細作探馬,只是抽打了他幾十鞭,為什麼就心寒膽顫了呢?

原本,她不會打他五十鞭這麼多。

可是,他那樣傲骨不屈;可是,他竟然這樣厲害,居然一點不暈;可是,他就那樣冷冷地漠然地看著她——不恨,有殺意……幾乎像天生的大單于一樣睥睨的神姿。

不錯,他不恨她,他只是不屑地看著她,似乎在斷言︰辱我者,後必死。

太可恨了!

那一晚,簡猶身心俱疲地倒在少年的身邊睡著了。

當時帳內厚厚的獸皮地衣上染滿了阿雍的鮮血,簡猶也沒有叫阿麗凱進來收拾。她只是在自己放衣物的箱奩找了一些白色綿軟粗布,又翻出平日出獵打斗不慎受傷時常用的車前草牻牛兒苗等止血草藥,給少年擦拭干淨污血、敷上草汁後又胡亂包扎了一番。

做這一切的時候,她沒敢抬頭看少年。

但不看她也知曉他的目光必然是清冷無情的,多半連瞟都沒瞟過來一眼。即使偶爾丟過來那麼一瞥,必定是連一瞬都不到的工夫就挪開了去;連打個圈兒都不夠。

這令她更加羞愧,無地自容。

第二日,簡猶本是打算要好好地同阿雍道個歉的。

她有些敬佩他了。

能受她五十鞭而一聲不吭,並且也沒有倒下,始終端坐在那里……這樣的人不是絕頂的好漢子麼?簡直像是祁連山上的神子一般!

哥哥都沒有那個能耐吧?

人算不如天算。

彼時,漢國同弧涂帝國的摩擦已漸漸凸顯。

被封為代車騎將軍的漢帝國皇帝外戚衛青,率軍夜奔七百里奇襲高闕成名之戰便在這年春。此役漢軍斬弧涂軍首萬余、俘虜萬又五千,俘虜弧涂小王十余人,其他貴族一百六十多人,牲畜百萬計。黃河九曲唯富一套,至此一役後河套地區回歸了漢帝國。

右賢王大敗之後,隸屬于他的渾邪王不得不受到牽連。

原本軍臣單于在統治末期因為其子與伊稚斜的勢力傾軋比拼中,沒能在于漢國對戰中獲得好處,而因此遷怒弧涂帝國內原先前來和親的漢宗室女子,更趁勢削弱諸王宗貴的勢力……

待到伊稚斜單于趕走軍臣單于之子于單後,形勢稍好。

而今又見重大敗戰,頓時國內的情勢又再微妙起來。伊稚斜單于雖無明顯的表示,但總要略略疏遠伊陵休蘭牙斯和簡猶等人。畢竟,許多王侯部屬都是莽漢子。

簡猶見不得伊陵休蘭牙斯吃虧,又再與大王子悉勿尕斯及伊稚斜單于之子烏師廬幾個起了沖突。

偏偏烏師廬雖比她小那麼幾歲,卻說出一句令得簡猶大怒並大憂的話︰

「簡猶你這個蠻婆娘莫要得意驕傲,你再厲害,以後還不是我的女人?!放點分寸吧!別到時候,就算你從腳趾頭舌忝到腳後跟也討好不了你的男人了!」

勃然大怒幾乎想要一鞭甩過去的簡猶總算沒有失去理智,她睨到一旁悉勿尕斯那不懷好意的笑容……

最後她只得悻悻離去。

怒火沖天的女子回到自己的旃帳後便想要立刻驅馬回渾邪地。但她也明白這樣做是不妥的,只能強忍怒火,恨恨地跺腳砸物。

接著她一回眸間,看見那少年改穿了大約是阿麗凱給送來的粗布旃衣,正滿眼嘲諷地笑著看她。

于是簡猶怒道︰「你笑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注1︰穹廬指的是古代游牧民族所住的旃帳。

下午出差,三天。

能否更新,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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