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四月九日。
丙申年壬辰月辛酉日。
太陰歷的三月初三。
極為明艷燦爛的一天,太陽好得很,光芒四射。
空氣香甜,偶有暖風拂面,令人心防松弛,只想昏昏睡了過去。
在廣仁國帝都袞州城內,孟陬皇宮的永福殿。
于天色漸昏暮的時候,白龍主的大婚終于告一段落。
珠盤玉敦,歃血訂盟;旄白馬,瓔珞美玉,祭天告祖;宣讀上諭,冊位賜印;酒池肉林,流水宴席,大宴諸國四方賓客。
從永福、永明、永延外朝三大殿走了一圈;又再確定樊相在席,想來決無差池之後,青龍主趙湨松了口氣,疾步離開了雕龍圓闕正門。
走在成排林立的雕欄望柱矗立兩側的御路之上,足底踏著海浪、流雲與蟠龍的白玉雕紋,趙湨忽然覺得一陣心寒,仿似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是有什麼東西被他漏過去了?
很重要,很關鍵的一點。
是的!
他終于想起來了,在回到永福殿之後,殿內少了一位龍主。
當時,大家都在歡喜地笑著,說些祝福的話語……
其中,自然有五大帝國隨帝君前來除麒麟主相以外的重臣股肱,他們都早從永明殿陸續行到永福殿了;此外還有位序在五大帝國之後的許多國家派來的使者通事官等
一時殿內人頭攢動,幾乎是張袂成陰,汗雨袖雲;彼時問候寒暄道喜恭賀之聲亦自然是不絕于耳。
惟少一個周媯汭。
阿溱的女兒,靈澤國的女帝。
她大概至少遲他三刻鐘後入永福殿,悄然走至其夫君靈澤國膠東君裴昌身側,盡量遮掩聲息,不引人注目。
趙湨確定︰至少三刻鐘。
在他返回永福殿約模半個時辰後,他的視野里才又感覺到周媯汭的存在。阿溱的女兒在之前的三刻鐘內,去了哪里?!
不會出什麼事吧?
青龍主加快了腳步,幾乎是騰空飛了起來一般地急速沖向長樂宮。
長寧殿後的飛羽閣下,有池名琳。
池內植滿低光荷花,群放時刻,披鮮蓋綠。自然,總有人要贊道︰百卉英茂,斯華獨靈。修根重壤,清流灈睫。
琳池雖盈盈搖灩,水色瀲光奪人眼球,但周遭玲瓏山石散落布置得更襯其秀色;且有穿堂長廊環繞,半隱山石之間。廊下每隔一段距離自有精美漏窗,可透光露綠,瞥見叢生花樹,蔥郁可愛。
琳池岸邊靠近飛羽閣的西側,有一頗大株的雪花七葉樹,高有六丈,幾同飛羽閣一般高矮了。
那棵雪花七葉樹的側邊,是十五六株小花七葉樹,則就是一般灌木的高度了,連一丈都沒有;但勝在花序較長,花冠大而亮艷,花色粉女敕淡黃;葉果密密叢生令得群植更添美麗。
雪花七葉樹下倚靠著一個杏黃色的身影,她席地而坐,背挨樹干,頭輕輕垂下,似在小眠休憩之中。
趙湨的腳步一頓間不由自主地放慢。他握緊拳頭,輕放在唇邊,一時茫然不知該堵或該咬。
他當然知道,她不是睡著了。
最後的一縷夕陽停頓在女子的發髻邊,輕輕纏繞著她低落的唇瓣。淡淡的金黃與漸濃的灰暗在她的臉龐處勾勒出一圈光芒,令面頰上的細微茸毛都帶著融融的亮彩。
微風飄過,發絲輕舞,更帶起衣袂和披帛的末端在地面打轉。
那樣寧謐的生機。
可是,她沒有呼氣吐息。
青龍慢慢地走近去,腳步放得極輕極輕,像是生怕驚醒她一樣。
其實這是多余的吧?
她還能被驚醒麼?
