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 第二十七章 葒花之紋

作者 ︰ 阿修羅飛天舞

什麼?!

奉那小女娃兒為靈澤女主?!

茲事體大啊……

可是,為何自己連想都沒想就撇掉了頭一條?殺了那丫頭!殺了那丫頭?似乎,有點可惜。事實上,那丫頭自己都說過,當著芙蓉郡幾千百姓和一眾將士說的,戰死便戰死;若戰勝,她在戰後,當為二殿下殉葬!

「果然還是卿相想得周全,唯今,亦是只有為殿下正名,以女主理國輔政之緣由,方能令芙蓉郡百姓和諸軍將士釋懷。畢竟,當日,那丫頭是自己親口說的,要為殿下殉葬。」顏朗也覺氣氛凝重,惟緩緩說道。

周麟笑了一笑,毫不客氣地指出道︰「大將軍是想也不想,就願意擁了這女孩兒做靈澤女主麼?即使她非我族類,亦都不顧?」

顏朗微微一怔。

卿相的意思,他懂。但是,他不曾料到。這麼說,這個女孩兒,這個叫做聞人七月的女孩兒,不是人?是妖孽?又或者,是異族?

這樣想著,白須飄飄的驃騎大將軍心下,生了幾分猶豫出來,登時舉棋不定,難以決斷。

忽听外頭報︰「裴御史丞到!!彥將軍到!」

顏朗捋著胡須的手不由得輕輕顫了一顫。

蕤賓宮。

璧壅殿。

正殿明間的中央,有兩名女子。

「月尉夫人,月尉夫人!夫人!夫人!!請醒一醒?!您沒事吧?姮兒!姮兒!申姮兒!快去請太醫!」

這,這是周司則的聲音,太好了,她沒事?她,沒有死……七月迷迷糊糊地想著,勉力睜開沉重的眼皮。

眼前映入的是周彤的臉,她正焦急地轉頭向著殿外叫喊著。

申姮兒?是申掌嚴麼?!

剛才,發生什麼事了?似乎,夢見趙湨了?還是真的?!李劭?李劭他,沒事吧?!

七月猛地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竟躺在大殿正中的萬字紋黑漆小葉紫檀木七屏風式的羅漢榻上,長方形大邊用圓料,框內嵌有用沉香木攢欞制成的欞格,攢成格子花,散著陣陣香氣,屏風是瓖屏板心,每屏均有透雕、浮雕、瓖嵌、金漆彩畫等,富貴華美。

何時到了這里?

這長榻隱帶茶香,氣息不若尋常沉香木,倒有一些阿壅身上偶爾散出的味道,故此,回宮以後,七月至不喜歡的,便是這床榻了。而在這璧壅殿住著的數日里,為免想起周壅被身穿血洞淋淋而亡去的景象,她是從不踏上這羅漢床坐歇休憩的。

「申掌嚴……」

七月喚住了申姮兒。

在她發出微弱的呼聲後,周彤立刻十分靈敏機動地代她叫停了申娥。

申娥未料七月會叫她,面帶詫容地行到了殿內,在紫檀羅漢榻的窄長酸枝木腳踏前跪了下來,恭敬等候聞人七月的吩咐。

七月一邊翻身下榻,踩住腳踏,一邊輕聲問道︰「申……申掌嚴,那李劭呢?他,沒事吧?」

申娥低頭回道︰「夫人,那位廣仁國的李仲遠,在偏殿雲光軒休息,不曾有事。若然有什麼,姮兒定速速來報夫人。」

沒事?

李劭他,沒事啊……

這麼說,剛才的,是夢?

那麼,我是自己從椅子邊走到了羅漢榻這里,躺了上去,睡著了?!夢游?!七月怔忪了片刻,揉揉太陽穴,看向左近的周彤︰「周……司則,你剛才,在哪兒?」

周彤忽閃了幾下眼睫毛,略帶惑然的神色回答道︰「呃,回夫人的話,適才,琴軒一直在門外隨侍。可巧,彥將軍隨著驃騎大將軍入宮,他尋我說些事,便告知內府十二監,又轉了尚宮局,將琴軒喚了出去。故此,琴軒離開的這段時間,是彥將軍的人守著的,他不敢走近騷擾夫人,只敢站在照壁和染月門間。……莫非……此人冒犯了夫人?」

她沒問出來的那句,估模著就是︰這人,把你給氣暈了?

