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 第二十章 周壅之死

作者 ︰ 阿修羅飛天舞

那位,就是青龍主。

趙湨。

他,頭戴半尺青色沖天長冠,束發處有瑩白珍珠串飾,翡翠卷紋玉簪插在發髻綰結束冠之上;長冠兩側的嵌金線青緄絲帶纏發辮垂下,再以青白玉小扣扎在頷下。

在那樣密密叢叢的重甲士兵中,分外刺眼的是,他只穿杜若色的斜襟團龍踏雲卷草暗紋薄緞深衣,內著白紗中單。而在窄口垂胡琵琶袖中的兩只手上,戴著一對兒琉璃紺色的菱紋羅手套,每只指套中露出白皙如玉的五個手指,悠然自如地斜斜搭在弓弦上。

雖在大軍中,他這樣輕便隨意的穿著是很怪異,但襯著他粉玉琢就般的面容,卻實在清爽耀眼,華美秀麗,皎雅絕塵。

他,確實不適合甲冑重裝。

人如玉潤。

戴著菱紋羅手套的掌中握著的是,萱草色烘漆的柘木雙曲反彎復合巨弓,弓角不知是何等奇獸的犄角為弭,閃閃發光,更有雲霧之氣;弓臂用四層竹片疊成,竹股外粘傅膠質薄片,而筋膠更加罕見的粗大,再以精密絲線緊密纏繞,弓弦是絲質的;巨弓全高約一米六。

那扣在弦上的不知是什麼箭,箭身環繞旋火,灼閃亮眼,令人無法直視。

青龍主。

趙湨,他輕笑著。

而後,拉動強弓勁弦,射出一箭。

于是,圈繞火花躍動的奇詭長箭,厲聲尖嘯而至。

發生了什麼?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七月呆呆地趴坐在顏朗的虎鷹上,腦子混亂不堪,一時間神魂不知。

剛才,不就是在剛才,自己不還坐在金飛獸之上麼?阿壅,在身後,不是麼?那麼,為何,突然就到了驃騎大將軍顏朗的虎鷹上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遠遠的。

又似不遠。

那是,一丈之外。

明亮的凌空之中的突兀奪目之處,是什麼?

細細看去,凝足了目力看去。

原來!竟是!燒焦了鱗片的獸!它原本金色的細鱗會在陽光下,映射反光,偶有七彩輝艷,該是多麼美麗!

可是,此刻,它的頭、背之上全數枯炙,正自無力哀鳴……獸,本就善控火,操火!那麼,又有什麼火,竟能傷了它?

不止,還有。

竟然還有……

那是誰?

那獸之上的,是誰?!

那個熟悉的容顏,那副稔知的身形,那……那是誰?

對了,五年。

曾有五年。

日日見他。

但,為何此刻他面容如此慘白?為何此刻他的唇角竟有血沫?為何此刻他那平日里總挺得筆直的身軀卻軟軟倒伏在獸背上?還有,為何,為何,為何他的胸口有一個尺許的空洞?還有,為何這里四處都是血的味道?

他的身下,金的背上,持續不斷地漫滲出來的大片血跡,沿著獸的鱗片,四爪,順流而下。而後,滴滴答答地飄落著,隨風拂散。似乎,是怎麼也流不完的血色溪泉一直一直地向地面跌落。

如果,下面那平地上,有人。

定會詫異,怎地天上竟是下起血雨來了……

阿壅?!

是阿壅?!

猶記丹丘月夜,安謐寧遠,月色如水,當年尚且只有十五歲的她,伸出右手食指,點住男子的眉心,肆言宣告說︰「我,是你的主人!我叫做聞人七月,奇聞的聞,人間的人,第七個月的七月。你好好記住了,這輩子,你就是我的!」

猶記寬大如客棧的「登雲」樓船之上,艙房之內,他密密靠近,親暱笑問︰「你不悔?」

猶記狄泉小院,木門竹窗,院中有棵高大的黑棗樹。有位男子,他總是穿著青白色的裋褐,站在大開的黑漆木門前,坐在台階上等她從縣衙公府回來。他不說話,也不笑,只在天冷棗子熟的時候,默默地吃那黑色的小果。待她走近來之時,才立起身來,溫溫一笑,握住她的手……

猶記蕤賓皇宮,璧雍殿至宣室殿的御道上,他一身墨色玄端,頭發整齊束于金色小冠內,曾神色莫名地沖口問她︰「你,不回人間道,不可以麼?」

……

不是說好,這輩子都是我的嗎?