他注意到,她的手軟軟地垂在地上;可那支翡翠簪子卻不在她的發間,也不在她的手心。
簪子被放在離她那女敕白得嚇人的手指兩寸遠處。
他忽然覺得她梳的頭發,還有她穿的衣衫都有些眼熟,忍不住就細細地凝注端詳起來。
過了好半天,他終于想起,這是她初來素界的時候,他給她準備的衣裙;以及他親自為她梳起的鬢鬟發髻。
那時候,她被黑龍送來素界……
他知曉後,立刻趕往孚應國;同時,也答允孫祥明為他們黃龍國處理僭帝偽朝之變亂。
只是少了一件褙子,那件櫻草色的對襟大袖閃緞褙子。
大概,在孟陬皇城內,這類鳳穿牡丹繡紋的外衫是常見的;可要宛若天衣無縫的繡工織工,卻也是需要尚工局的司制、司彩及司織專門定做了吧?
她定是怕驚動他,就只是尋了幾件較為普通的內穿深衣和外套襦裙。
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不是說會在琳池邊等他回來的嗎?
縱然腳步放得再慢,這麼一點點距離卻也有走完的時候。青龍在雪花七葉樹下站定,低頭看腳下安安靜靜坐靠在樹邊的女子。
他也坐下,伸手拉過那具早已沒了氣息的軀體,將她攬在懷中。
另一右手抬起,輕撫她的面頰、肩膀、手腕以及腰肢,可以發現身體還是軟的,並不曾僵硬了去。
看來,死去不久。
以前也曾見到生命消逝,並不會如此動容。
其實,如他自己對她所說的,還有很多很多年……原無需動容。但是,那是不一樣的。
他由得榮姜進入長寧殿,對她不遜。因為他知道榮姜想說什麼,那個對他一往情深的女子的心思,如白紙黑字一般地在他面前清楚呈現。
他相信,榮姜說的話,她一定會明白的。
她那樣聰明,是他親自教導出來的。
曾有五年。
是的,曾有五年,朝夕共處,晨昏相對。
樊桐的提議真是令他咬牙扼腕。
不錯,那五年的時光,是樊桐的提議。那位素愛皮笑肉不笑的主相,趙麒樊桐笑著對他說︰主上,下臣有個極有趣的提議,您想听一听麼?
之後……
青龍隔著綾紗綢繚感覺女子的溫度,其實,居然還不冷。
不對!
趙湨面色驟變︰怎麼她的身子在逐漸變暖?!他迅速低頭看,頓時身形晃了一晃,有些坐不太住了。
剛才怎麼沒有發現?
「月姐姐!月姐姐你在哪兒啊?!」
青幽的聲音由遠至近地旋繞著慢慢逼走過來。
隨著叫喚聲,那酸橙半臂襦裙、素色中裙上下著裝的女孩兒走近琳池附近這一片七葉樹叢。
那青幽眼力耳力均甚好,眸瞳所及範圍之內就瞥見了青龍主,還有這位主上臂懷中半隱半現的杏黃色身影裙袂;她興奮地加快了腳步,一邊大嚷道︰
「原來在這里啊!陛下,月姐姐!可算找著你們啦!幽幽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然稀里糊涂地看了大半日的不知所謂……尋了許久許久啦,都沒尋到月姐姐,幽幽多怕陛下罵啊!還好……」
趙湨抬起頭,盯著已近在咫尺的青幽,說道︰「你中了攝魂術。」
青幽猛地頓住腳步,恍然大悟︰「真的!真的呢!那……那是誰給幽幽下的攝魂術啊!那……那月姐姐……沒事吧?」
趙湨打斷了她︰「去把樊相請來,並且告訴他還要邀到靈澤國的周帝,我有事相詢。快!以你最快的可能。去!」
看著青龍主的語聲神情,青幽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忙不迭地點頭,掉轉身子就跑。心里則依舊納悶︰是誰?是誰下的攝魂術?今朝的這一日里,與她說過話、對過眼的……可只有月姐姐一個啊!難道……難道……?!
找到主相樊桐那是一件不困難的事。
此刻,宴席尚未結束;樊相定然代替青龍主陛下在永福、永明、永延三殿的席間巡回或駐定主席正位陪錢帝、孫帝、周帝等君主及隨行人員。
可是,青龍主陛下為何還要見周帝呢?