她更不敢問也不敢想惟有爛死在肚子里的一句,應當是︰難不成,這人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失格之事?不然夫人你怎麼會暈了呢?!怎麼看你也不像是那種嬌嬌弱弱的柔不禁風之小女子,你看起來很健康很活潑……

「彥子卿將軍來宮中了呀……」

聞人七月喃喃地道。

周彤趕緊回答道︰「是的,守在染月門里頭的那位是跟隨彥將軍的岳艾獵翊衛大人。為人……倒也听說忠厚老實……」

意思是,雖然你是暈了,可是岳翊衛大人是不可能得罪你的啦,多半是你刁蠻任性欺負人家罷?!可你怎麼就能暈了過去呢?!

七月自娛自樂自想自答了一陣子,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嗯,周司則,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我壓根兒就沒瞧見岳翊衛,所以,我也不過隨口問問罷了。」

周彤被看穿心思,一陣抹紅上了面頰。

兀自跪在地上的申娥抬頭看看羅漢榻上的這個,又看看一旁站著的那個,終于下了決心開口替周彤解圍道︰「夫人,……那個……時候也不早了,之前司則提起,裴御史丞大人臨走前要我們兩個提醒您,莫忘了未時要去宣室殿尋卿相議事……」

七月「啊」了一聲,對著申娥笑道︰「謝謝姮兒姐姐提醒我。」

其實,她記得。

但是這麼說也不會有錯兒的。

申娥有點窘迫,面上也飛上緋色,急急道︰「這是奴婢該做的,怎敢讓夫人喚奴婢做姐姐?!」

七月又再笑了笑,不多說什麼,只從榻上下來,走到里間換衣。

畢竟是去見卿相;畢竟靈澤以黑色為國色;畢竟阿壅不在了,沒人庇護的時候,總要有點自覺。況且,素色,只是周壅喜歡,人都不在了,卻又穿給誰看?自要該隨波便隨波,該逐流便逐流……

周麟,是一國主相。

玄墨宣室殿,是皇宮外朝的六大殿之一,而今,乃是上朝的莊嚴殿堂。

如何能隨隨便便呢?

當日,她無所求;或者說,有阿壅會幫她求……今日,她有所求,不得不求。人總是這樣,自私憊懶。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淚不落。

里間安處室內,有木施(注1),下端墩子木足,里外兩面浮雕卷雲回紋,墩上植立柱,前後兩個鏤雕卷草花站牙抵夾。透雕拐子回紋花牙承托的橫架子上,始終都搭著一件墨色折枝蘭花暗紋緞深衣,以及非常純淨的白色精華縐紗的中單。那是周司則為她備放在那里的禮服。

七月在安處室中間的烘漆老酸枝木的月洞門架子床上,月兌去了身上的衣服,開始換穿白紗中單和墨色深衣。

周彤和申娥跟了進來,還有一位掌藏(注2)褚靈媛也一並走到了安處室中,齊齊立在聞人七月的背後。

七月略覺別扭,但知宮中規矩,她們必須伺候她,只能順服。

可是,這一次,掌嚴申娥沒有立刻上前為她換衣著衫,像是呆住了。而周彤竟也沒有出聲責備申娥,她,仿似,也怔住了。還有褚掌藏……

「怎麼了?」

聞人七月原本的白衫、素褙均褪到了腰間,露出白皙的□上身,她一邊笑著問一邊回頭看。

這一看,她自己也有些吃驚。

身後的三名女子,碧荷色的纏枝蓮紋妝花綢曲裾深衣,容色秀麗,面上統統帶著訝異和驚怖的神情,張口結舌,不能言語狀。

「……怎麼了?」

七月再次問那三位碧衣內官。

終于,從怔忪呆愣的狀態蘇醒過來的周彤結結巴巴地開口了︰「夫人,您……您的背後……有……有……龍草水葒的花瓣……」

龍草水葒?

為什麼有這種東西?!