為什麼?

難道這輩子,就只有五年?

七月茫然地看了又看,用力地揉著眼楮,這一定不是真的吧?

阿壅,他不是曾說︰「這戰書既是樊相所下,也就意味著,趙湨應該不在廣仁國內。」

那這趙湨,又是從何處冒出來的呢?又怎會和她們在從青州到芙蓉郡的路上,和她們狹路相逢呢?!

這樣大規模的翼獸空行軍,都沒有人飛報帝都和幾位將軍的嗎?

對了,阿壅,我曾說過,殺了趙湨。

那本是玩笑話。

可是,現在,我真的很想,殺了趙湨!

「殺了他!!」

七月,第一次將赤色染紅了雙眸,啞聲低低怒道︰「我,要殺了他!!」

耳後,顏朗似在說些什麼,誰知道他在說什麼呢……一個字也听不清楚,也不想听清楚。

顏朗本跨坐于虎鷹之上,飛行在周壅和七月的右側。

忽而驚見前方出現飄揚著「湨」字青旗的廣仁國帝君青甲空行軍隊,他駭然欲警示,但已來不及。

這靈澤國內,青龍主和他的空行軍,如何會突然出現?

而且,最糟糕的是,青龍帝君竟是連話都懶得說,直接就引弓飛箭射來我方,目標竟然還直指這位剛剛為卿相尋回的,從未見過的國主親弟的夫人!

裴御史丞曾說,二殿下的夫人,姓聞人,名七月,無字。將任靈澤國太尉,統領執掌全國武將軍事。說心底話,顏朗確實看不起這位嬌滴滴、怯生生的小女娃兒。樣子確實是生得極美,但是,那又如何?!殿下喜歡,不代表就能讓全軍敬服。

听說這位殿下失蹤已十五年之久。

顏朗任驃騎大將軍也不過是近十年的事,之前他雖從戎有二十年,卻盡在邊關,不曾回朝,帝王家的瑣碎他只能听些傳聞,實在不詳。

嗯,生得文弱些,卻很是個有擔待的男子漢。

那青龍主的火龍箭激射而來,他就將自己的夫人迅疾甩往這邊,讓顏朗的虎鷹恰能接住聞人七月。而他自己,便遭了火龍箭透胸而過!

換了顏朗,只怕,也未必能這般坦然就死。

想到這兒,顏朗不禁生了幾分同情,放低了聲線急急安慰七月道︰「夫人,莫要再傷心,我們須得立刻走!這里的兩萬翼獸軍隊,應當可以抵擋一陣,千萬不可白白辜負了殿下的一片心意!」

言畢,顏朗便示意虎鷹退走。

七月,冷冰冰地說︰「我要殺了他!」

顏朗呆住。

——我記得,阿壅曾經指著天空教過我,七月啊,你知道嗎?五行之氣充盈天地之間,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控制的。有人善于金,有人善于木,有人善于水,有人善于火,有人善于土……便是龍主帝君,麒麟主相等,能夠控制五行,卻仍舊有所偏重。

——所以,當你想調動全部五行五星五帝五氣,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反正,我的命本就是阿壅你給的。多出來的五年,都是阿壅給的。七月想著,嘴角噙笑,右手向後朝顏朗腰間探去,猛地抽出了他蹀躞革帶上的玉具小劍。果然如那玄蜂小劍一般,一泓秋水,寒氣逼人。

她笑著低聲說道︰「青龍主果然是言出必踐,這放眼看去,真是同我們的人數一般樣,就是兩萬人。想必他們驕氣極盛,不會追擊窮寇,請顏將軍帶同校尉大人們,領軍急行退芙蓉郡,那里背山靠脈,守勢甚好。速去。」

