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人 正文 第006章 求神問雨(二)

作者 ︰ 新沙孤鳥

水保田不會做飯,這是水家灣都知道的,下午晌午時分,吳大運隊長示意龔秀珍回家做飯。龔秀珍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當著大伙的面請假回家,說是二蛋的眼疾又加重了,三蛋還在拉肚子,需要回家照料,干活的社員們听後非常同情這兩個可憐的孩子。

「唉,這麼好的娃,咋得這種病,三年了眼楮還不見好,八成是瞎了。」

「那也說不準,有錢請個好醫生看看,說不定還能治好。」

「說的也是,這娃的病就是因為家里窮,沒錢治病給耽擱了。你看,吃沒吃穿沒穿,一年四季光著,夏天還好說,冬天凍都凍壞了。」

「二蛋病了幾年,沒錢上醫院治病,三蛋又在拉肚子,听說前幾天五蛋掉進澇壩,要不是他大舅路過救出來,可能就沒命了。唉,女圭女圭們年齡小,不知道天高地厚,家里沒個人照看,真是危險啊!」

「你沒進過她家廚房吧,炕上拉屎,地上撒尿,簡直都成廁所了,家里臊臭得很,坐一會薰得頭疼。」

「唉,我真為龔秀珍發愁,她家六個孩子,缺吃少穿,何時能長大成人?就是含辛茹苦拉扯大,五條光棍,將來說媳婦也是個大問題。」

「霍飛龍、霍飛虎兩弟兄正好有五個丫頭,年齡也差不多,要是這兩家做親家,親上加親,以後見面都是親戚,興許水霍兩家的關系還能處好。」

「你想得倒美,誰想把丫頭往火坑里推,要是你有五個丫頭,能心甘情願的嫁到他家?除非你神經有病。」

一群婆姨們笑話水保田家孩子多,家里窮。木桂英的口風不好,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人都敢罵。前幾天,又為雞狗的事,跟大嫂大打出手,還抓傷了大嫂的臉,不敢參加生產隊勞動,耽誤了她幾個工分。

龔秀珍匆忙趕回家,看到收拾得干干淨淨的牛頭肉,趕緊生火炖肉,順口問道︰「娃他爸,晚上誰幾個來?」水保田把名字說了一遍。

「加上咱家的十口人,得炖一大鍋牛肉湯,晚上總不能光喝牛肉湯吧。洋芋地還有幾個小蘿卜,差不多有小胳膊粗,拔幾個炖到湯里,牛肉炖蘿卜味道好得很。」龔秀珍既像是征求水保田的意見,又像是安排工作。水保田自然听得出來,他不去誰去?順從的說了句「行」,提上柳條筐出門。水保耕走進家門,從缸底舀了半碗涼水,咕嘟咕嘟喝了,挑起水桶去泉水溝。

光喝牛肉蘿卜湯不行吧,要吃就讓大伙吃好,小家子氣,出力不討好,是要挨罵的。前些天,才買來兩袋子供應糧,還剩下半袋子,平時舍不得吃,龔秀珍咬牙拿出幾碗包谷面,烙了十幾個包谷面餅子,放進竹筐,用毛巾蓋好,掛在屋頂垂吊的小鉤上。

水保田提著幾個黃葉蘿卜走進門,將蘿卜放在灶台邊,望著水保耕剛挑進門,放在廚房地上的兩桶渾濁的泉水︰「哎喲,這麼渾的水,能炖牛肉湯嗎?」

「泉水沉得快,放一會兒就清。」龔秀珍揪下蘿卜黃葉扔進柳筐,小胳膊一般粗,用菜刀刮了刮蘿卜根,從缸里舀了半盆清水洗了洗,切成薄片扔進牛肉湯。

太陽落山,幾縷霞光影射到半空,幾朵紅透了的彩雲掠過頭頂,水保田拿起半截光禿禿的竹掃把清掃院子。塵土飛揚,渾濁的空氣中漂散著雞糞味和女圭女圭們的臊臭味。龔秀珍關上廚房門,收起新織的棉被,打掃完土炕,放上了炕桌。

去年冬天給水大爺縫了一身棉衣,給他織毛衣毛褲的毛線織了一床被面,用國家供應的幾尺白布和幾斤棉花給孩子們縫了一床過冬的棉被,夏天氣候熱,女圭女圭們平時舍不得蓋,把棉被放在炕牆邊,龔秀珍怕吃肉弄髒被子,把它放在箱蓋上面。