月姐姐是見過靈澤國的幾位軍士將帥,甚至還有那位周帝的夫君……但月姐姐似乎沒有同周帝會過面啊!難道,是在自己被攝魂術攝住心神的時刻發生的?月姐姐就在那時見了周帝?
樊桐偕同媯汭女帝趕到飛羽閣下琳池邊的七葉樹叢邊的時候,天色已經薄暮冥冥,煙靄耿耿。
這兩位尊貴的身後碎步緊跟不落的,自然是小宮人青幽幽。
即使是見多識廣的麒麟主相同一國君主的周帝媯汭,見到眼前的情形之時亦是面上難掩詫異之色,雙眸的焦點盡都被引了過去。
天色漸黯,周圍燈火闌珊;眼前一切本該是模糊昏黯不清的景象。即使是麒麟與龍主等類,也需得稍用些五氣目力方可辨清細微之處。
前方那株雪花七葉樹因四周統統都是低矮的小花七葉樹,前方是低于地坪的粼粼清波之琳池,後方則是隔了一些距離方見與之等高的飛羽閣。
故此,這雪花七葉樹不可不謂突出醒目。
它的樹冠是橢圓形的,冠頂枝葉微展,樹蔭濃密。所有的葉片呈墨綠色,花開為黃綠,大多覆于葉下,遠遠望去,狀若細小雪花。
可天已黑,本該只見樹形而難見其花。
但此刻,卻見星星點點的幽幽藍光,似有若無地縈繞著整棵雪花七葉樹,凸顯出朵朵細小雪碎花朵。
樹下端坐著的男子,容顏俊美得驚人;他的懷中靜默躺著一黃衫女子。而奇異的是,那些清幽無比的藍光亦在其周遭浮沉不止,明滅閃爍。
這樣的景致,幾乎可比一比千多年前在菩提樹下得證果位的釋迦牟尼佛陀。雖不是天鼓齊鳴,發出妙音,天雨曼陀羅花,曼殊沙花,金花、銀花、琉璃花、寶花、七寶蓮花等這樣絕世罕見的妙境;但仍可稱得上奇幻神奇之至了。
樊桐的眼眸一緊,疾步走向青龍主。
媯汭女帝亦是一臉的詫色,但仍平靜地牢牢跟住樊相;她身後的青幽這一刻不再守禮,竟而加快腳步越過了周帝,甚至幾乎要超過樊相去。
在他們即將踏入小花七葉樹的灌木叢範圍內之時,趙湨出聲令得這幾位的步伐停頓了︰
「媯汭,你來了。」
青龍主的語氣非常平淡,卻令得媯汭渾身都顫了一顫。
她忽然想起在很幼年的時候,曾見過他動怒的情形。
其實,她也沒做什麼;只不過想要那支簪子。誠然,他將她父親留下的那支簪子交給了她;但她想要的,卻是另外一支。
父親,溱水帝留給她的簪子,和趙湨所打的那支簪子,幾乎是一模一樣。
並且,父親的簪子那是有用途的;而趙湨的那支簪子于她而言是無用的。可她就是想要青龍的那支。
之後,他動怒了。
可在動怒之前,他的語氣就像今日此時此刻一樣,平淡得要命。
「……君,君父。」
媯汭結結巴巴地開口,極為罕見地喚出這個詞語。
嗯,事實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所希冀的是能將這個詞語倒過來念。可惜,天不從願。
從未從願。
趙湨淡淡地說︰「你這樣大的本事,我哪里做得起你的君父。媯汭,有些事,可一而不可再。三年前,你同她說可以送她回人界,這樁我就當做不知道了……今日,你索性殺死了她……你以為,我是那種能夠容忍他人再三再四犯錯的雅量君子麼?!」
媯汭辯解︰「不,我沒有殺她。她只是求我……求我將……將那個交給嘉澤國錢帝身邊的人界女子而已。她是母後的密友,這個請求我不能駁回。」
趙湨點頭應道︰「你沒有殺她。你明明知道她這個要求等于自尋死路,你還是應承了;你也知道若你不應承,她根本沒辦法做到,也就不用死了;你也知道我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即使你都知道,你還是做了。然後,現在你卻撇得一干二淨地同我說,你沒殺她?」
媯汭低頭不語。