七月說著,從腰帶的白玉龍鳳嵌金帶鉤邊的魚袋內,掏出卿相所賜的黃金魚符,順手塞入顏朗的手內。

真稀奇,一點都不慌張。

七月記得非常清楚,那天,她穿的是水色團鳳隱紋暗花紵絲紗羅中單,外罩淡牙色的鸞鳳雲紋廣袖短曲裾,腰束玉革帶,外纏青色細綾,很便于行事。

而阿壅,穿的是方領對襟的墨色魚鱗軟甲,胸口繡雙金龍,兩袖均有玄金護甲,以紅絲連綴鱗片。一箭透心之後,軟甲早已破散,露出里面亦是破破爛爛的空色中單衣,紅色侵染了傷洞邊緣的衣衫,原本的顏色變得污混不清……

把軍令魚符給了顏朗後,七月騰空而起。

原本,馭風,是多麼難啊。

她總是失敗。

最初,她使足了吃女乃的力氣,都不能讓自己浮空而起。

周壅也不說什麼話,只耐心地站在樹下看。

後來,略窺門徑的她可以勉強上浮,卻總在半空跌落,一次又一次。到最後,她不禁抱怨道︰「阿壅啊,我也沒覺得自己很笨啊,怎麼會落到這樣的地步?馭風有這樣難嗎?再這樣下去,我會以為我是那個笨蛋郭靖了……」

「郭靖是誰?」

「郭靖啊,他是……說來話長啦,阿壅,你去給我買筍辣羹(注1)和魚蝦棋子(注2),我講給你听好不好?很好听的哦。」

「……」

可是今日,怎麼都那樣輕松呢?!

阿壅,你瞧見沒?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她看了一眼金獸上側面向她,趴伏著的周壅,舉起顏朗的玉具劍,決然地割開了腕脈,鮮紅的血花飛濺而起,彌滿雙眼……

——阿壅說,自然萬物中,人體內,五氣俱全。

——所以,血咒魂咒魄咒總是禁忌之術。

瞬間感覺到天地之間,陰陽五氣陡然涌至身周,重重層層地環繞在皮破肉綻之處。

挾著五氣飛瞬至前方百丈開外的青色輕衫男子面前,似乎有很多士兵在聚攏,在逼近。但是,他們都靠近不了她的身邊。

她的自然五行之氣已經強大到了這等地步了嗎?一個又一個的將士沖上來,卻又被彈開,……阿壅,你說得真對,人的血,真好用呵……

真好用!

好用到……那張完美無缺,璀璨溢目的臉,已然近在咫尺,竟是在一蹴間就忽忽到之眉睫。

這是,趙湨的臉?!

容麗縴完,肌膚細細處均是潤澤如玉,愈近就愈感到那深邃清幽的眼眸瞳孔處的奇妙,似有若無的纏綿蘊藉,如瀟灑,如細膩,不可描摹。

公子無缺,其人如玉。

記憶中,沒有任何一張熟知的臉,能比得上眼前的男子。無怪乎,那時節,杜榮眅要笑她沒見識了。

可是,七月現在,只想用玉具劍,狠狠地將這張無缺無憾的臉劃破割裂。

他沒有動彈。只淡淡地笑著,跨坐在一頭同樣粼粼閃動的金鱗獸之上。也是,近了才發覺,青龍主的空行翼獸軍隊,全部是獸為騎乘。

同樣是獸,同樣是金。

只是,陪著自己的那個,已經不在了。

而這個始作俑者的禍害,卻悠然地笑著,看著七月。

他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七月依然提高了十二萬分的警惕。

她記得,當年,洧淵亦是動都不動,就輕松禁錮住了她。那是控土之術,以大地之氣纏縛人身,使之無法挪移;甚至,挑動人體內的金木地氣,令得全身上下僵直如枯木,即使是抬一抬手指頭,都有如千鈞之難。

眼前的這位青龍主,趙湨,定然比孫洧淵,還要厲害百倍!

可聞人七月她,也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弱得令素界之人不屑一顧的人間界普通小女孩兒了。

他在笑!

五年前,還是洧王的黃龍主,也是這樣地笑著。

她距離他只有一尺。

玉具劍,劍首(注3)與劍柄是以玉石制成,有玉首、玉格、玉、玉四部分,是素界佩劍中裝飾最為隆重豪華高貴的裝飾劍,各國各朝的帝王官員平時或上朝佩帶以顯示尊貴。

舉劍刺下之際,他還在笑!