蛋兒滿身灰塵跑回家,看到父親掃院子,突然放慢腳步,口里喊著爺爺,繞過父親跑進堂屋。水大爺從衣兜里拿出一把羊毛塞進小籮筐,用手壓了壓,小心的放進炕頭櫃。

「爺爺,你拔這麼多羊毛干啥?」上小學一年級的蛋兒不明白爺爺的心思。

「這羊毛不是拔的,是從羊身上掉下來爺爺撿的,多撿些羊毛捻成線,讓你爸給你織毛衣穿。」

「蛋兒,來人了快去堵狗。」水保田听到門外大黃狗的狂叫聲,吩咐蛋兒去堵狗,叮囑小心點,不要把客人咬了。

蛋兒跑出大門,叫了一聲侯家爸,習慣的轉過身去,蹲用堵住狗窩,急得大黃狗在里面吠吠亂叫。猴子順著牆根怪叫了幾聲,飛快的逃進大門。

「那天把公社干部咬了以後,我看到這條狗,腿肚子就打顫。現在我才明白,為啥綿羊看到狼,老鼠見到貓跑不動,原來是兩腿抽筋,兩眼發黑暈倒了,哈哈哈……」猴子手里拿樣東西,用舊報紙包了個嚴嚴實實,水保田客氣的讓進了廚房。

廚房里有個土炕,沒有席子,也沒有床單,來人就上炕。伙房兼餐廳,吃飯不用人端,至多點兩盞煤油燈,灶台上一個,炕桌上一個。一間房點兩盞煤油燈亮一點,吃飯喂不到鼻孔里。

農村人坐炕是有講究的,長輩坐在後炕根中間位置,兩邊再分別按輩份或年齡大小依次坐開,晚輩和女人是沒有資格坐炕的,除非沒有外人。女圭女圭們吃完煮洋芋,都去父母房間睡覺。水大爺、水三爺自覺坐到後炕根,霍飛龍、吳大運、水保田、猴子依次坐到炕兩邊。一個長久不用,滿是污詬的舊炕桌,用洗鍋的破麻布擦了擦,放到炕中間,炕桌上擺上鹽碟、花椒和包谷面饃饃。猴子神神秘秘打開壓在後面的舊報紙,像變魔術似的拿出一個白色瓶子,盛滿了白色的液體,一股濃濃的酒香味彌漫開來。水保耕站在地上準備端飯,看到猴子拿出瓶子,趕緊取來小碟,里面放了兩個指頭蛋大小的酒杯。

「一斤‘103’,還用瓶裝,你裝富啊!哈哈哈。」吳大運看到侯尚東手里瓶裝的‘103’,輕輕搗了他一指,笑問︰「你是啥時候買的?」

猴子笑道︰「中午我就安排好了,叫我兄弟放學打一瓶,不能有肉沒酒不是?」

隊長吳大運看到白酒,故意調笑道︰「好,先吃肉,吃完了再喝。你這個小氣鬼,咋不多買些來,我要買就買三斤。」

猴子買了酒還沒落好,有些不服氣,瞪眼反駁道︰「有本事拿出兩斤來看看?你大氣,你咋不買?嗨,這斤酒還是從大隊小買鋪賒來的,你只是會說。」

說笑間,牛肉端上了桌,小小的炕桌擺不下,水保耕站在炕頭招呼大家趕快端碗。濃香的牛肉味,漂散四里,聞到了香味的大黃狗,拽著鐵鏈在大門外來回跑動。廚房里沒有說笑,只有香噴噴的吃飯聲。

「慢點吃,小心噎著,不要像老黑牛那樣見著苜蓿沒命的往肚里吞,最後把小命都搭上了。」霍飛龍四十多歲,吃飯比較慢,看到坐在身旁的猴子,像是往罐里倒似的,三下五除二,三大碗牛肉湯下了肚。

「中午沒有吃飯,餓了。」猴子瞥了一眼,飛快的往嘴里刨食,話說出口,顯得有些丟人,改口道︰「中午沒有吃飽。」

盡管他做了補充,還是被吳大運堵了一句︰「說好今天晚上吃牛頭肉,空著肚子,說是中午沒吃飯,昨天晚上也沒吃吧,呵呵呵……」

滿滿一大鍋蘿卜牛肉湯就剩下一個鍋底。霍飛龍兩碗飯剛剛見底,猴子五碗肉湯已經下肚,他回頭望著猴子的空碗,抖動的嘴唇說︰「以後在家還是少吃點,給家里省點糧食,像你這個樣子,就是吃得再多,還是瘦得像個干猴,糟蹋五谷。」

「這個你就不要*心了,我吃得再多,也是自己苦來的,你說是不是?」猴子說著拿起裝在玻璃瓶里的「103」白酒,倒滿兩個小杯,頭也沒抬倒進嘴里︰「咱今天吃肉喝酒,不要扯那些沒用的閑蛋。」

水大爺、水三爺吃完飯,捋捋胡子,模模嘴,卷起了煙。水保田、水保耕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心想,在自家吃飯,你們怎麼調侃,那是你們的事,話多必有失,說多了見怪,我可不能多說。