趙湨嘴角泛開微笑,柔聲問道︰「媯汭,她身上的血是不是你抽干的?只有龍主才有這個本事不損肌膚而將人類的血液一滴不剩地取出來,即使對方是比較特殊的人類;只要她願意,你就可以。你抽干了她身上全部的血液,接著你告訴我,你沒有殺她?你覺得,我會接受這個理由嗎?因為她求你殺她,並且你答應了,也殺了她了……你卻說,你沒殺她?」
樊相輕微低咳了一聲,踏上一步說︰「陛下,周帝尚年幼……請莫要苛責于她。」
趙湨完全不理樊桐,只繼續問媯汭︰「這麼說,你已經將她的血交給那位楚笑寒了?」
媯汭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腳步,抬頭復又低頭,半晌才回答︰「是……是的……按夷則的話,將那些……做了蜜酒,讓,讓那女子……喝下去了……整整一壇……」
趙湨沉默下去,久久不曾說話。
媯汭驀地沖上前幾步,直接跪倒在了小花七葉樹的枝葉之上;她顧不得許多,只用手撐住地急急地說︰「請君父恕我!媯汭真的不知不知……她說,她說活著沒意思,還說君父留她只是為了報仇泄恨……而媯汭也希望母後的密友可以月兌難,更可減少君父的執念罪過!這才,這才僭越了……了了她的願望,全了她的念想!」
媯汭想起,那個如今沒了氣息靜靜躺在青龍主懷中的女子,就在幾個時辰前,還十分生氣卻又帶點無奈地笑著同她說︰
「你放心,他不會在乎的。如果他在乎,無非是氣恨不能再多折磨我些時日罷了。」
後來,那女子神色疲憊,臉容慘白卻眸瞳亮亮地看著她,又說道︰「你不是喜歡他麼?你不是之前就想把我趕回人界麼?那現在,我求你讓我在這個世上消失,其實也和回人界的情況差不多啦。你之前願意,現在也該願意才對啊!怎麼樣?幫幫我吧!」
再接著,女子進一步地游說她,語氣柔婉,充滿蠱惑︰
「他這樣執念,會入心魔道的。也會阻礙成佛之道,去不了上界上天的……你不為他憂心麼?」
最後,她動搖了。
「可是,你是怎麼知道龍主可以生取人血而致令人不死呢?這個……這個方法……連我都不甚清楚……所有的步驟方法,你居然知道得這樣詳盡無余……」
媯汭記得自己大惑不解,幾乎是抖著聲問。
但女子笑而不答。
知道青龍主也許會不悅,但不曾想過竟會如此憤怒。媯汭膽寒心悚之際,猜測著從此以後趙湨會如何看待處置她。
之前,那翡翠簪子的事已是非常糟糕了。
她記得這位第一帝國的廣仁龍主,當時直接就一掌劈來,若不是樊桐擋住……接著,他足足有一年沒有理她;從此總是冷冷淡淡的。
「君父!求您恕我!」
媯汭叫道,她有些絕望,心知自此以後只怕再不可能見到眼前男子的溫和顏容;但她不放棄,仍想做最後的努力。
正此時,變故又驟生。
青龍主懷中那杏黃色的身影四周蘊散出點點暖色的金光,遽然間芒彩大盛,照得這雪花七葉樹附近亮了一大片。
媯汭不明,皺眉費思量。
樊相自來之時瞧見那些幽幽藍光,早已明白原委;此刻他也不得不收斂了笑顏,神色有些肅然和擔憂。
那邊青幽幽已經沖口問出︰「陛下,這……這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月姐姐會全身發光呢?!」
青龍主沒有回答。
空界與闇界的交緣處。
藍色的狡猊問身側的女子︰「決定了?」
女子回答︰「是的。」
狡猊再問︰「你知道,有兩種選擇。你是要留下記憶,還是遺忘一切呢?」
女子毫不猶豫︰「我要記住,牢牢記住。免得以後犯傻。」
狡猊听畢說道︰「很少見的選擇。一般能得回人界的,大多數都選擇遺忘。」
女子笑︰「讓你見識了,不好麼?」
狡猊頷首︰「很好,果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