驀地,他的瞳眸終于看向了她,帶著一絲莫名的神情,而後眼中掠過琉璃光色。

他再一次濃濃地笑了。

看著七月。

七月覺得納悶,那是什麼?

陡然間,她似被雷電擊中一般,渾身酥麻,軟軟地從半空跌下。

以鮮血獻祭,用盡了全身感官的仇恨,拼了竟有一輩子一般的氣力,召喚而來的陰陽五行之氣,正在,迅速地消散。

七月覺得,她的喉嚨有點啞,只能發出幽幽的低聲求著︰「……不……不要走……,求你們,別走啊……」

可是,只轉瞬,便消弭殆盡。

玉具劍,更是早已不知何蹤,也許就在剛才,四肢酸軟的時候,它便從空中跌落下去了。

她,結結實實地跌落在趙湨的懷中。

如同當年,無窮無盡的思想匯入腦海之中︰

…………

「此女子是何人?」

「她怎能靠近主上?」

「定是聖上讓她靠近的,否則,怎麼可能啊!」

「也是未必,剛才她飛縱過來的架勢,又有誰攔得下?靈澤國有此等人物?不知是何來頭?不像是那位藍香卿相啊!」

「哼,近了又如何?還不是在主上的掌握之中?誰能擅揣聖意?」

「……莫非主上有意將她收入後宮?」

「那她死定了,可惜長得挺美的。」

「也未見得,若是,若是……」

「可能嗎?」

「適才同她一起的男子,看著像是爵祿不低啊,不知是否是……」

「莫非,主上對她一見鐘情,故此將這與此女子親密同乘的男子一箭射死,掃平情路?」

「……胡說!胡說八道!」

「就是啊,主上何等人才相貌?這全天下可有出其右者?不說一較長短,連堪堪相及的,可又有幾個?只要是個女的,還能選了別個?」

「言之有理,我瞧剛才那個,也實在平平無奇……怎麼都無需聖上出箭。」

「那皇上到底為何要出箭?」

「……你且說說皇上為何在回帝都的途中,忽然繞道靈澤的原因吧!」

「不曉得。」

「……除了樊相,誰能猜得出皇上的心思?」

…………

更遠的,則似是靈澤的翼獸空行軍︰

…………

「那位月夫人,不,月太尉,沖到陣前去了!」

「這麼個小小弱女子,竟也敢同直面青龍主??」

「就憑這份勇氣,我服了她了!我可不敢沖到那青龍帝君的面前去!」

「將軍,我們快走吧!」

「將軍,我們不能走,我們應該救月太尉!」

「可是……」

「還有二殿下的尸身,必須帶走!」

「將軍!……」

「……」

…………

趙湨伸出手,握住了懷中女子的左手小臂。

他微微抬舉自己的手,令得七月的左臂,素袖滑落,露出皓腕,中間一道已然凝固住的血痕口子,粗大,丑陋,觸目。

手掌忽然握緊,菱紋手套的羅帛蹭破了凝結的血污,鮮血又慢慢地流下來了。

七月吃痛縮腕,只掙不動。

不一刻,她驚覺,手腕處,被他牢牢握著的部位,亦是感覺到一陣一陣的雞皮疙瘩泛起,微微的麻木清晰盈盈地蕩漾開來,逐漸地走動著,沿著全身四體的血脈,緩緩流淌開……

「趙湨……」七月很努力,很努力地,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發出聲音,「……你,該死。殺了你,為……為阿壅,報仇!」

男子的唇角笑意更加明顯,幾乎泛漾開來。

頷下的嵌金線青緄絲帶晃動著,輕輕落在七月的額頭,摩挲微動。他伸出另外一個手,從發髻處拔下翡翠卷紋玉簪,插在聞人七月的發間。

今日,她梳的是反綰髻。

他笑著說︰「好,我等你,且看你怎麼殺我。」

注1︰筍辣羹︰加花椒胡椒的煮筍湯。

注2︰魚蝦棋子︰用魚和蝦做成的丸子。大小形狀如棋子。

注3︰劍首︰瓖嵌在劍柄頂端的裝飾品,即鐔。位置在劍睫上方,只有一小塊,以玉或金屬制成,扁圓形,其上鏤有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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