七月聞言扭頭看自己的光背,當然是看不到。

褚掌藏見狀,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旁邊,在靠牆的青黃玉龍鳳紋梳妝台的抽屜內取了個雙鳳纏龍紋的長柄鎏金銅鏡,又抓起另外一柄珠圈環邊的人物神獸大銅鏡,這才奔回來,將珠圈神獸銅鏡交了給愣在一側的申掌嚴,自己則舉著雙鳳纏龍紋鎏金銅鏡對住七月的後背,小心照了給她看。

七月是見過龍草的樣子的。

素界盛開的水葒花和人間界的葒草略有不同。素界的龍草葒花要大一些,顏色听周壅提過是五彩繽紛,七色俱全。而七月見過的唯有孫帝洧淵手中執著的一株白色的龍草葒花。

那已是五年多前的事情了。

從申掌嚴的大銅鏡里對映出雙鳳纏龍銅鏡內的影像,那是她的後背。雪白的肌膚因為在黃銅鏡子里而染上了金色,好在景象異常清晰︰脖頸正下三寸處,後背正中,有一朵艷麗異常的朱色葒花。六瓣花瓣,對稱均勻地扇形展開。

這,算什麼?

紋身?

她們,又為何如此驚異?

「這事,定要報了給卿相大人知曉!」周彤在肅穆認真地說著,語氣里令七月十分不解的是帶了壓抑不住的喜悅。

「是!姮兒這就去!」

申娥亦是慢慢地收起了訝色,眼中帶了笑意,說了這句話就極為敏捷地將手中鏡子復又還給了褚靈媛,而後立就退出了安處室,顯是往宣室殿而去了。

她們,都在打什麼啞謎啊!

七月開始蹙起眉頭。

總覺得這又是涉及皇室宮闈的知識,恰又是周壅不肯爽快說了給她听的其中一樣兒罷?!

不能隨意地問周司則啊……且又有個褚掌藏在一旁。

周麟來得極快。

七月只發了一陣呆,還未完全回過神來,眼中已經跳入了周麟的墨色冰梅紋的宮綢玄端衣袂,鮮艷奪目的紅色絲帛腰帶,隨著快速步子而輕輕敲擊抖動發聲的琳瑯玉佩組。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玄端女子已然搶上一步,伸手抓住了聞人七月的右臂,將她拉至自己的身側,凝目瞧她後背,半日不語。

「卿相……」

七月扭頭,以探詢的語氣開口出聲。

周麟松開了手,背對著早已退至她身後數尺開外的周司則等人揮了揮︰「你們,先下去罷。正好,我同夫人有話說。」

周彤、申娥和褚靈媛迅速退出安處室。

七月看著眼前正對著自己的卿相,她額頭光潔柔滑,所有頭發全部梳起,攏成整整齊齊的雙刀高髻,發間沒有任何飾品,惟一只墨色骨笄插在結髻底。

此刻,周麟亦在定定瞧著她,聞人七月。

半晌,這位靈澤國的卿相啟唇緩緩吐出一句話︰「龍草葒花,唯有得龍主之氣血,且同居十載以上之人類,後背方得此花紋……此條,僅為一國君主不幸薨逝,又無子嗣後繼,則以女主掌國輔政。這樣的女子,可與凡人(注3)通,亦得,龍嗣……」

什麼?!

「我確定,子房他,不是龍身。那麼,七月,你背後的葒花之紋,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

我也想知道好不好?!

「子房應當同你提起過吧?只有龍主認定之女子,方能得其心口熱血……女子飲之,可抵龍鱗,」周麟淡淡地說道,「同人間界不太一樣啊,我們這個世界的皇宮內廷里,身為龍主的妃嬪們,實在是日日夜夜均在經歷生死之搏。普通人與龍主,實為災事。只因,歡好之際,龍主必現龍身,龍鱗若神鋒利刃,瞬間可割裂人之肌膚髒器……唯有此女子血脈內,亦有龍血,方可克制帝君們神馳之際,那驟然出現的龍鱗,令它隱沒不現。可惜,龍主心口之血,听聞,只可取一次。故此,各國後宮年年充斥,內府十二監采選秀女,形如取人女命……若是帝君主上一個興起,又非心上之人、冊後人選,則是必死無疑。嗯,我實在很是好奇,在十多年前,你,聞人七月,不過人間界一名稚齡幼童,如何能得到素界之內,六十九位龍主之一的鮮血?是哪一位認定你為他的皇後了麼?……實在是匪夷所思啊……難解,實在難解。……」

竟有這樣的緣故?!