吃完飯,收拾完碗筷,水保田把酒杯推給猴子。猴子用髒衣袖模了一把油嘴,斟滿兩小杯,水大爺年齡最大,又是他的掛名姨父,半跪的給他老人家敬了兩杯酒。水三爺總是喜歡笑,看到這位二女婿大妹子的男人,也算是半個親戚,坐起身接過兩個酒杯,笑道︰「天氣這麼旱,飯都吃不飽,還有小酒喝,呵呵呵,好幾年沒沾酒了,嘗嘗大佷子的好酒。」

水三爺端起酒杯謙讓了幾句,喝完杯中酒,添添嘴唇,放下酒杯笑道︰「這人就是能,能把糧食變成酒,喝起來辣辣的就是香,糧食那麼干,這一杯酒不知道要浪費多少糧食。嘿,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糧食釀成酒,鋼鐵變成鐘,木頭還能做成收音機,這人就是能。」

猴子斟滿酒杯,接話道︰「收音機算啥,听說鐵疙瘩按兩個翅膀,還能坐人飛上天,你說這人能不能?蒼蠅翅膀斷了也會掉下來,那麼大的鐵疙瘩就是掉不下來,啥時候我有錢了,也去坐坐鐵疙瘩。」猴子敬過酒,瓶里只剩下半瓶了。

「酒太少,真沒喝勁,還把人弄得饞得不行。」不曉得吳大運的葫蘆里買的什麼藥,老是嫌猴子買的酒少,做個鬼臉哈哈哈大笑起來。

猴子端起碟子,兩眼瞪著他,有些不高興︰「喝你的酒吧,只說不買;喝我的酒吧,總是嫌少,有酒總比沒酒強。」

猴子敬完酒,搖了搖酒瓶,遞給水保田︰「還有半瓶酒,從你這兒開始,互相敬個酒,喝完算了。」

水保田敬到吳大運這里,還剩四五杯酒,他接過酒瓶子︰「我來敬兩杯,還有這麼多酒,不相信喝不好。」

吳大運斟了滿滿兩杯,端到水大爺、水三爺面前,單膝跪在炕上說︰「大舅、三舅,端酒踫兩杯。」

水大爺雖然身體很健康,平時卻很少沾酒,喝了幾杯不想喝,看到女婿敬酒,還是端了一杯;水三爺平時腰腿疼,腸胃也不好,身體瘦弱,幾杯酒下肚有些頭暈,他說喝一杯,吳大運沒有勉強。喝完兩杯酒,水大爺帶著蛋兒去睡覺,水三爺打了幾個飽嗝,下炕回家休息,水保耕攙扶他送到大門口。

霍飛龍喝了兩杯後,瓶中見底,倒不出酒來。吳大運背手從身後取出一件退了色的淺藍色上衣,慢慢打開,做了個穿衣下炕的樣子,猴子機靈的跳下炕,讓出空位。水保田、霍飛龍把目光集中在猴子身上,不知咋搞的,吳大運又坐下,望著站在地上的猴子呵呵大笑︰「不遠送,你慢走,我再坐會兒。」說著從衣服中拿出五斤重的塑料壺倒起酒來。

「嗨,哪來這麼多酒,你會變戲法?」猴子看到半壺白酒樂了,一步邁上炕,坐回原位。

猴子接過酒壺晃了晃,足有三斤酒,他干瘦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提著酒壺,吆喝著要劃拳。霍飛龍年齡最大,吳大運把酒壺推給他,讓他打個通關。霍飛龍推辭了半天,推辭不過,看了看水保田,伸出生硬的手指。水保田、霍飛龍兩家雖然門對門,平日里很少來往,交流也不多,今天坐在一起伸指劃拳,還是有些別扭。

夜深了,月亮站在西山頭,揮手說拜拜,幾朵白雲漂過北山口,回頭說再見。三四斤白酒下肚,霍飛龍斜靠在後炕角打起了呼嚕;猴子舌根發硬,說話有些結巴;水保田到底能喝多少酒,誰也模不透,反正他從來沒有喝醉過;吳大運紅著臉,嚷嚷著沒喝好,嘴里不停的念叨猴子小氣;水保耕初學劃拳,出手不讓人,贏了幾個小拳,少喝了半兩酒。

酒足飯飽後,吳大運、猴子下炕要回家,水保田挽留住下,兩人都說沒事,說笑著搖搖晃晃回家去。

龔秀珍洗完鍋,端起昏暗的煤油燈走進隔壁房間,叫起幾個孩子回廚房炕上睡覺,睡得朦朦朧朧的孩子,揉搓著雙眼從炕上爬起,一股臊臭味撲面而來,燻得她差點暈厥過去。她端著燈盞湊近一看,三蛋的上全是清水般的屎尿,她從牆角處找來幾塊破布條擦了擦,打發二蛋、三蛋、四蛋、五蛋去廚房炕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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