七月驚了一跳,呆視眼前周麟。

嗯,怪不得,孫帝洧淵會笑說︰你,侍寢三夜,本王就告訴你,你看,好不好?公平不公平?

好你個頭啦!公平你爛洧王的個死龍頭!只怕這一去,一晚上就GAMEOVER,宣布︰YOULOST!所以孚應明相會冷冷地說︰不怕死,就去侍寢吧。還三夜,抵得過一夜,就算你能耐了……

好像曾記得阿壅也提過,當年,前靈澤國主,那位皇帝,周溱水,他將自己的黑龍身氣血輸入他母親的體內,……

難怪,李劭會說,主上自登基至今,從未冊後,這樣一樁事實擺在那里,任何廣仁國的及笄少女,雖心甚向往之,卻也明了後果嚴重……

後果確實嚴重,那混蛋趙湨,幾千年都沒冊皇後;那不是一年半載的中宮後位虛懸,那是幾千年啊!多半,以後也不會冊了。所以只要進宮,要是被皇帝看上了,那就是死路一條!

原來,還有這樣的緣故!

但是,我為何會有?

何時有龍主之血?又是哪一位?

卿相說過,龍血只能用一次,任哪一位龍主,定然珍而重之,絕不輕易給人。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到底會有誰,會把心口龍血給了她聞人七月喝下……

而且,十年以上!!!

十年????

更加離譜!!!

「可是,這事兒真巧啊……真巧!」周麟喃喃地說,「正在我們想著是否要為子房正名分,定主位,猶豫不決的時刻,你背上現出龍草葒花之紋!且又被幾位璧壅殿的皇子內官瞧見……簡直像是順應時勢啊!這下子,連那些老頑固們,都會倒戈轉投你了吧?汩甪一戰,驃騎大將軍顏阿蘇對你印象頗佳;彥子卿將軍也莫名地站在你那邊;裴祖榮,御史丞他……況且,子房,在出征前,還求了我……是,有誰在操弄此事嗎?!」

看著有些凌亂的周麟,周皓卿,這位諸國知名的靈澤「藍香卿相」,聞人七月只覺,自己的腦袋也跟開了鍋一般,亂轟轟的,思緒萬千,不知這事癥結所在。

忽見卿相踏上前一步,隨手拿起了床上放著的衣衫,給兀自坐在床沿,果著上身的七月披上,慢慢地為她掩上衣衽,打上衿帶,纏上勒帛,系上帶鉤。

七月一時怔住,由著周麟為她穿衣著衫。

猝地,一句淡淡的低低的問話從卿相的喉嚨內逸出︰「嗯,其實,初見之時,我就想問七月女君。」

七月不由自主地順著她回答道︰「……卿相,想問什麼?」

「在你眼中,子房容貌,若何?」

啊?

記得,初見孚應明相,他曾問過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那名超凡月兌俗的如仙男子,麒麟主相,曾問她︰「請問,在公主眼中,本相的容貌若何?」

當時七月差點吐出一斤狗血,不過她還是很厚道地回答了他,告訴他,在她眼里,他長得非常英俊。听了七月的話,孚應主相,孫祥明的反應也非常奇特詭異。

在那丁香林里,他竟然很是詫異輕輕地問道︰「嗯,……很俊美?公主的意思是,本相,不丑?」

我覺得他不丑,是這樣奇怪的事情嗎?

而今,卿相竟也問這個問題?

「在你眼中,子房的容貌,若何?……可,丑不丑?」

卿相再次問道。

注1︰木施︰就是衣架,一般放在臥室內。

注2︰掌藏︰隸屬于司則,為皇子內官,掌貨貝、珠玉、錦彩等,員額有三人,秩從八品。

注3︰凡人︰平常的、平庸的人。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禍水最新章節 | 禍水全文閱讀 | 禍水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